刘备道:“太尉说的哪里话。太尉是丞相亲点的官儿,在下一介草民,承蒙错爱才当了这小小县令,怎么敢跟太尉大人平起平坐。”
程昱心中道:“这个刘备果然非等闲之辈。”嘴上却说:“丞相派我到荆州公干,路过你这里。我记起那时你在许昌,也算是相识一场,便顺道来看看你这位旧友。”
刘备笑道:“备在许昌多蒙太尉大人照顾,一直感激在心,却没有机会回报。太尉大人今来备出,备自当好好招待。”他坐了个请入的手势,“请进府说话。”
程昱随他进了正厅,见陈设简陋,惊讶道:“玄德大人住得好清简。”
刘备道:“新野不过小小县城,哪能和都城许昌相比。”
程昱笑道:“但我看你这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人杰地灵之所,才能养池中蛟龙呀。”
刘备一愣,忙道:“偏荒僻野,何为‘人杰地灵’,这‘蛟龙’二字,当今世上,实非丞相莫属。”
“不错。”程昱微微一笑,“荆襄这等好地方,丞相当然是喜欢的狠。不瞒玄德大人,仲的走这遭,正是为劝刘家公子早日投效丞相,我们丞相可保他刘氏永镇荆襄。”
刘备听程昱竟毫不隐讳地道出此行目的,不由怔住了。程昱来荆州的事早有探子回报,他此时来荆州,谁都猜得出其来意。昨日自己还和军师商量着对策,军师主张静观其变,不料他现在自己主动登门造访不说,还开门见山的讲出了人人皆知,却无人敢提的这事。刘备一时猜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远客来访,太尉大人,晚生诸葛孔明这厢有礼了。”
刘备一喜,果然是诸葛亮身披鹤氅,手摇羽扇,从厅外走进来。
程昱听他自报姓名,也是心中一凛:“我尝闻卧龙之名,想不到今日见着,需小心在意才可。”便道:“原来是诸葛先生,我在许昌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有幸得见,真不枉我此行矣。”
诸葛亮立于刘备下首,笑道:“孔明不过山野村夫,在玄德大人这里谋个一官半职,何来什么‘大名’。倒是太尉大人你,听闻昔日伏诛吕布大有功劳,一直很得丞相重用。”
“不错。”程昱道,“所以这次的重要任务,丞相才委派我前来。刘大人,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不过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当年你徐州失利,投奔丞相,是我进言不应容你。后你借至徐州击袁术之名出逃,也是我说丞相追而斩之。只可惜到底让你突围来了荆襄,无异于放虎归山,遗祸无穷呀。”
刘备一呆,程昱竟然当面直说当年之事,还自认起过杀害自己的念头,他现在在新野城中不说,区区四、五十名手下又哪能起什么作用,只要自己一声令下,立可将他拿下听候发落,但越是如此,他越猜不出程昱的来意,转头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瀟洒的摇着鹅毛扇,脸上全然没有惊讶之色,缓缓道:“太尉大人如此坦言,可见来意之诚,无论如何主公与大人也算相识一场,大家不妨敞开说话。我想太尉大人专门来这新野小城,不会只是见见旧识这么简单吧。”
程昱心道:“诸葛亮果然厉害,我如此言语竟轻易避次就主,看来刘备得此人相助,将来必成大患。”道:“诸葛先生既然这么说,我就明言好了。丞相派我游说刘家公子,投城献上荆州,但我却知此事并非刘家公子说了算,还要看玄德大人的意思。”
刘备奇道:“此话怎讲?”
程昱道:“荆襄归附刘表大人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如今刘表大人已死,荆州尚未定新主,除刘家二位公子外,谁都知道玄德大人和刘表大人是宗亲,仲德斗胆说一句,要论才干威望,二位公子是万万不及玄德大人的。但丞相终究放心不下,他想,荆襄毕竟是中原军事要地,还是自己管了的好,想收回辖权,可至于是从谁手中收回,就难说的狠了。适才我一进新野,见这小小县城竟被玄德大人治理得井井有条,玄德大人的才干实在令我钦佩。因此我想,丞相的意思无非是在刘表大人死后平了无谓争端,他曾和我说:‘仲德呀,谁镇守荆州并不重要,只要他能安抚百姓,守保太平就好。’如此看来,与其让刘家二位乳臭小儿败乱刘表大人辛苦建立的秩序,不如由玄德大人您执掌荆襄的好。”
刘备听了这番话几乎愣在当场,忙道:“不可不可,子继父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过小小新野县令,岂敢趟这趟浑水,太尉大人这话这这里说说就罢了,丞相面前万万不可提及,否则就是陷我于万劫之地。”
诸葛亮却道:“亮亦认为太尉大人所言在理。”
此言一出,不但是刘备,程昱也是吃了一惊。就听他续道:“当今天下有能者居之。丞相雄才大略,统帅北方是理所应当,但人能力终有局限,中原这么大,恐怕丞相日理万机,也有力所不逮的地方。太尉大人也说新野被我家主公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我家主公确有治世之材,浪费在这小小县城岂不可惜,不如由我家主公为丞相分忧,代统荆襄,也免了丞相担忧之苦,岂不两便。”
程昱诧异道:“莫非他已识破我的计谋?”当下不露声色,淡淡道:“诸葛先生一番话深得我心,仲德正是这个意思。”
诸葛亮笑道:“那依太尉大人之见,应当如何行事,既不伤了我家主公与刘家二位公子的和气,又合了丞相的美意?”
程昱没想到自己本来想用计离间刘备和刘家公子,好让曹操坐收渔利,现在反被诸葛亮利用,到了进退不得的局面,心道:“诸葛亮好厉害,果然名不虚传。”只得道:“我先来玄德大人处,正是想听听大人的意思,如大人真有此意,仲德愿往荆州游说公子。”
刘备看看诸葛亮,见他向自己点点头,便硬着头皮道:“那就劳烦太尉大人了。”
“好说好说。”程昱分明看见诸葛亮对刘备使的眼色,知道有诸葛亮在此,根本讨不到好去,便说:“我们从许昌星夜而来,将士们走不惯这边的山路,此去荆州尚有段距离,今晚就只好叨扰大人了。”
刘备忙道:“太尉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小县粗陋,就怕招待大人不周。”说着喊道:“来人,替我好好招待太尉大人。”
程昱站起身道:“我已经通知了荆州刘家二公子,说我明日抵达荆州,还先行派人送上丞相礼物,因此身边也没什么好答谢玄德大人的。待他日回到许昌,定派人另送厚礼。”
刘备客气了几句,把程昱送出门。诸葛亮在他身后笑道:“主公莫急,程仲德这一遭,却省了我们不少事。”
刘备奇道:“先生和程太尉的对话我实在不能瞭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他还真去荆州劝说二公子?”
诸葛亮道:“程太尉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临走时说的那番话,无非是在警告主公莫想打他的主意;他敢当面说出曹丞相的意思和自己起过杀害主公的念头,也是有恃无恐。若此时主公害他安全,荆州那边二公子既然已知曹丞相遣使前来就能猜到其意,对主公必生防范戒备之心,主公杀害来使,覬覦荆州之心不言而明。他已把一切算准,可惜还是被我识穿这离间之计,我看他必定还会有所行动。不过主公放心,亮已有应对之策,好让他自个儿把荆州拱手送上。”
刘备见诸葛亮说得自信,松了口气,去看那曹兵队伍已行得远了:“全仗先生计谋了。”
程昱坐在车上,心中却不得安宁。他没有想到诸葛亮竟如此厉害,识穿了自己的计谋,反令自己陷入窘境。他靠在丝绒垫背上想了想:“现在只有从刘家公子那边下手了。”转头忽见远处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心里一惊:“那个难道是……”
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虽然背影只是一闪就消失在街角,即便追也追不上了,甚至连衣着都没看清,但程昱脑子里分明闪过一个人:“叁公子!”他已为自己花了眼,但方才的直觉却清晰可见。他想到曹操和曹丕不知派出多少人四处寻找,难道竟真的在这荆襄新野小县?何况刚才所见也并非遭人劫持囚困,而是光天化日下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程昱退后到靠垫上,忽想到离开许昌那日与曹丕的对话。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苦笑着自言自语道:“程昱呀程昱,你的心就这么大点,又怎么容得下两位主子?”想到曹植,猛地灵光一现,生出条计来,仔细衡量了番,确实是一举两得的好计,不由嘴角露出笑容。
程昱所见到的背影,正是曹植和赵云躲避黄巾教长老退出街角时的情景。程昱到访的事那个时候赵云他们并不知晓,也没看见后来才经过的曹军队伍。两人只顾着避回军营,竟没留意程昱无意中看见曹植的背影。好在程昱也不敢肯定,却让他想到另一条计谋。当然,这是曹植和赵云谁都没想到的。
第二天一早程昱便动身前往荆州。荆州城位于长江沿岸洞庭湖以北襄阳以南,自古便是中原核心根本之地。程昱一行人到得城下,却见荆州大将蔡瑁、张允二人列队立于门前,见到程昱前来,非但不开门迎接,反拦在前头。程昱笑着从车上下来,对二人说道:“你二人可是奉了夫人之命?”
这蔡瑁颇有风尘之色,一看便知是旧历沙场之人,两撇小鬍子分外引人注目。他纵马上前两步道:“程太尉,你既然知道荆州城现在由夫人做主,如此前来是什么意思?”
程昱道:“正是为拜会夫人而来。两位将军,想必丞相送与两位的薄礼,都已经收到了吧。”
蔡瑁道:“丞相厚爱,蔡某在此谢过了。但夫人有命,此多事之秋,不便让各位入城。”
程昱哈哈一笑:“我早听说自刘表大人丧后荆州闭城,你放心,只我一人入城拜会夫人。”
“仅你一人?”蔡瑁回头看了张允一眼,两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蔡瑁道:“好,既然程太尉是单独入城,倒不违夫人的命令。程太尉请。”
程昱隻身下了车,骑上侍卫牵来的马。蔡瑁手一挥,后头的荆州兵士让出条路来,城门缓缓打开。当下由蔡瑁张允在前面领路,程昱带来的侍卫留守城外,他随两人进了城。
程昱骑在马上,见荆州街道荒凉,家家闭户,虽然建筑连绵、地域宽广,较之新野小县的繁华景象实在去之甚远。荆州府衙里里外外布满守卫,如同禁苑囚牢一般。他心中一喜:“这般样子,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难挡丞相铁蹄,又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蔡、张二人引程昱入府,就见一个十叁、四岁的孩童穿这一身官服高坐厅上,旁边是个中年美妇,穿戴华贵。程昱知是夫人和二公子,也不拜见,微笑着站到厅中央。
那夫人道:“你虽贵为太尉,毕竟是客,为何不参拜?”
程昱冷笑一声,道:“你虽贵为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大难临头尤有不知,还来管我?”
夫人一听,双眉一挑,怒道:“你在我这里还如此倡狂,恐怕大难临头的是你吧。”
程昱道:“夫人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死一个程昱算得了什么。但夫人就不念及一家老小和荆州十万军民?”
夫人见他说得泰然自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昱道:“荆州城防守虽固,攻破却是月内之事。”
夫人一愣,笑道:“笑话,这荆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有重兵把防,蔡瑁、张允二位将军镇守,你有何本事在一月内将它攻下?”
程昱笑道:“我是不能,但曹丞相能。理由有叁:第一,荆州城虽占据山头,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但周围缺少补给据点,只要断了襄阳、樊城两路,围城之时荆州自乱,不攻自破;第二,刘表新丧,夫人虽然占住荆州,但大公子刘琦、新野刘玄德不服,人心未定,若两方来击,荆襄自起内訌,何愁不坐收渔利;第叁,丞相铁蹄,所向披靡,横扫北方,梟者吕布、袁绍尚有不敌,何况夫人?”
夫人听他说得自信,又见他把荆州内外劣势调查得清清楚楚,心里吃惊,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却不肯放鬆,道:“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丞相大军远来,胜败之数难有定论。”
程昱微微一笑:“所以丞相不愿多树战事,今日遣我前来正是和夫人商量两全其美之策。”
夫人道:“丞相的意思是……”
“如今刘表未留有一纸遗命,夫人凭武力取得荆州,名不正,言不顺。但若夫人答应投效丞相,丞相自可上奏天子发道赦命,不但不追究夫人私理牧印之罪,还可正式封刘琮大人为荆州牧,统领荆襄九郡,永镇荆州,岂不妙哉?”
夫人低下头,她知程昱所言不虚,若曹操大军真的前来,实在无法抵挡,何况大公子和刘备在一旁虎视眈眈,无论如何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但又不知是否就这样相信曹操,万一奉上荆州他突然反悔,那时自己便真是一无所有了。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程昱仰头道:“不瞒夫人,丞相大军已经在袞州集合,随时准备南下。夫人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立刻杀了我,调动全部兵力和丞相做殊死一战;二是向丞相投降,保一家平安,也保荆襄安宁。夫人要做何选择,自己决定。”
夫人犹豫了一会儿,道:“程太尉远来辛苦,不如先到驛馆休息,我命人备下宴席,为太尉接风。此事容后再议。”
程昱听她语气已客气许多,微一冷笑:“那在下先行告退。”出厅而去。
刘琮忽对夫人道:“母亲,孩儿觉得不能答应他。父亲留下的基业,岂可拱手让与曹操。”
下麵谋士傅巽道:“公子,属下认为还是依了程昱的条件为好。诚如他所言,曹操大军一旦南下,荆州不保,到那时咱们退无可退,岂不糟糕?”
另一谋士蒯越道:“不错。公子,言道‘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曹操打着天子的旗号,若加以拒绝,反落个叛逆的罪名,何况荆襄人心未定,听见曹操大军将至,必定滋生恐慌,如何御敌?不如早降。”
夫人想了想道:“就怕这么投降,会被天下人耻笑。”
蒯越道:“我们可以向外宣称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免战乱,百姓归心,又怎会耻笑?”
夫人望望蔡瑁:“不知蔡将军有何高见?”
蔡瑁道:“以我们的兵力,实在不足以对抗曹操的大军。他既然担保留住公子荆州牧的职位,曹操以许昌为都,所谓‘鞭长莫及’,也管不到我们这里。只不过挂个名头,想来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将来若是大公子和刘玄德有所行动,我们还可以求助于他。”
刘琮还想说些什么,夫人止住他,说道:“既然大家没什么意见,这事就这样办吧。今晚宴会上就可以答復程昱,早把他送走也好。傅大夫,你在景阁设下酒宴。”
“是。”
程昱笑盈盈地走进景阁时,看见的却是二公子刘琮苦闷的脸庞。夫人起身相迎道:“程太尉来了,快请入席。”荆州诸臣全都连忙让座。程昱大剌剌地望上位一坐,道:“我听说荆州有种野味唤作‘狸’,是哪一道?”
傅巽忙指着桌上的银盘道:“程太尉好见识,这山狸只有荆襄山间才有,而且奔跑迅速,生性多疑,可不好捉。一般宾客来怕还吃不上呢。”说着替程昱切下一块放进碟里,“请程太尉品评。”
程昱挟来吃了,赞道:“嗯,果然不错。”
张允道:“程太尉在许昌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我们这山野粗食,不过貽笑大方罢了。程太尉喜欢,就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