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的条件 第二部 媚惑的指尖——神奈木智

（他说话只要再偏离主题一点的话，就可以把他当作是一般的讨厌鬼了……）
亚尔佛列特将泡在适当温度的热水中的毛巾拿起拧干。那带有打扫味道的动作，只要是由他来做，再平常不过的动作都蕴含着高尚的魅力。无视心跳加速的树人，亚尔佛列特只手拿着这冒着些微热气的毛巾靠过来。总觉得被像他这样的人照顾，就会有自己是身为国王的错觉。
「……闭上眼睛，因为我要把毛巾罩在你脸上。」
「嗯。」
「这样可以让你的毛细孔打开，然后再轻轻上面霜。如果基础打好的话，之后的化妆就用我的技巧创造奇迹。树人的脸轮廓不深，不过整体的平衡感非常好。五官左右完美对称的人非常稀有呢。」
「那个……刚刚那算是，褒奖吗？」
「好过分喔，我很老实承认你的优点耶。映照在底片上的你根本看不出你的资历尚浅，这是因为你的脸常保持一定的水准。这多亏你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维持在最佳平衡的五官。接下来，只要牢记自由自在地控制表情的技巧，身为模特儿的你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嘿——荒木没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吗？」
「很少……再加上，荒木先生最讨厌违反和谐与预定。如果我刻意让我的表情看起来都一样，他马上就对我没兴趣了。」
「是身为模特儿的你，还是身为恋人的你？」
「这个嘛……」
间不容发的追问实在很难回答，树人只能在毛巾下苦笑。追问的亚尔佛列特似乎也不期待回答，马上就转移话题。
「那么，佐内是如何看待树人呢？光看那个PV，就知道他是个能拍出好照片的人。可是，和荒木的类型完全相反的他，会着迷于同一位模特儿这件事，让我稍微有点意外。」
「什么着迷，太夸张了。不过，选择我拍摄PV的人是佐内先生没错啦。」
「如果是他选择你，那就更不用说啦。他究竟迷恋树人到什么程度呢？」
「那个……我想你好象误会了。」
树人无奈地开始说明。
「佐内先生从头到尾都只是基于工作而选择我拍摄那部PV。起用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和他要的感觉相符合罢了，跟迷恋什么没有关系的……」
「是吗？我想是我搞错日文的用法了。」
「因为亚尔你刚刚说的话，简直就像是佐内先生对我另有企图。我要事先声明，佐内先生并不是同性恋。首先，我跟荒木先生交往的事……」
「嗯？」
树人一时语塞，眼尖的亚尔佛列特马上眯起眼睛。在东聊西扯的时候想起多余不必要的事的树人，对他投予的试探眼神越感焦躁。
「啊，不是……所以说……」
「怎么了，树人？」
「……对、对不起。那个，总而言之，我好象把话题扯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哪里奇怪？我并不排斥恋爱之类的话题。摄影师迷恋模特儿不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吗？是树人你太过敏感了吧。」
对方用含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带过，树人想不出可以回答的字眼。至少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内心在动摇，树人拚命地压抑着胸口的悸动。
「我和荒木喜欢的类型是一样的喔！」
脑海里突然浮现佐内意味深远的话。
那时候的树人满脑子都是PV的工作，所以对这句话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加上那是佐内为了说服无法顺利演出的树人所使的手段，只不过是所有对话中的一句而已。树人知道没必要更深入思考那句话。
（可是……真是的，在想什么啊。这个时候惊慌失措实在太糟糕了……）
或许，自己是个非常自恋的人也说不定。如果让佐内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他一定会开朗地大笑吧。
（啊，忘记吧。接着就要工作了。）
还好脸上有毛巾盖着。树人打从心底感激。被善于察言观色的亚尔佛列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的话，不知道又会被解读成什么样子了。
就在这样安心的瞬间，亚尔佛列特和蔼可亲地说。
「来，树人。毛巾差不多该拿下来罗。」
以二十岁到三十岁的上班族女性为购买对象的新时尚杂志「VINO」，为了要让经过某种程度的洗链，定期接触艺术，为了琢磨自己不惜重金打扮的女性能够好好欣赏，所以一系列的企划都预定要在每一期的封面使用凹版彩页照。身为第一名登上封面的树人，其企划主题为古老童话「夜莺与玫瑰」。
有着美妙歌喉的夜莺，爱上了一位贫困的学生，开启了一段无法实现的恋情。不过，学生却迷恋上镇上美貌的女孩。虽然女孩说如果学生送给她盛开的红玫瑰，她就愿意在宫廷舞会上跟学生共舞，可是在寒冬的季节里根本不会有玫瑰盛开。男孩因为无法送给她玫瑰而被绝望击沉。不忍心看着学生悲叹的模样的夜莺，用坚硬的玫瑰刺刺进自己的胸膛，并整晚唱颂恋曲到天明。吸饱夜莺鲜血的玫瑰有着傲人的鲜红，不知情的学生以为是奇迹而非常高兴，可是，这株鲜红的玫瑰却是夜莺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结果女孩说：「这玫瑰和我的晚礼服不合」而拒绝收下学生献上的玫瑰。其实，女孩早已收下其它男人送给她的宝石。于是学生非常气恼，就将用夜莺性命换取的鲜红玫瑰扔在路旁，抛下气话后离开了女孩。
「……这真是个悲哀又残酷的故事。」
「故事里的玫瑰，就是今天要摄影的主角吗？」
「没有错。不过……没事。树人的眼睛，要满溢凄凉深切的悲哀。该怎么说呢，整张脸所彩绘的色调，要能够看见透明的蓝色。」
「那个，应该不是我个人的感觉。其实，我发现从刚刚开始蓝色的粉末就一直掉下来。」
「真的？我都没注意到。」
被树人的话吓到的佐内目不转睛地凑过来。平常没啥感觉，可是因为想起了在休息室的无聊对话，树人现在却介意起他这个举动。
摄影棚内除了负责摄影的工作人员，还有总编辑和筱山，以及亚尔佛列特在旁边随时待命。虽然设计师岩合缺席，可是有以他代理人身分前来的助理。之后，树人站在聚光灯下摆姿势，佐内不需给予意见只需按快门。为了配合拍照的气氛而特地编辑的CD，从刚才就无止境地持续播放幻想类型的曲子。
「呼……这样啊……A•Y•T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个做事相当细腻的人啊。」
佐内似乎打从心底感动，仔细地观察注视着树人。
「他现在在巴黎和米兰很受欢迎吧？我想说他有一张漂亮脸蛋，所以一定是靠外貌走在流行尖端的……不过看来他是实力派的，其实，虽然故事设定是鲜红玫瑰，可是岩合先生希望无论如何不要展露出太过热情的画面。服装看起来就是暴露度高的妖艳设计，害我在心里抱头呐喊要怎么样才能拍出冷静的照片。不过，多亏这妆，形象已经很清晰地表达出来了。」
「我也是……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我还以为是别人。」
「是吗。唉呀，看到你时我也是这么想。盖过浅粉红的色调，能够摇曳周遭空气的冰蓝色。虽然眉毛和睫毛都有确实地上色，可是却完全没有过于浓艳的感觉。亮粉和影子的组合，只要分配上出了一点小差错品味就会下降，可是他却可以完全掌握并维持品质。树人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植物，简直就像是没有体温的生物一样。」
「这样啊……」
树人看着两眼闪耀着光辉滔滔不绝的佐内，感觉很难为情，事实上，看到自己上完妆的脸那一瞬间，树人感受到有股热力自身体内侧被牵引，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自利的爱情残骸藉由自己的身体表现于外。
「虽然整张脸都涂过粉底，可是脸的感觉却非常的轻松。摸起来不但干爽，触感也很棒。再加上上妆时间非常快速。亚尔虽然花很多时间在化妆基础上，可是化妆本身只花了十分钟左右。」
「速度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像服装秀等都不能慢慢来的。」
「啊，这样啊……」
「总而言之，他是一流的化妆师，这件事是无庸置疑的。树人，我们也不能输给他喔？」
「是！」
看着大力点头的树人，佐内微笑着。
「很好。那么，从脸部特写开始吧。」
「还请多多指教。」
树人注意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经背叛自己的热忱，变得没有温度。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究竟会有几个瞬间的自己被拍下来呢。
期待在胸口膨胀，树人深深地低下头。
「呼……」
「辛苦了，树人。」
在休息室内沉浸在舒服的疲劳感时，肩膀突然被人敲了一下。可是，就算树人没有刻意回头，也可以从眼前的镜子里看到亚尔佛列特的脸。
「亚尔………你还没回去啊。摄影已经结束啦。」
「嗯。虽然筱山先生邀请我和总编辑一起去吃饭，可是我没兴趣跟不是恋人的男性一同吃饭。不好意思，他们两人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啊……是喔……」
「再加上，我得把你脸上的妆卸掉吧？虽然平常会觉得很麻烦，可是我想做出适合树人『JET』排练时的肌肤。」
「对喔，我连洗脸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明明是男人干嘛还要做这种事……刚开始老实说会有这样的抗拒心理，不过，我和亚尔约好了。要让你看到完美的演出。」
「你真用心。」H&n/f        m9k        K"{
脸上漾着微笑的他毫无真实感，就像梦境般美丽。边想这是第二次看男人看到恍神（第一次是纪里谷），树人面向镜子回以微笑。
「不过，今天的拍照能够顺利进行，真的是多亏了亚尔的福。佐内先生也非常褒奖你画的妆很完美，成功地将形象表达出来。因为这个原因，拍照的进度非常快。」
「喔，刚刚他直接跟我说了。说真不愧是『奇迹手指』。」
「『奇迹手指』？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在欧美的通称。亚涅特说过『A•Y•T拥有奇迹手指。』这句话，我的代理商就用这句话作为宣传。」
「这样啊………奇迹手指……」
「真要说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做出奇迹。虽然我的感性是与生俱来的，可是活用天赋的技术是勤加练习后的赏赐。两者合而为一，之后才能诞生奇迹。有许多人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可以办到的奇迹也变得办不到。」
亚尔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可是，在亲眼看过他的实力后，树人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亚尔在准备洗脸工具的时候，树人已经迅速地换好衣服。因为岩合的助手预定要把衣服拿回去，所以已经没有再穿上这件衣服的机会吧。一这么想，就对刚刚的自己还眷恋不舍。
夺去夜莺的生命，被扔在路边的寒冬玫瑰。佐内一心三思拍摄在底片上的，是苍白结冻的恋情的碎片。树人很意外，在自己的体内，也有着像那般冰冷的部分。没有感情和温度，只有悲哀的残留。创造出这些的，无疑是亚尔佛列特的奇迹手指。虽然他完全否定树人这块素材的做法，甚至还说出「无聊透顶」这种话，可是他制作出控制完美的妆扮形象，模特儿的行为反倒成了妨碍。
「怎么了，树人？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发呆。快点过来这边。」
「亚尔………」
自己，真的能够做出让他安静欣赏的表情吗？
树人的心里，再度产生强烈的迷惘。
就如同佐内的称赞，亚尔佛列特是个完美的艺术化妆师。当然这点自己本来就非常清楚，可是今天的工作让自己更深刻地认知到这一点。他的技术和感性是如此出类拔萃，连经验尚浅的树人也完全了解。
或许，要让这样的对手，在短短的几周内认同自己可以说是有勇无谋的行为。瑛介和佐内一开始就对树人抱持好感，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出自于肯定的产物。这一点就跟亚尔佛列特有着决定性的不同。不将他极端的发言和价值观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的话，是无法让他理解认同的。
「我……」
「树人，不快点的话，会让佐内等很久喔。」
「咦？」
「摄影结束后他邀请你吃饭对吧？因为我的耳朵是顺风耳，所以我都听到了。」
「刚刚的你，真的是非常漂亮完美。简直就像是没有性别，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在错误的季节绽放的深红色花朵，虽然被扔弃到马路上，可是表情却想把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当作是他人的事。那冷淡的眼眸让人更加难过。我一直认为这个童话是夜莺的悲恋故事，可是摄影结束后，我觉得背负着最大的悲剧的，恐怕是被强迫，硬生生开出来的玫瑰也说不定……我的感觉是这样。」
「……真的吗？」
「嗯。你真的很棒。」
「谢、谢谢……」
亚尔佛列特第一次给予自己纯粹的赞美，原本软弱下来的树人现在胸口充满了感动，虽然是因为化妆师的高明技巧，和由佐内担任的摄影师，所以自己才能在不紧张的状态下完成工作，可是被称赞还是让人很高兴。
不过，亚尔佛列特在下一秒透露出诧异的神色，兴高采烈的树人马上收拾起愉悦的心情，警戒地坐上椅子，恐怕，又要从那张嘴里吐出尖锐有力的话语。树人有所觉悟地瞄向他，亚尔佛列特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开口。
「树人，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什么事？」
「看来不只荒木，佐内也很喜欢你的样子……」
「……」
「你，一向都和摄影师这么要好吗？」
「什……」
被投以话中有话的问题，树人全身都热起来了。
「哪有这种事？你到底想问什么？」虽然反射性地想要如此回问，可是生气的话就糟了。结果树人什么也说不出口。摄影确实是很顺利地进行，紧接着和佐内约好要一起吃饭。可是，在工作后一同用餐又不是多稀奇的事，亚尔佛列特应该没有闲到光凭这点就猜疑他人才是。
可是，他的声音某处含有狡诈的声响是无庸置疑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和佐内之间的关系非常有兴趣，口气着实让人不快。虽然只要诚实以对就可以否认这点，可是树人还是觉得焦躁不耐。
亚尔佛列特毫不在意沉默不语的树人，依然俐落地进行自己的工作。细心地卸妆后，脸蛋回复成脂粉不施的树人总算能松一口气，可是还没从容到可以对亚尔佛列特微笑。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那，我就先告辞了……」
「再见，树人。」
开始整理化妆手提包的亚尔佛列特，不知道是否因为很急所以只给予机械式的回答。听到这样的回应让树人停下打算踏出房间的脚步，（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哪……）树人忍不住叹息。让人觉得彼此很亲近使对话进展得很有效率，时而夸奖时而贬低树人，这些都可以同时又从容沉着地完成。即使如此树人还是无法憎恨他，不过也说不上是能打从心底原谅的对象。
真是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
树人悄悄地离开休息室，背过手将门静静关上。
接着，用小跑步跑向有佐内在等待的摄影棚。
变成孤零零的亚尔佛列特，突然停下收拾整理用具的双手。
他好象在犹豫困惑着什么，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默不作声，最后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好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