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英在殿前迟疑了一下,便跨过门槛,进入殿中。巫祝瞟了他一眼,眸中神光闪过,啧啧称叹造化的神奇,低下头去,继续扫他的落叶。
四圣殿中,供奉的是上古的灵兽:朱雀、玄武、青龙、白虎。据说他们都是追随黄帝征战的将军,后来沦落到世间,销声匿迹。不过,偶然民间会传言说,看到朱衣高轩的男子仗剑锄恶,或者是玄衣的公子守候灵界的时空之门,或者是青衣的仙子携一少年腾空而去,或者是白衣的武士捍卫彝族一脉的兴盛。各种传说不一而足,却似乎都言之凿凿,有根有据。于是,从汉末晋初时,人们就在这洛阳兴建了四圣殿,祭祀这些神族的武将,祈求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只是随着玄学兴盛,孔儒之道大张旗鼓,来祭拜的人也日渐少了。方才门前冷落的景致,也正是人心不古的流露。
蒲英伫立在朱雀神像前,时空仿佛凝滞了,凝滞在了三百年以前那塞外大漠的风景:红衣的男子,咬碎指尖,任凭鲜血滋养干涸的蒲公英,然后,花开,而红影消失……
泪,一滴,两滴,三滴……落到他朱红的衫襟前,落在有些斑驳的汉白玉石面上,在长明灯的照耀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果然是他,左边脸颊上的十字伤疤若隐若现,仿佛一个杳远的神话。即使是泥塑的造像,他也依然这么气定神闲,翩翩欲仙,可是,难道真的就这样仙灵两隔,永远也追寻不到他吗?
蒲英的眼前浮现出自己一路奔波的情景:从大漠逡巡而出,远走塞外的车矢、于阗、鄯善,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沙漠,遇到一个又一个绿洲,可是,他没有停留,因为为了这个人,他必须漂泊;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又重新回头,往东土而来,穿越了一个又一个都市,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荒野,可是,他依然没有停留,因为为了这个人,他必须漂泊。他也曾经扪心自问,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呢?爱上他了么?只是因为那惊鸿的一瞥?不,也许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将那一滴泪,那一注血,还给这孤独的人……不,也许自己真的是爱上他了,苦苦的追寻,已经让自己只活在他的世界里,只活在他的影子里。难道,这还不算做是爱吗?可是,搜寻了三百年,堪堪找到的不过是一具泥像。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
神像微微笑着,仿佛在召唤:来吧,来我的世界中找我吧!我还在等你……
蒲英突然发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泪眼迷蒙中,他看到了那个原先清扫落叶的巫祝:“看来,朱雀神连情感也给了你。”
蒲英一阵狐疑,用袖子一抹眼泪,问道:“先生知道我的因缘么?”
巫祝说不出年纪的脸庞泛起一种精灵般的微笑:“也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
蒲英听出他话里有话,急忙问道:“先生知道朱雀神的居处吗?”
“就算是知道吧。不过,见还不如不见。”巫祝走到神像前,挑了挑长明灯的灯心,殿中一片明亮。
“请先生一定给我指点迷津!”蒲英跪拜下来,额头在汉白玉石板上磕碰着,隐隐已是血迹。
“快,快起来,何必如此呢?”巫祝慌忙拉起他,拿灯油往他额上一抹,伤痕立刻消失了,“只是那朱雀已今非昔比,你见了只会伤心的。”
蒲英听他又有些迟疑,连忙又跪下,被巫祝一把拉住了:“好了,好了,看你诚恳至此,我只能将这天机告诉你了。”他附到蒲英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番话,然后又直起身子说道,“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
蒲英双手一掬,别过巫祝,忧伤的眼神更加浓重:“多谢先生。”
影儿一闪,消失在朱雀神的双眸之中。
巫祝对着上天虔诚祈祷:“天帝啊,请消弭朱雀的这一场劫难吧!”雷声震响,晴空中,落下淅沥的雨来。
人们说,神像是通往神灵的通道,如果在神像前虔诚祈祷,神灵就可以听到。而蒲英听说的是,神像就是通往神灵居所的通道,朱雀神就在那朱雀神像的深处,一个幽闭的蓝色空间。所以,蒲英将灵魂拧成一线,从朱雀神像的灵眸中穿过,在暗蓝色的空间中,向着那幽闭着的孤独的人飞去。
蓝色,深沉的蓝色,忧郁、苦恼、哀伤。蒲英每前进一里,便越感觉到这个空间中的压抑的气氛,仿佛对外在的一切都排斥,都拒绝。但是,他感觉到了那心跳,那给予自己生命的心跳,所以,他顶着巨大的阻力,往空间的中心飞去。
红色和蓝色的光,在中心交汇,形成一个紫色的亮点。蒲英停在玛瑙玉石地面上,望着眼前的人儿,泪水重又涔涔。
硕大的万年寒冰锁链盘根错节,锁着那红衣的人儿,锁着一个寂寞的灵魂。在千万次的挣扎和磨砺中,那飘飘的红色风衣已经碎成了丝缕,坚实的肌肉在锁链中棱起着,到处都是错裂时的伤痕。黑色的长发垂过腰身,凌乱地散了一地,低低的叹息声在空间中无望地震响。
蒲英走到朱雀的跟前,开始解那万年的锁链,寒冰在地上拖过的声音,刺耳而嘈杂。
“谁?离开我!”巨大的红色力量将蒲英推到了一旁,“谁……”
“一个沙漠中的孤儿,来找给他生命的人。”蒲英坚强地站起,重新去解他身上的锁链。
“是你?呵,不过是一株蒲公英,何必来管这天人的事?”红色的光波闪过,蒲英被推到更远的地方。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蒲英抹过唇边渗出的血,继续解锁。
沉静了一会儿,朱雀冷冷地道:“离开我吧,是我自己想这样的。不然,整个世界会因你而毁灭的。”
“何必为了一个诅咒而放弃了自由?”蒲英的耳边响起了巫祝的告白:万年前炎黄之战的时候,朱雀与黑龙血战,虽然他最终战胜了黑龙,并将他烧成了劫灰,但是,临死时的黑龙却在朱雀的脸颊上留下了那个十字伤疤,并且诅咒着:当伤疤泛成蓝色的时候,朱雀就将成为第二个黑龙。于是,朱雀在伤疤泛蓝的时候,将自己锁在了这个幽闭空间中,希望借此封闭自己的恶念。
“可是,如果我重新恢复自由,我就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朱雀又想到了那个面目狰狞的黑龙,又不免深深地自责,为什么当初自己会那么不小心,被他下了这样的诅咒?
“不,你的心是澄净的,你的心充满了爱,你可以战胜诅咒的!”哐当一声巨响,蒲英将万年寒冰抛到了一边。他脱下外衫,给朱雀套上。
朱雀的眸中,蔼蔼的一丝流光。
突然,朱雀脸颊上的十字伤疤一阵蓝光射出,他突然嚎啕大笑:“哈哈哈哈,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突然脸上又是一阵阴郁,幽幽地对蒲英说道:“快离开,快,不然我会伤害你的。快离开!”
两种意识在他的思想中争斗冲击,他疯了一般,黑发爆起,在空中急急地往上升腾,紫色,笼罩了一切。
蒲英静静地看着,等待着,等待着他落下,也许,他会恢复成往昔善良的彬彬男子,也许,他会变成无恶不作的杀人魔鬼。
眼前蓝影一晃,蒲英的心一阵冰凉:唉……他还是没有战胜自己的恶念。
一个蓝衣的男子伫立眼前,青蓝色的眼眸中杀气腾腾,他手中握着一柄剑,指着蒲英的胸膛:“想起来我应当感谢你,是你让我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我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世界了,一个恶的世界!”他仰天长笑,蓝色的空间中,全都是狰狞的鬼哭。
泪,从脸颊上滑落。蒲英淡淡地笑了:三百年的找寻,找到的依然不是心目中的人。他往前走了一步,血,从剑创中喷涌而出:“好吧,我把你给我的一切都还给你!”
蓝色朱雀楞了一下,被那澄净的血喷了一头一脸,他在这一刹那望进了蒲英的哀怨深邃的眼眸,望见了那塞外的大漠,望见了那个高轩的红衣男子,在那里噬指赋予一枝蒲公英一个灵性的生命……
皑皑的白光从天穹上照射下来,青蓝色的阴影哀叹了一声,从朱雀的身体中烟消云散,红色,重新主宰了这一片空间。
火红的光影中,朱雀扶起那孱弱的蒲公英,就地播下了一粒透明的种子,然后,他伫立在一旁,等待着,即使是千年,即使是万年,等待蒲公英开枝散叶的时候,再一次,赋予它一个叫做蒲英的生命……
玄武
--情见录之四八
传说,玄武与朱雀、青龙、白虎并列四方圣兽,曾经是仙界灵界的第一武神将。
传说,玄武在炎黄圣战之后归隐,守候着一扇门,一扇灵界的时空之门,仙界灵界的人们称那扇门为:玄武门。
传说,经过那道玄武门的人,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过,因为,据说玄武是一个苛刻的守门人,而没有一个人符合他列出的通过那扇门的条件。
玄武门前的花,是雪白雪白的杜鹃花,血红血红的海棠花,枯黄枯黄的小雏菊,黝黑黝黑的铁蒺藜,虽然四季都有花,可是,花开了总是要谢,就像人来了就一定要往。来过的人都会说,在玄武门前或伫立,或蹲坐的不过是一个神情枯槁、黑衫玉面的绝世美男子,淡漠的眼神毫无生气,冷冰冰的唇吻中总是说着这么一句话:“向前看吧,何必留恋过去?”
虽然前来请求的人都一一被拒,可是,还是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方式接踵而来。而那个男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幽深,仿佛高绝的天穹中孤立傲然的苍狼星,益发让人亲近不得……
这一年春天,杜鹃花开得特别盛。雪白雪白如苍天中的泪眼,垂垂皑皑,无限凄凉。黑衣的男子驻足花间,料峭的春寒穿身而过,却没有让他有丝毫的退却。他的身后是一座宝蓝色的门棂,镶嵌在白玉石的大岩石壁上,春绿色的瀑布从门边潺潺流淌,诉说着千万年的哀怨往事。
男子从胸襟中掏出一个锦囊来,里边是故人的七色琉璃珠,细细地数落、擦拭,仿佛不可再有的珍藏。他拂动玄色的衣袖,一阵风过,杜鹃花瓣落了一地,席卷成一个熏香的花床,七色的珠子被小心地点缀其上,似乎是一局永远没有输赢的残棋。
正凝神思索间,耳畔传来歙簌的脚步声。男子刚要放下的珠子捻在指间,泛着紫色的光芒。
“玄武?”雄厚的声音。
男子抬头,望见一双金色的眼睛,一对金色的翅膀,身后那一道熠熠的光环应当只有天神才可以具有。男子单手一抹,花床上的珠子一概收到掌心,轻轻地放回锦囊,然后又郑重地放到胸襟中,突然身体一转,一柄月牙钩擎在了手中,玄色的衣衫后,全都是冷冷的斗杀之气:“鹏王。”
鹏王摇了摇手,英俊的脸庞闪过一丝无奈:“玄武,我不是来和你打的。三万年前那一战,我已经彻底认输了。但是,今天我来是求你一件事……”鹏王颇有些低声下气,对于一位天神而言,这已经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除了通过时空之门这件事,别的我都可以考虑。”玄武不等他说完,抢先说道。
“可是……”鹏王涨红了玉色的脸,眸中掠过一丝哀怨,“我想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免谈!”玄武冷冷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想回去找一个城隍,他叫锦帝,已经堕入轮回了。他……是一个我本来应当珍惜的人。”柔柔的光芒在鹏王的眼眸中旋转,作为武将,在另一个武将面前露出这种幽怨的神色在天将界已经算是一种耻辱了,但是,鹏王依然恳切地哀求,“玄武,让我通过吧!”
“不行。”玄武淡淡地说道,“向前看吧,何必留恋过去?”
“不,我要的只是他一个。如果你不答应,我只好拼死一战!”猎猎的杀气汹涌,将身体周围的杜鹃花都化作漫天飞舞的雪色。
春天,原来也会下雪。
玄武静默地伫立着,仿佛不倒的苍松,只是,眸中幽幽地流过一丝同情:“鹏王,回去吧。在千年的轮回中,你还可以与他相遇的。”
一句话,让震怒的鹏王平静下来:“真的?”金色的眼眸一片狐疑,虽然他知道,玄武在接受守护时空之门的时候,已经被天帝赋予了宿命智。
“不失去,怎么知道珍惜?如果你现在回去,你依然会是那个离开他的人。往前看吧,在千年的轮回里,他还在等你!”淡淡的,如春日的余辉。
风起,金色的羽翼飞翔,料峭的春寒中有金色的羽毛纷纷飘落,与那遍地的雪白相互辉映,抹成一片精彩。玄武手中掂起一片金羽,放在阳光中细细的观赏,仿佛从那丝缕中间可以看到那无尽的忏悔和永恒的思恋。然后,一丝调侃的苦笑溜过他的脸颊,羽毛被放开了,随着风,翩翩飘落……
这一年夏天,海棠花开得特别盛。血红血红的海棠窈窕着,泛成青绿色的瀑布边媚人的血海。如果是一个嗜血的武神将经过,一定会为此而驻足,因为,在这血海中泛荡的,是一个杀气激昂的灵魂。男子玄色的衣衫在血色中飘扬,手中的月牙钩神出鬼没,变化莫测。在烈烈的夏日中,只能依稀分辨月牙闪烁的光影,在血一般的寂寞中穿梭。
风响,传来一声异样的蝉鸣。男子的长发突然爆起,眸中精光闪射。他收了月牙钩,巍然伫立着,一时间已静如处子,只有膝前的玄衫还随着猎猎的风飘荡:“谁?”
远处槐树上的男子见藏不住身形了,便从树的阴影中翻身飞下,雪白的霓裳飘逸如仙,只是,眉目间依稀是三分灵气。他手中捧着一把瑶琴,单手一拨,商音绕耳,分外凄凉。不过,他却轻浅地笑着,慢慢挪步上前,跟玄衣男子见了礼:“在下韩蝉,想必阁下就是仙灵第一武神将玄武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