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受骁照顾,直到肚子稍微显怀才略好一些。而现在距离他替傅轻阳才不足月余,三四个月,正
是最最难熬的时候。也难怪他会抱怨。
尹无双眉头轻挑,似乎想不到该如何应答这个棘手问题。本想着依他的医术和傅轻阳的强壮筋骨,这激烈的孕吐本该渐渐
减少才对。却没想过那腹中孩儿根本不屑顺从,仍旧喜欢折腾。
真烦人。
挑起的眉头皱起,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庞终于流露出些许恼色。眼睛盯住还蒙在鼓里傻乎乎的师弟小腹看,淡淡启唇。
“别闹。”
想了想后又补充。
“再闹,就杀了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别说穆王爷尹鹏飞,就连傅轻阳都被吓得呆住。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竟惹恼了冰山般的大师兄。唯独
得凌初钧知晓此话内里真正含义。想笑而不能笑,忍得好辛苦。
看来这位冰山般的冷心肠男子,骨子里到底还是存有一位渴望保护的人。尽管他自己此刻并不清楚。
凌初钧打量着一头雾水中的傅轻阳,骤然生出许多感概。有些人喜欢把爱挂在嘴边,有些人喜欢把爱藏在心里,还有一些
人说自己懂得爱,其实却偏偏是世间上最残忍的人。以爱的名义,行残酷之事。一如徐靖武,一如尹鹏飞。
他运气实在有够烂,一下子遇到两个不说,还都是位居至尊的天子级人马。身份,地位,际遇,于是造就出那么一桩冤案
,一桩注定无法翻案的冤案。
不是他愿意背黑锅,只是人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再去翻旧账,未免又恐怖又好笑。况且这账也不是那么好翻。依徐靖武的
脾气,哪怕他是个死人也会牢牢地捏在手上。但不经由他这账便无法翻。绕来绕去,还是个死局。
只是委屈了杏仁和骁。
摸了摸没有心跳的心窝,明明罪人凶手就站在不足五步之内的眼前,可凌初钧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他不清楚为何他能够活
着,以半死不活的畸形姿态。但他很清楚另一件事,便是无论花费多少代价他也要竭尽全力让有悔拥有一条由他自行选择
决定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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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要杀谁?”
尚在雾中的青年呆了一阵,这才想起要问什么。可还没等到答案人已被尹无双一手圈住腰肢拉在身旁,两具身躯毫不畏惧
地紧紧地贴在一起。如若他们不是师兄弟,场面看起来委实有些暧昧。
“抱紧。”
尹无双长袖轻扬,腾空而起的身姿甚是优美。他在半空中略微以桃枝借力,尽情施展不世绝学。只是眨眼工夫便已经离王
府远去。叫众人惊叹不已。
“好身法!”
初钧也是以轻功见长。起初遇见傅轻阳时已经赞叹不已,今日见尹无双使出全力不由看得目不转睛。脚尖习惯性地划个半
圆,下意识地模仿尹无双方才提气借力那下轻触。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实在不可思议。”
尹鹏飞注意到初钧的动作,扬唇微笑说话。
“看卿举动,似乎也熟于此道?”
“陛,陛下……草民什么都不懂。”
凌初钧始觉失态,连忙设法掩饰。
“草民,草民只是……站得久有点腿麻,但又不敢在御前乱动……”
“不打紧。”
皇帝陛下心情不错,这都得归功于小小的凌有悔。可爱的孩子凭借血脉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尹鹏飞的心。哪怕是哭泣的模样
都让人觉得分外可爱,恨不得能时时刻刻都将他抱在怀里宠溺。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草民不敢说。”
初钧复低下头,流露出半丝怯意。反倒是有悔大声喊了出来,搂住父亲脖子骄傲地说。
“我爹爹叫凌初钧,我叫凌有悔。”
说完扭头眼巴巴地像条小狗般等待表扬,问。
“爹爹爹爹,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
115
传说皇帝是一条龙。
龙身上有无数多的鳞片,每一片都闪闪发亮,每一片都金光灿烂。它们都是不允许碰触的东西。谁敢逆龙鳞,便等于找死
。其中又以名为凌初钧的那片龙鳞最为要命。莫说碰触,就是单单用嘴巴说出来,就已经是莫大罪名。
尹鹏飞完全没想过居然会在时隔数年以后从一个孩子嘴巴里念出这个名字。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知道龙鳞不可逆,所以他已
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那曾经深刻于心的三个字。现在骤然再闻,竟一时无法动弹。
该怎么形容那个名唤凌初钧的男子?集结了他一生中的挚爱与一生中的至恨两种完全对立的身份?恍如春风夏荷秋叶冬雪
般美妙?还是必须盛赞他的智慧,聪慧能够安稳地潜伏在敌国帝王身边数年不露破绽?
尹鹏飞暗吸口气,勉强将混乱思绪一一强压下去。浑然不觉自己原本挂笑的脸庞此刻犹如冰霜般冷冽,双目阴沉地盯住凌
有悔,似是盯住猎物的毒蛇。让小孩子非常害怕,浑身发抖。
“陛下,草民有罪。”
初钧心头涌起阵苦涩。对骨肉的天生眷恋远比对他的憎恨厌恶要来得弱,看来这位尊贵的北国国王对他可谓恨之入骨。于
是连忙撩起衣摆跪下,恭恭敬敬说话。
“草民与罪人同名,请陛下责罚。”
“你既知罪,为何不改?”
尹鹏飞略微收敛怒容,可语气仍旧十分严肃。初钧俯身叩首,答。
“草民父母双亡,此名为父母所赐,故不忍改。”
“朕令你改。”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而且北国上下都极为崇尚孝道,以孝服人,就连尹鹏飞都一时挑不出刺来。只好抬出天子之威。
“这是旨意,你谢恩吧。”
“……草民愚钝,不知陛下此举何恩之有?”
凌初钧直挺挺地跪着,向天子提出天下间最最大逆不道的问句。试问世上有何人敢质问皇帝?尤其是对方已明令谢恩,分
明是一道不容抗拒的旨意。可他却不在乎,坚毅地向尹鹏飞发出抗议。
“大胆!掌嘴!”
立刻有太监过来,扬掌朝他脸颊扇了一记耳光。嘴角顿时破裂,缓缓流出一道血痕。鲜血的颜色不是鲜红,而是闪着近乎
黑紫的色泽。看起来有点诡异。
凌初钧抬袖缓缓擦去鲜血,声调平和地以肯定语气重述自己的问题。
“草民愚钝,不知陛下此举何恩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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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太监愕然,正欲扬掌再教训。不料手掌却被小小孩童伸手搂住,不容分说张嘴就咬。
“哎哟哎哟,小畜生居然咬人?!”
有悔几乎使尽全身气力啃咬,痛得太监嗷嗷乱叫。急怒之下使出惯常威风,抬起另一只手掌就要往小孩脸颊扇去想要逼他
放口。只听到啪的一声,那意欲施暴的太监反而捂着手腕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你骂谁是畜生!”
尹曦堂守在初钧父子面前,声调中隐藏着愤怒。那厢有悔已经哇哇大哭,捂住自家爹爹伤处不停哭泣。甚是伤心。
“乖,爹爹没事。不哭了。”
初钧替儿子撩起被汗打湿的额发,柔声安慰。有悔连忙止住哭声,可泪珠仍然止不住地滚下来。嘴唇苍白,投向尹鹏飞的
注视内多了丝憎恨。
“不许欺负爹爹!”
他搂紧父亲,昂起小脑袋冲天子发出抗议。小小的身体尽量展开,掩护住身后的初钧。那架势气势十足,似乎连尹鹏飞都
不放在眼内。
“陛下,草民犬子尚幼。请陛下赦免其不敬之罪。”
初钧躬身拜了拜。尹鹏飞单皱住眉头,挥手道。
“你倒说说为何不能奉朕这道旨意。”
“是。”
初钧直起身,慢慢地说。
“陛下可知天底下有多少人姓凌?多少人名唤初钧?多少人又恰巧两者兼有,和那已伏法的犯人一样都叫凌初钧?今日草
民得见龙颜得闻龙声得陛下问起名字,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保他日又会有一个凌初钧冒出来。陛下如若憎恨此名字入
骨,便应下道明诏明令禁止。否则终究难免会有人触及陛下厌恶之处,令陛下不快。”
“……”
“草民久居乡间,本次不过偶然进京。以后恐怕再无机会涉足,更休论亲见天子龙颜。草民贱名自然再不会闻达于陛下,
陛下又何须如此较真?硬要将草民父母留给草民的一点心意强行剥除?陛下事太后至孝,此事天下皆知。既然如此,何不
让草民留一线孝心?皆大欢喜。”
他缓缓道来条条是理。平庸的脸庞上波澜不惊,更显得方才太监那一记耳光暴戾无礼。连穆王爷也啧啧称奇,暗自里为初
钧下了绝非俗物的判词。拉拢之心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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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鹏飞深吸口气,原本陷入盛怒的情绪在有悔的坚强目光和初钧平静的抗议里慢慢恢复理智。他踱了几步,视线始终停留
在男子那张平凡得近乎丑陋的面容。
多久不曾遇到敢逆意的臣子了?三年?还是更久?
君王停下脚步,唇边露出丝说不清意味的微笑。右手手指微屈,一下一下地敲击左手掌心。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初钧几乎抑制不住情绪皱起眉头微微抬头等待皇帝陛下宣布他的“惊人”决定。
这将会是又一个无视世间常理的决定,犹如当年他毅然决定要与他双宿双飞做一对同性鸳鸳。
“你不必回乡。”
“你就留在京城,等朕下一个旨意。”
“至于名字,在朕面前,你便以凌卿自称吧。特许你御前免跪答。”
微笑慢慢转变成一种恶作剧的意味。他越是倔强越是要较劲,尹鹏飞的收服之心便越盛。况且有这样一个硬脖子陪在左右
说说话,比起见腻了的服服帖帖倒是另外一番情趣。
“……这……这……”
初钧想驳,但不知从何驳起。那厢尹鹏飞已伸手用力勾起他的下巴,半命令半玩笑地说。
“怎么?京城之大,还不足以容纳得下区区一个你?”
“草民并无功名,留在京城花费又甚大……”
初钧急忙辩解,谁知穆王爷半路跳出来充当程咬金,眯着老眼接下话头。
“不打紧,臣的穆王府虽不富,但还养得起一大一小两个人。”
他们一唱一和,眼看事情已无转机。初钧愕然地瞪大眼睛,完全搞不懂尹鹏飞脑子里打什么主意。只感到到被尹鹏飞强行
捏住的下巴处灼热一片,鼻端内尽是他惯常熏的香料味道,无一不叫他头晕目眩。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欲哭无泪,干瞪着一双眼睛和皇帝陛下对视。恨不得能拿个榔头狠狠地从他头顶敲下,敲晕这个任性得可以的笨蛋。复
杂而悲愤的心思在眸中来回闪烁,使整个人看起来稍稍多了丝活人气息。
“你终于有表情了。”
尹鹏飞满意地撤手,反过来捏小有悔的脸蛋。
“明日白马寺,太后殿下会率女众烧香。你和孩子一道见凤驾吧。他很可爱,太后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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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妥当以后,尹鹏飞问过时辰,决定就此起驾回宫。众人连忙恭敬地送皇帝出府,唯独得小有悔始终再没笑脸。躲在父
亲怀里不肯出来,任穆王爷如何哄逗都不搭理。难为老人身份崇高,现下连个小儿都搞不定。实在面目无光自讨无趣。
尹鹏飞今夜乘软桥出宫,场面排场都非常大。随从的几个主要心腹或多或少都拿了穆王爷送来打点的礼物,对老王爷一家
都甚为客气。大家笑着说了番客气场面话,气氛倒算欢快。
初钧站在人群后方,未等皇乘队列完全离开便迅速抱着孩子悄然离开。此幕落在尹鹏飞眼中,不由换来帝王一笑。伸手招
来随身服侍的大太监问话。
“穆王爷家的郡主娘娘是否仍然下落不明?”
“陛下没记错,整个宗室只有穆王爷的长女明月郡主下落不明。”
太监捂着受伤的手臂,一路小跑跟随左右。
“大概也有十一二年光景了。”
“十三年了。你没看曦堂都已经十二了嘛?明月就是因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而愤然离开的。一走就是十三年。”
尹鹏飞回想起一起长大的小姑姑,神情顿时黯然。
“照你看,这小孩……”
“十有八九是明月郡主骨肉!”
对皇室秘闻再熟悉不过的老者斩钉截铁地说。
“皇室的直系血脉都登记在册,他们的婚配都是朝廷指定的。断不会有骨肉流落在民间的事情。唯一一个可能的例外便是
流浪在外的明月郡主。照奴才看,方才王爷世子的态度也很能说明问题。”
“嗯,穆王爷也表现得很紧张。”
“陛下……这个孩子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善于揣摩圣意的太监眼眸一闪,手里做了个杀的手势。他侍奉尹鹏飞多年,自然不希望大权旁落在其他旁系。而且现在竞
争的派系太多,他也不知该将宝压在那一派。不如老老实实地跟随皇帝,抱住眼前富贵为上。
可不投靠别派,他日新帝登基后他这等老人只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盼望尹鹏飞那群后宫能够尽
快生下继承人。再不济,也不能让竞争者再继续增加。尤其是穆王爷这类手握实权的宗室前辈,更加是重中之重。
“你话太多了。”
尹鹏飞对此提议极为不悦,淡淡呵斥一句,吓得太监再也不敢吭声──这么可爱的孩子,只该被人拢在手心里疼爱呵护的
。
不过……彼此之间实在太投缘……
他自觉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可第一眼看见凌有悔那肉嘟嘟的脸颊便彻底沦陷。连心都禁不住柔软起来。这点委实有些古
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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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人到了年纪,心境便也随之变了。
尹鹏飞走在后花园石道上,脚下尽是礼花燃放后烧剩的纸屑。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按照俗例这些炮纸都是喜气是不能
立刻清扫的,要到明日早上祭祖以后方可收拾。
尹太后每年最恨两个日子,一是小儿子的忌日,一是祭拜祖宗的大日子。前者触动了她的心事,而后者则像是在提醒她后
宫至今无子嗣。她做梦都盼望能够目送代表着皇帝子嗣的五彩大宫灯能稳稳地挂上祠堂主梁,一如她当年连生两子时的光
景。可等了又等,后宫却始终不见动静。
想到为自己操碎了心的母亲,尹鹏飞心内不禁一颤。前几天她又张罗着要筛选秀女进宫,被他顶了回去,两母子不欢而散
。今夜月朗星稀良辰美景,何不趁此服个软让母亲找个台阶下台。不要折损了她在后宫的尊严。
“这个时候太后就寝没有?”
回身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善于观颜察色的太监马上屁颠屁颠地回话。
“方才有人禀报,说太后招了仪贵妃进宫聊家常。奴才估计太后娘娘现下约莫还没睡下。”
“仪贵妃?”
尹鹏飞仔细想了想,才记起那张俗艳略带刻薄的脸。算起来也算是后宫妃嫔之首。但如果不是凌初钧在牢狱里使计陷害使
这可怜女子流产,恐怕她已稳坐皇后宝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