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轻阳并不知晓他那冷若冰霜的大师兄身份高贵得吓死人,满面不解地凑过去小声问道。尹曦堂只当他故意来看笑话,额
间青筋一闪,伸手往他胸口击去。
“滚!”
“小心!”
尹曦堂的武功不低,出手又非常突然。傅轻阳猝不及防险些要被击中,只能弯腰向后堪堪避过。等初钧反应过来出言劝阻
,两人已经你来我往拆了数招。拳拳生风,都是使出了真本领。
“世子爷请停手!!”
傅轻阳的身体现正是特殊时期,妄动真气或被尹曦堂拳脚踢中后果都可大可小。凌初钧捏了把冷汗在旁观战,不断地劝谕
挑起事端的尹曦堂停手,可这哪里拦得住正在火头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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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山庄个个弟子都有独特专长。傅轻阳武功不算出众,可轻功与易容术都能在师兄弟中名列前茅。现在见到年轻气盛身
手不错的好苗子,难免想要逗上一逗。
“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有两把刷子!”
轻巧地后跃数丈,他施展承自师门的绝妙轻功,不偏不倚地落在院中茂密的桃林花丛之内。两只脚掌踩住极纤细的一支桃
枝,可地上却无半片桃花花瓣因此而飘落。其轻功的精妙,连凌初钧都叹为观止。
“如果师傅在这里,必定会收你做徒弟。或许等下我引你见我大师兄,他亦爱才,你必定符合他的要求。”
“……你下来!”
尹曦堂何曾见识过这等绝妙身法?瞪大眼睛颇为失仪地看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冲树枝上站着足足比他高出一个人身的傅
轻阳怒吼。这片树林内里每一棵桃树都是他亲手栽种,他舍不得毁树逼他下来。
“下来你又会动手,而你又打不赢我。我不下来。”
傅轻阳只是摇头,老老实实的回答听起来更像讽刺。只有熟悉他脾性的亲近之人才清楚这些都是他心底真心说话。
“你!”
“你答应我不动手,我便立刻下来。好不好?”
浓眉大眼的英挺小生,满面诚恳地和底下已被他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孩讨价还价。整个场景真叫人哭笑不得。就连旁
边的初钧也忍不住苦笑连连,指了仍在认真劝说的傅轻阳对怀中儿子说切莫不要学了他的脾气。
“你马上下来!我们换个地方一决高下!!”
“不下。”
“下来!”
“你可以上来,我不会下去。”
尹曦堂只差没把肺给气炸了,又跳又吼,恨不得跃上去一把掐死傅轻阳。他叉腰吼了一通,树枝上的正主儿干脆盘腿坐下
笑眯眯地听他责骂。那风轻云淡的无所谓表情落在尹曦堂眼中自然又带上了莫名的鄙视。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你若是再不下来,便是大王八!”
愤怒的咒骂话音未落,尹曦堂只觉迎面一阵冷风。眼前掠过道雪白身影,自己脸颊上已火辣辣的痛起来。
“你说谁是王八?”
白影落在傅轻阳身侧,竟是个衣着高雅的俊美男子。束发的玉冠和蓝色眼眸昭显着他的身份,但冰冷得过分的气质同时令
人感觉不舒服。他转眸确认了傅轻阳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损伤,这才冷冷地把视线转向尚不知惹来大煞星的尹曦堂身上。淡
色嘴唇轻启,吐出毫无感情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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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我们在开,开玩笑而已。”
傅轻阳没想到一下子把师兄招惹出来,又听见他冷淡地向少年发问,已经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凑过去解释事情始末
,希望能够平复他的情绪。
圆月山庄上至庄主下至奴仆,众人皆知庄中最最不能得罪的人并非名义上的首脑大庄主,而是出身高贵本应成为皇帝的大
师兄。正因为他的身份如此特殊,未免他有朝一日仗着绝世武功折入俗世掀起腥风血雨。负责授课的二庄主、三庄主脑筋
一时发热,从床铺底下挖出了满布灰尘的冰心诀。一股脑地教给了那个白白嫩嫩天生不太爱笑的美貌孩子。此举恰似往冰
塘里再注入一汪雪水,久而久之,尹无双连半点笑容都彻底没有了。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如同没有生命的冰制木偶。对平
日见惯了的人如傅轻阳和几位师傅,或许偶尔还勉强挤出几分关怀;至于其余陌生人,在他眼中与一只蚂蚁无甚差异。偏
偏他武功绝高杀人如拾草芥般轻松。一路上不知险些杀了多少怀春少女恶霸少男,委实愁坏了负责劝阻的傅轻阳。
“开玩笑?”
尹无双居高临下,半垂眼眸微微扫过和他有血缘亲属关系的尹曦堂。少年的气势已经低了不少,但仍摆出副不会善罢甘休
的姿态。令尹无双感觉很是不舒服。
“只是开玩笑?”
“对对对,我不过是逗他开心。师兄师兄,手放下来。”
傅轻阳一眼瞥见自家师兄的右手在不自觉间握成绝杀招式的姿势,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从后搂住,倚靠在他后背边继续
解释边防止他突然痛下杀手。初钧也捏了把汗,走过来轻声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耳语。说。
“世子,性命比面子要紧。他的武功之高,别说你,只怕整座王府的高手都挡不住他百招。”
“逆子!还不快向殿下谢罪!”
尹曦堂双目圆睁,正想再开口,耳边已听到老父的爆喝责骂之声。颤巍巍的声音,却夹杂了不容反抗的命令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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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喝声惊动了有悔宝宝,他扭过头来好奇地朝声源地望去,却险些被看到的那个表情狰狞凶神恶煞的干瘦老人吓破了胆。
扁着小嘴强忍泪珠飞快地投入爹爹宽大的怀抱中,偶尔才睁开眼睛心惊胆颤地打量一下外面的世界。
其实不仅仅是孩子被吓住,凌初钧本人也非常吃惊。穆王爷和他记忆中高傲洒脱的印象完全不同,衰老而憔悴的容貌,分
明已近油尽灯枯。他拄着拐杖,如同柴枝般瘦削的手指随着每一个动作剧烈颤抖。暗黄色的华服臃肿地笼罩在他身体上,
像一层金子做的枷锁。沉甸甸地,似乎便是它们压得老人连头都抬不起来。远远看去,穆王爷就像一具会行走的骷髅。亦
难怪有悔会感到害怕。
面对老父的斥责,尹曦堂选择以沉默不语以作对抗。可这根本不足以熄灭老人的怒火。龙头拐杖毫不留情地砸落他的脊背
,每一下撞击都发出沉重闷响。
“跪下!向殿下磕头认罪!”
老人根本不怜惜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没办法体面地继承大业的男孩,还比不上血统纯正能够和其他家族联姻的女孩贵重
。况且这个孩子从来都不与他亲近,每回父子相见不过是场公式化的走过场。他厌恶,他也厌恶。
“啊!别打孩子!”
傅轻阳的心肠最热,眼看拐杖砸在尹曦堂后背上,哪里看得下去?一个燕子翻身落下地来便伸手去挡。手臂上顿时吃了一
记猛击,痛得他龇牙咧嘴。
尹曦堂半垂眼眸,睫毛微微颤抖。像个木头人般任傅轻阳护住往外拖。龙头拐杖继续如雨点般落下,时而击中他,时而击
中来劝架的傅轻阳。
闹剧越闹越大,可旁观的尹无双一直没有做出反应。初钧望了眼冷静得几乎冷漠的他,抱紧有悔同样以旁观者的身份远离
“战场”。默默等待穆王爷的表演因为主要观众的冷感而停止。
果然,老人很快就察觉到尹无双根本无意插手。也不打算领这个情。他气喘吁吁地站定,指了自己雪白的胡子抬头以哀求
的口气对那自小就被抛弃的皇侄孙说话。
“无双,皇叔已经时日无多!”
“皇叔父,你的提议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尹无双眼波轻转,示意傅轻阳抛下尹曦堂折返他身边。他已经对这个号称与他有血脉关系的老人感到厌烦,喋喋不休地对
他说着那些令人生厌的名利计划。要他重返朝堂,和当今的皇帝较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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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不索求无私地疼爱他的师傅们不同,尹无双很清楚这位在他少年时候不辞千里登山相会的皇叔父骨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个宠溺笑容底下,包涵的绝非世人所说的亲情。
他不过是找一枚棋子。
十万雄兵,花费多年小心编织起的权利网。穆王爷舍不得抛弃,舍不得拱手让人。既然自己膝下没有足以继承大统的子嗣
,那么找一个或听话或不管事的代替品,想来也是不错的。所以他很快就想起来这个还是婴儿便被送出宫去的侄孙。十余
年来一直保持联系,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
“无双,叔父明白你心中感想。你觉得宫中朝中诸事丑恶人心阴险,以你的脾气,绝对是不想搭理的。”
老头拐杖一扔。原本涨得通红的老脸瞬间换上悲切神色,眼角甚至挤出两滴泪水。
“可是现在……两国战事不断,皇上尤无子息。万一有甚变故,各路人马必定会群起争权!!到时外忧内患,百姓必将民
不聊生!”
他累胸顿足口沫横飞,恨不得将心肝掏出来以昭真心。可落在尹无双眼里,只觉此刻的他就像一只会演戏的大马猴。倒是
傅轻阳听得全神贯注眉锁深结连连点头。
“别皱着眉头。”
尹无双伸手抚平小师弟眉间皱纹,底下穆王爷还在继续哭诉当今圣上的不忠不孝。宠幸“奸人”,害死幼弟,沉迷于男色
当中活活掏空了身体,导致现下广纳后宫也不见有宫妃怀孕。指天动地投入万分,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某个抱着小孩面容
平庸的男子每听一句嘴角就微抽一分。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奸人”的骂名罢了,专宠后宫的骂名也罢了,这尹鹏飞生不出小孩来怎么也成了他的罪名?!
“爹爹,什么是狐狸精?”
那厢穆王爷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这边好学的有悔宝宝已经现学现卖不懂就问。攀住爹爹脖子,询问老人一口一个的狐狸
精是什么意思。天真无邪的问题让身为父亲的初钧哑口无言,深觉此地确实不宜再久留。正好场面一团糟。无论是绑他们
来的尹曦堂,还是穆王爷、傅轻阳和尹无双,谁都没有留心他一个站在旁边旁观的局外人。况且穆王爷有了尹无双这个目
标人物,想必也无暇再对其他身份不明的“候选”者有任何兴趣。悄悄离开,并非难事。
安静地在一片喧闹中后退沿了墙根一路往外,初钧加快脚步走向来时进入的侧门,对今天晚上的混乱奇遇只能予以苦笑连
连。父子不似父子,叔侄不似叔侄。为了权力彼此赤裸裸地争斗,让自小处身于兄长爱护的他大开眼界。这样一个世界,
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发起疯来。居然想以男儿之身,为位居至尊的尹鹏飞生一个继承人!今日再看,实在是自私得很。
亲了亲孩子前额,凌初钧倒对他们遭遇的一切感到一丝庆幸。如果这个孩子是以太子身份长大,母不详的背景将会给予他
多大的压力?而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亲属,又将会令他的幼小心灵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连吃一个苹果都得用银针试毒的生
活,或许并不会比以幽魂死躯行走于世的命途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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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由上天注定,半点不由人的诡秘事务。一如今夜他为儿子身世感叹,就在他们离侧门仅仅只剩几步路而已的时候,
它却在这个骨节眼上和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宫中负责司乘的大太监几乎是用飞一样的速度拍马飞奔而来,边跑边大喊
要穆王府上下准备迎接圣驾。如同一个炸雷,惊得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快快快!陛下正往穆王府这边来呢!”
“速速传报,陛下亲临!探访王爷千岁!”
“陛下来探访王爷,可是天大的荣耀。万万不能有所差池。”
初钧只觉脑内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周围众人已经开始为接驾做准备。佣人管事们低声交谈,迅速而不慌乱地安排各种迎
接尊驾的器皿礼仪。可这次造访实在来得太突然,前头通报太监刚到后面大部队已经跟上。便是最最训练有素的下人也不
可能在匆忙之间准备妥当,只赶得及通报女眷回避焚香洒水。大队人马在走廊上来回奔走,忙得不亦乐乎。
前路当然是不能走了,后路又有穆王爷一行正往此处赶来。初钧原想带着孩子悄悄进桃花林中躲避,但走到一半便被管事
客气地请回走廊。取来软垫铺好,让他们等候接驾。
也对。他一个被世子突然带回来的陌生人,即使抱着一个可能出自皇族的孩子,但总归令人放心不下。天知道他会不会躲
在隐秘处伺机行刺或图谋不轨?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把人拴在眼皮底下。
初钧面无表情地跪下,有悔学了他的模样,曲起膝盖也乖巧地跪在垫子上。蓝色的大眼睛不停地朝四周扫视,十分好奇。
“爹爹,他们要做什么?”
“……”
“接驾?接驾是什么意思?”
“嘘,小少爷别说话了。圣驾快要驾临了。”
只能跪在硬地上的管事在有悔背后轻声出言提醒,整个人直挺挺地扑在地上,要多虔诚就多虔诚。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平
凡得找不出半点起眼处的男人曾经屡获了九五至尊的心,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天真活泼的小男孩就是他们皇朝唯一一点正统
血脉,更不知道这对父子熬过了怎样一段苦难,怎样一段侮辱,连心都摔得粉碎,勉强保存一具躯体存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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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自两个黄铜仙鹤焚香大炉内袅袅升起,一股糜烂香气在空气中蔓延。人们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恭顺地将垂下的脑袋
抵得更低。倘大的空间,独剩下脚步声和衣衫摩擦的声音,偶尔夹杂了佩饰抨击的清脆声响。
凌初钧低垂着头,等待从进门以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皇帝陛下自他面前通过。他不颁旨让众人平身以示宽大,可见心里
窝了极大的怒气。为了压抑住情绪,所以才保持沉默。
有宗亲背着他搞小动作,任谁都不会视之无物。而就算穆王爷行事再小心,但王府位于京城尹无双又如此惹眼,不可能不
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尹鹏飞根本不需要搞这么一出夜探王府的把戏。说来说去,无非是想来看看原应成为皇帝的异母弟弟
尹无双到底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
初钧心里暗暗思量,却不觉那来者脚步逐渐慢下来。双龙戏珠朝云靴转了个方向,停留在初钧身旁位置上。
“你是哪家的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深垂着头,唯独得这个年幼孩童睁着大眼睛悄悄仰着脸对他笑。尹鹏飞饶有趣味地看了看那张俏丽可爱的小
脸蛋,一双似乎会讲话的湛蓝眼珠不时冲他轻眨几下。禁不住想要弯下腰来逗他说话。
“你就是皇帝陛下嘛?”
凌有悔毫不害怕,花瓣般的嘴唇吐出大胆得很的问句,险些吓晕了后面几个管事。初钧面色微变,飞快地直起身来用手掌
捂住孩子嘴巴。低声呵斥。
“御驾前怎容放肆!快跪好。”
他刻意压低声线免得露出马脚,并在眉目间流露出些许慌乱胆怯神色。尽量让自己父子看起来像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乡下人
。尹鹏飞却微微一笑,扬手说。
“童言无忌,你不必紧张。”
说罢继续与小小孩子对答。
“朕便是皇帝,怎么,和你想象的不同?”
“嗯。我还以为,皇帝都有胡子。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