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平波无浪的西湖,今天却画舫群集,平日里没有多少生意的船工们今天算是赚了个够本。那些原先集中在西隐居的男女老幼如今又都集中到了这西湖上,使得明镜般的湖面上又多了嘈杂和烦乱。我颇有些动气,口中念动咒语,往西天中召来三千三的乌云水雾,往这西湖上倾倒,只留了那湖心岛还是晴空一片。顿时,画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湿了旗杆,人们访美的兴致也减少了许多,纷纷策舟回航,重归岸边,西湖上又是一片应有的明朗。
我笑了笑,收了雨云,留些淅淅沥沥的雨点防着那些人,然后,自己化作一只黄莺,飞到湖心岛的一株栀子花上。
如果说天界三千年一度的蟠桃盛会是群仙齐集,那么,这次湖心岛的诗会便可以说是群美争芳。那是些怎样的少年才俊?如果用花儿来形容,那么,这就是一片花海,一片开在金秋却依然窈窕无限的花的海洋,各种各样的名花,清纯、幽怨、艳丽、孤傲……欣欣然如春露后的新草,看得我也心花怒放。
不过,居中的那一名,气宇如松柏,翩翩如鹤舞,伫立在人群中,隐然是领袖的气度。一个桐皮面具搭在他的脸上,异常清秀的轮廓,柔柔如星辰的眸光从面具背后蔼蔼流出,望向哪儿,哪儿便是一片寂然。
他望向我这个方向了,对,就是我这个方向,那眸光,清澈,明快,宽宏,幽深。啊,是我所喜欢的,所深深喜欢的感觉--
只见他伸出一只玉琢般的修长的手,手中掂着我昨晚留下的霓裳诗赋,正与那些才俊们讨论着,然后怅然说道:“各位,可有人认得此诗赋,如果知道是谁所做,请一定告知在下。自从今早目睹此文,在下极愿与此人相见,促膝畅谈一番。”
众人一片沉静。
我见他眸中隐隐有些急切,心中一动,便放声说道:“天涯咫尺双飞燕,斗转星移一瞬间。与君对弈寂寞时,西隐竹风卷晚帘。”
话音刚落,我便腾挪飞去,停在半空中。但见那太常君往空中抱拳作揖道:“想来也是仙家才有的诗才,在下今晚即便在舍下恭候大驾,请先生与我对弈。”眸中恳切,流光似火,我的心,跳了再跳。
回到灵隐寺,我赶紧对着镜月潭水琢磨起自己的穿束来。平日里本来都是放旷无羁的打扮,也能在夜月中引得行人止步观望,可是,今晚却是不同,我要去见那个人,那个被尊为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人去。也许,也许我们会……想着想着,我从来不知羞愧的脸庞,竟然泛起了春红。
等啊,等啊,终于晚霞落满了西山,倦雀停归了老巢,灵隐寺的晚钟也敲了九九八十一下,我一溜烟从寺里跑了出来,往西隐居飞奔而去。这次,我没有驾云,而是在人群中徒步疾走。想不到人们纷纷簇拥着朝我上下打量,嘴里竟说着:“是不是?是不是?”
我回眸浅笑,问一个老者道:“是不是什么?”
他敬慕地向我做了个揖,说道:“先生可是闻名天下的太常君?”
我又是一笑:刻意打扮后果然面貌出众啊!不过,我止住狂笑,淡淡地说道:“在下只是个过客,想那太常君闻名天下,一定比在下这等粗陋的品貌还要胜过千万吧?”
老者一听,连忙点头道:“的确,的确。太常君之美,天下无双啊!”
我虽然听得有些别扭,却也有些喜欢,加快了步伐,径直赶到了那竹林深处。穿过竹枝,绕过石阵,我在西隐居的门口喘了一口气,便雍然古雅地问候道:“故人灵隐韩蝉前来对弈,太常君可在?”
只听得屋里一阵慌乱,然后是童子来撩开晚帘,眉间含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道:“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贵客请进。”
我踱步进屋,空气中渲染着沁人心腑的月桂熏香,厅前一幅莲花出水笑芙蓉分外惹眼。两旁尽是些旷古流传下来的古籍散册,有些卷帻已经褪成土黄色,显见年代久远。一盏青玉攒花碎莲灯伫立栏前,灯心上点的是清澈的香油,冉冉的油烟如琴音般袅袅蒸腾,看了令人心生熏暖之感。灯畔,那个桐皮遮面的人影俏然屹立,眸中急切而悠远的光芒,望到我的心里,全都是深深的眷恋。
我突然升起一股向前攘住他的欲望。只听他轻轻咳了一声,对一旁听候差遣的童子使了个眼色。那童子便说道:“先生,小童想到城中逛逛去,看看今夜的灯火。”
太常君淡淡地说道:“去吧,别走岔了道就好。”
童子轻轻笑了一声,又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掩着嘴唇,跑出门去了。
“你……”两个人忽然有些尴尬,同时问道。
我笑了,挥了挥手:“先生先问吧。”
他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把我让到檀木紫藤椅边,说了声:“先生坐下说话吧。”
“别叫我先生了,叫我韩蝉吧!”我直截地说道。
他有些羞涩,低下头,点了点:“你也可以……叫我太常。”
“好,太常,你想问我些什么呢?”我颇有些调侃地说道。
只是那劳什子的面具挡着,要不然他现在羞红了的脸一定分外娇艳:“韩蝉兄可是今早在庭前留诗的人?”
我从怀中掏出昨夜撕剩的霓裳,放到他的手中,趁势捏了他的手心一把。他也不拒绝,拿过那霓裳,也从怀中掏出那诗赋来,两相一比对,他语音的亲近更甚了:“多谢韩蝉兄抬爱,太常真有些愧不敢当。”
“不,你当得的。以你的才华,气质,风雅,实在是不愧了那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雅号。”我正色道。
“韩蝉兄果真这么看?”他眼中闪烁不定,抓住我的手,似乎遇到了知音似的。
我一把将他攘到怀中,心满意足地说道:“当然,除了你,还有谁当得那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呢?”
我听得到他的呼吸,渐渐有些浓重,空气中隐隐有些欲望的味道。我的手,探入他的怀中,细滑的肌肤,让我有了进一步深入的想法。
他低低地呼喊了一声:“蝉,其实今早看到你的诗赋的时候,我就想……”
我停了手,调笑道:“就想什么?”
他低下头去:“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一笑,开心得不得了:“好啊,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最爱!”我垂下头,把我的热吻赋予他的芳唇。
可惜,吻到的却是那冷冷的面具。我一把掀了它,笑道:“有我在,没有人再敢觊觎你的容颜了!所以,你再也不用这劳什子了!”
烛光中的他……
烛光中的他!!!
我呆了半晌,突然放下他的身体,飞奔着回到灵隐寺:算了,算了,还是独守空房算了。
我跑到飞来峰顶,坐看漫天的星斗,突然想到了一句成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太常君,啊,那太常君,有的,竟是一张和这漫天星斗一般的,麻子脸……
朱雀
--情见录之四七
尘沙卷面,棱石乱起,枯槁的大漠,只听得造物低低的哀鸣。
一对商旅,从大汉往车矢国缓缓而去,衰弱的驼铃声在风的呼吼中如秋前的蝉鸣。为首的老者须发尽白,抬起昏花的老眼望望远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后一个精壮的少年赶上来,送上一袋水:“爷爷,前头就到了吧?您先喝点水。”
老者拂摸着少年的后脑勺,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是啊,终究是要到的。”
少年咧开嘴笑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突然,夹道中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像是奔丧的队伍,又似乎是催命的无常。
马贼!老者刚想把这个字眼吐露出来,风沙中已经出现了数十个蒙面玄衣的壮汉,他们吆喝着,骑着快马掠过商队,手中明晃晃的刀光立刻见了红。老者仆倒了,血,被干涸的沙漠一下子吞噬,只在沙面上淤成一滩冷漠的紫色。
少年抡起赶骆驼的木棒,挡住了砍向自己的一刀。
马贼又是一声吆喝:“哈,小子居然敢反抗,我要你死得更惨!”他挥手掷出了套马索,将少年连腰套住,一夹跨下骏马,往前急奔。
少年被拖曳着,沙漠中泛起血色的尘烟……
突然,天空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鸟鸣声,一阵灼热的气流涌过大漠,然后,刺眼的血红色铺天盖地地卷来。
马贼们楞住了,停止了举动,张望着,心中一片惶恐:难道,是天谴?
血色流动。
马贼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奇怪的气流卷住,然后,一一被抛到高空,摔下时,已是支离破碎。
血,渲溢了一地,然后,一样地凝成紫色。
风渐渐地平息了,太阳从高空中闪烁着它灿烂的光辉,调侃似的照耀着这凌乱和死亡的地方。一个红衣的男子伫立在尸体中,孤高,淡漠,冰冷的脸颊,有一道淡淡的十字伤疤,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来晚了。”
他刚要迈步,却发现不远处一株枯槁的蒲公英愀然屹立,无力地摇晃着,似乎再也禁受不住沙漠的荒凉。
男子飘到花前,血红色的风衣带起一片涟漪。他俯视着那衰朽的枝干,眸中蔼蔼地流下一滴泪来:“为什么,孤独的生命都是这么脆弱?”抬头望望高空中恣意挥洒的太阳,他将指尖送到齿旁,银牙一错,朱红的血便渗了出来。
男子伸手,血,一滴,两滴,三滴,滋润着那花朵,滋润着那根茎。火红色的光闪过,蒲公英伸直了腰肢,舒展着,仿佛初生的婴孩。
一抹亮丽的流霞泛上男子英俊的脸庞,他收起手指,放在舌尖舔了舔。突然,脸颊上的十字伤疤中一阵蓝光蹦出,男子的脸一时间扭曲起来,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去。他慌忙挥一挥手,一片枫红掠过,大漠中便失去了他的踪影……
蒲公英是一种花,一种播撒种子的花。每每经过大漠的商旅都可以看到或远或近的地方有一株这样的火红色的蒲公英,但是,不论人们怎么努力,都走不到花的身前。于是,人们就传言,那是沙漠的守护神,是奇怪的海市蜃楼。突然有一天,经过的人们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火红色了,于是,人们又传言,神上了天堂,幻影终于消失了。
可是,凡俗的人们却不知道,那株火红的蒲公英开始了他的旅行,像所有的蒲公英要做的那样,到远方去旅行。不过,他有他自己的目的地,那就是,那就是那个红衣的男子……
东都洛阳,车马喧嚣。垂玉冠冕的大夫世族们昂首挺胸,翩然行走,也有狂狷的书生醉酒而过,高歌广陵。而那些市集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过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平民生活。
一个红衫白裙的美少年从城门经过,淡淡的脸颊写满了奔波的辛劳,深邃的眼眸中,却依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左腰下悬着一袋水,鳞纹横陈的鹿皮袋子点缀了两枚暗蓝色的珠石,流光溢彩。一种孤立傲然的姿态,仿佛是世外觅隐人家的公子。
不过,每每遇见亮红色衣衫的人经过,他一定会疾步上前去打量,然后,却总是摇了摇头,退到一边。人们都有些好奇,只是晋邦宽容,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所以,也没有人敢上前探问。
少年拉开袋子,仰头喝了口水,水花从唇边调皮地淌出,滑过他细白的脸颊,从修长的脖颈涌到衣领,湿了一片。他却不在意,甩了甩长发,脸上的倦怠立刻像日出时的阴影,退失了。
他眼前忽然一亮,因为一个高大的红色身影翩然而过,在人群中孤高绝代的模样,似乎便是那魂牵梦绕的影子。他慌忙赶了上去,喊道:“先生--先生--”
那人回头,眸如星光,唇如点朱,轻浅地一笑,问道:“有什么事么?”
“哦……”少年的眼睛重又暗淡了下来,“我认错人了。”他低下头,想往一旁退开。
那人做了个揖,笑道:“在下王弼,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少年眸中闪了闪,还礼,淡淡地说道:“在下蒲英,想找一位红衣男子,他……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十字伤疤。”
“哦?”王弼仰头想了想,突然笑道,“魏晋名士我倒是都见过,就是想不出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四圣殿中的朱雀大人倒是很符合你的说法。”他的话多少有些调侃。
“是吗?”蒲英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花,“在哪儿?”
“在下说笑了。那是泥塑的神像,怎么会是你要找的红衣男子呢?”
“什么?神像?”蒲英有些迟疑,不过却又坚定地问道,“在哪儿?”
王弼见拦不住他,只好指路:“从此往南,十字路口,有九株梧桐的便是。”
“多谢!”蒲英施礼,才一晃,人就不见了。
王弼四下张望,却见少年的身影已经在十丈开外,心中一阵狐疑:难道,他寻的便是神?
四圣殿,庭前九株梧桐。秋风霜红了一切,连这梧桐也燃得热烈。遍地的残叶萧瑟,一个玄衣的巫祝在清扫。偶尔有辚马奔驰而过,带起一阵旋风,半空中卷着、舞着的,便都是那似血非血、如泣如诉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