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的条件 第二部 媚惑的指尖——神奈木智

那是在正式摄影前佐内试拍的拍立得相片。
「……原来如此。」
一道寂寥的声音洒落。
落在照片上的视线好似缝合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到先前为止还满怀自信的表情，已被严厉的瞳孔颜色一扫而空。
佐内率先进入的，不是漂亮的咖啡厅也不是高级餐厅，而是在摄影棚附近的家庭餐厅。还是一点都没变哪。树人一苦笑，摊开菜单的佐内就以「干嘛啦？」的眼神微微瞪他。星期天的傍晚，在携家带眷人山人海的店里，两人是个非常异样的存在，树人也完全没有立场嘲笑他人。
「佐内先生，为什么没人注意我们呢？」
「这倒是真的。两个年龄不同的男人，而且还是穿著夹克人高马大的我，和十分纯真的青少年的组合，要说引人注目，我看很难。」
「所以，是被认为什么呢。亲戚吗，或是……兄弟？」
「混帐，是这样吗。树人还是一样厉害呢。」
「什、什么跟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你真是个厉害的迟钝派。不过，算啦。如果是和荒木吃饭，一开始就不会来家庭式餐厅吧。不管在他人眼中看起来像什么，我都不是树人的哥哥。对吧，压箱宝？」
佐内用恶作剧的眼神挑衅，树人摆出严肃的表情回应。
「……佐内先生，我想我之前曾说过，请不要再叫我『压箱宝』。我也差不多该从那绰号里毕业了。」
「毕业？真是傲慢哪。」
「我没那个意思……化妆师亚尔佛列特总是严格地批评我……其实，下次的『JET』的化妆师是由他担任。亚尔他说，会不会因为我是荒木先生的恋人，所以才得到过高的评价。」
「喂喂，那边那位老兄，你是认真的吗？我不认为那么精明的人，会说出那种像脑袋烧掉的人才会说的话。」
佐内回答得有点厌烦，慢条靳理地举起右手。被叫住的服务生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佐内好象想在对话最热烈的时候点菜，开口点了全餐。树人思索着表单上的卡路里，最后慎重地点了肉馅菜卷和豆腐沙拉。当然，饮料也只点矿泉水。服务生再次确认过菜单离去后，佐内迅速地朝树人探出身。
「我听人家说，你最近很努力呢。让我觉得好象真的是在跟专业模特儿一起进餐呢。」
「……我好歹称得上是个模特儿。」
「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不过，以前一起去家庭餐厅时，荒木是那种坚持喝用蒸汽加压机煮出来的义式浓缩咖啡对吧。树人明明这么可爱他却不动口。虽然专业的自觉开始萌芽是好事，可是不要太受到感情的拘束比较好喔。否则不只是身体动作，连心灵也会变得干枯的。」
「我看起来是那样吗……？」
「嗯……很微妙吧。我是在今天的摄影时感觉到的，只要一离开取景器，你的眉头之间很快就会生出看不见的皱纹。我是想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想不开，不过看来原因就是那个化妆师大哥哪。」
「看不见的皱纹……吗……」
瞒不过他啊。树人边想边用困惑的表情看着佐内。现在自己的表情是多么没有防备呢。就算没有镜子，树人也觉得看得见。逞强和虚荣，在佐内沉稳的笑脸前半点用都没有。写真集「小春日和」里的少女们，究竟是和他聊些什么并拍下那些照片，树人可以轻易地想象出来。
「让两位久等了。这是豆腐沙拉和海鲜沙拉。」
「喔，终于来了。」
服务生在谈话的空档中送来了沙拉，佐内雀跃地拿起叉子。和烟片刻不离手，对「吃」这个行为本身没啥兴趣的瑛介比较起来，两人真的是非常强烈的对比。除此之外，瑛介很喜欢喝酒和咖啡。树人虽然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可是说到要享受美食的话，佐内或许是最理想的对象吧。
「怎么了，树人？虽然这里是家庭式餐厅，可是味道可不容小觑喔。」
「那个，佐内先生。莫非，你今天邀请我是因为……」
「嗯？」
「是因为……眉头间的皱纹……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久未见面的重逢，我只是想两人好好地聊一聊，并没有特别的用意。而且，今天的树人让我看到了不错的表情，所以这算是谢礼。」
说完，佐内落落大方地笑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树人懦弱的微笑，他边用叉子捞沙拉里的虾子边说。
「……『JET』下次的主题是火焰吗？」
「咦？」
「我的人脉可是很广的。第二次的主题是火焰，而且外景全程在树海拍摄。这点情报早在业界广为流传了。毕竟续作和一开始的情况不同，非得要超越大众的期待才行，所以消息不会封太死。」
「这样啊……」
「依我推测，你眉间的皱纹成因就是这个吧。PV结束的时候也是，因为荒木那家伙全神贯注的关系吧。牵引出没有人看过的藤代树人，这样讲很简单，实际上做起来却非常辛苦吧？」
「……」
面对不由自主沉默下来的树人，佐内开朗地补充。
「唉，在拍PV的时候我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所谓的摄影师，根本就是不近人情的集合体。为了拍出好的作品，除了杀人以外什么都做得出来。」
「虽然我知道这是个笑话，不过不好意思，我完全笑不出来。」
「所以罗，我才叫你别生气啊。否则美味的食物都走味了。」
佐内迅速将虾子放入口中，好吃到眯起眼睛。树人也跟着拿起叉子，开始悠哉地享用加了紫苏调味汁的豆腐。
转移话题到生活琐事上后，两人继续用餐。「WATER PLANTS」的西崎曾说过专辑卖超过两百万张的话就请所有朋友喝酒，而且还对佐内说务必要带树人来。虽然佐内一度用「树人尚未成年」的理由拒绝，可是对方却装聋作哑地说，「二十度以下的酒根本就没有酒精」，这句话真有西崎唯我独尊的风格。树人忍俊不禁地说道。
「佐内先生，今天非常谢谢你请我吃饭。」
树人向结帐完走出店外的佐内鞠躬，「右手伸出来。」这时，从头上降下温柔的声音。树人好奇地伸出右手，啪嗒一声有个小袋子落在手掌心上。
「这是……」
「刚好收银机旁边有在卖，培珀莉的小鱼饼干，我推荐你吃吃看。就算一口气全部吃完，也不用担心卡路里的问题。」
「啊，真的是作成鱼的形状呢。」
「怎样，很怀念吧。如果你在限制饮食的话，就只能用眼睛欣赏食物了。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佐内先生……」
树人语塞，只叫得出他的名字。
亚尔佛列特说过「你被保护得太好了」，这句话的确是事实。不只是恋人瑛介，朋友平间和经纪人筱山，连瑛介的竞争者佐内，都用温和的眼神守护自己。
「佐内先生，我……」
注意到时，嘴唇无意识地动起来。树人抬起头，与默默地俯视自己的温柔瞳孔四目相接。
现在，佐内的眼中看见了什么呢？是眉头间的皱纹，或者是……
「佐内先生，我……没有自信。」
「…………」
佐内什么也没说，也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有沉默的温度稍稍上升。对于到最后才坦白的树人而言，这个温度是恰到好处。
树人下着尽可能努力不要让声音带有颤抖的决心后开口。
「刚刚吃饭时提到的，『JET』的主题不单单只是火焰……不是『官能的火焰』就不行。上次是拒绝他人的眼睛，这次却要妖艳媚惑他人的眼睛。可是，对我来说这果然还是太难了，不管怎么想都理不出个头绪，亚尔佛列特的形象是最接近我想象中的『官能的火焰』，一开始时我想要用他作参考。可是，每被他严厉地批评指责后，我就越不了解他。最关键的亚尔也不断地在改变，总觉得他给我的印象越来越错综复杂……」
「以化妆师的他做指标？」
「我真的不懂。嘴里一直说要加油要加油，可是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掌握到。虽然我想让亚尔认同我，可是像今天，全都多亏了他的化妆……」
一开始说话，就无法停止自己的嘴巴。树人至今所累积的不安，现在全都往佐内倾泄而出。在幕色降临的天空下，树人一个人和被排放到体外的不安作战，难过倾诉的话语连用词也忘了修饰。
「我真的不懂官能是什么。亚尔好几次都说我办不到，可是我又不能背叛荒木先生的期待。如果到了排练我还做不到，亚尔说他就会履行约定离开『JET』的团队……可是，我根本看不见自己体内有什么火焰啊。」
「树人……」
「只有好胜心强的小鬼头果然还是不行，只有激烈还是不够。如果让亚尔化妆的话或许能够让人看见主题，可是这样的话，我也失去了模特儿的价值。佐内先生，我……真的好怕……」
说完，树人低垂眼帘，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从未对人吐露的真心话，在形成声音的当下化作现实涌上心头。荒木先生！树人在内心大声叫喊，想伸出双手紧紧抓住瑛介。可是，如果这样胆怯的模样给瑛介看到了，或许他会对自己感到失望，这对树人的自尊心是一大打击。一肩担下做不到的工作，在暗处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地烦恼，这种姿态的自己绝对不想被瑛介看到。
「——树人。」
突然，双手变得暖和起来。惊讶的树人抬起头，看到自己朝瑛介伸出的手现在被佐内紧紧抓住。那力道非常的强劲，连手中拿的饼干袋子都发出破碎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树人的身体为之僵硬，甚至没想到要甩开他的手。就这样呆呆地将双手交给佐内，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荒木对你的期待绝对不会幻灭的啊。」
「可……可是……」
「我能了解。树人想在没有迷失自己的情况下，让他继续拍你对吧？拍摄PV的时候，我也曾这么想过。再加上，荒木是你的恋人吧？要教导你『官能』，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他明明就在你身边，为何你还会如此在意突然插进来的化妆师呢？」
「因为，亚尔是个天才，佐内先生你也这么认为吧。今天的摄影，就是因为有他的完美化妆，我才能轻易地进入佐内先生的世界。所以……」
「完美的，是你啊。」
「咦？」
迫近的瞳孔里充满强烈的确信。对于困惑的树人，佐内没有说「事到如今你才……」之类的话，而是再一次加强力道重复刚刚所说的。
「我拍的，是你。我不是在拍树人脸上的妆。确实，A•Y•T的化妆将你的魅力完美地发挥出来，可是，我们不可能使用『化妆品』的表情。懂吗？因为是你的脸，他才帮你上妆，而我，因为是你的脸，我才将它拍进底片里。我刚刚说的你懂吗？」
「嗯……我懂……」
「太好了。要是你还是不懂的话，我就要对你说教到天亮了。」
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的佐内，眼角挤出美丽的笑纹。在此同时，树人全身也跟着放松不再僵硬。先前还很沉重的心晴像是骗人般的一扫而空，表情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放。佐内看在眼里，好象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刚刚那张脸可是最佳镜头。」
「佐内先生……」
「啊，对不起，我生性悲观，你就原谅我吧。不过，刚刚的树人是真的……」
「佐内先生！」
「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我还这样真是抱歉。不过，只是刚刚……」
「不是那个啦……是手……」
「嗯？」
「手……差不多该放手了吧……」
「啊！抱歉！」
一直到被树人指摘为止，佐内完全忘记自己紧紧握住树人的双手。惊慌失措放开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感到温热麻痹。
「没事吧？对不起，我太用力了。」
「不会，我没事的。反倒是，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刚刚？」
「就是，因为我是完美的，所以才拍我……」
「当然是真的。」
「……是这样啊。」
佐内爽快地回答，原本沮丧的树人不知不觉地笑出来。同时，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烦恼也变得无所谓了。被亚尔佛列特咬字清晰的话语玩弄着，原本的自信一点一点地丧失殆尽。不过冷静下来看个仔细，知道自己是凭实力站在这里的。佐内想让自己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佐内先生。谢谢你说了我最想听到的话。」
「嗯？」
「我真的又任性又爱撒娇。像这次，没有其它人夸奖我，我就连自信都没有了，这样根本就丧失了职业模特儿的资格。锻炼身体虽然很重要，可是我必须更加强锻炼自己的精神面。虽然荒木先生也会给予我许多鼓励，可是在我的心里会认为，说不定是因为我们是情侣所以他才对我这么好。不过，佐内先生不一样。」
「所以……你才直接说给我听吗？」
「不行吗？」
间不容发的回答，佐内特地作出不高兴的表情给树人看。不过，这是他开玩笑特有的一贯作风。这么想的树人，笑着敷衍过去。
今天，能够遇到佐内先生真的是太好了。树人再次回想今天摄影时的情景。说实话，在佩服完亚尔佛列特的化妆，进入现场的气氛后，记忆就散乱了，没有丝毫残留下来。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佐内发出指示的声音，还有按下快门发出让人痛快的声音而已。所以，到完成凹版彩页印刷照片为止品质如何没人能知道。不过树人知道，等亲眼看到结果，佐内赞美的话语会是多么的真切。
（而且……重要的是，佐内先生感到满足……）
总觉得心中的重担卸下后，突然很想看到瑛介的脸。无意中住手表一看，时间就快要九点了。打电话给瑛介的手机看看，说不定去他的公寓可以碰到他。树人心想。今天曾跟家里说过因为工作会晚点回家，而且现在的瑛介应该没有工作才对。
「怎么样，树人？可以的话，要不要我用车子送你回家？」
「呃，对不起。我还是做电车回去好了。因为刚刚突然想起有事……」
「有事？嗯，这样啊。」
停下走向停车场的脚步，佐内意味深长地回过头看向自己。不过，不能让他送自己到瑛介的公寓，所以树人只能佯装不懂佐内眼神中的询问。佐内也没有继续追究，用笑脸回应：「那，再会罗。」
「晚安，佐内先生。」
虽然心神已经飘到瑛介的公寓去了，可是树人还是礼貌性地举起右手。一直到佐内的车离开视线范围内为止，树人一直挥舞着右手。
「……什么呀，果然还是不在，」
看着黑暗的窗户，树人失望地叹气。和佐内分手后，树人马上打给瑛介，可是他好象关机所以没能联系上。即使如此，树人还是无法压抑内心想见面的心情，就来到瑛介的公寓碰碰运气。
「不习惯的事，就不应该去做啊……」
在H饭店的大厅遇到瑛介，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尽管如此，树人却想念他想念到受不了。自己想亲口告诉他，佐内所说的那些让人高兴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平常总是勉强自己忍耐，像现在这种「如果想见面就能见面」的想法对自己来说是十分贵重的。树人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所以，昏暗的公寓更加让自己落入这种气氛。没有工作的他会跑去哪里呢？树人一直在思考想不到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