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若默然回首,却听得半空中雀儿一声悲鸣,落下尘埃。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非臣兄,好好的雀儿,放它作甚?”
止若厌恶地低下头,噌的一声巨响,弹出一个烈烈的羽音,一扭身,消失在青金色的帐帘后。
紫衣的男子抱拳道:“蘅兄,多时不见,一向可好?”
被唤做蘅兄的男子幽幽如鬼般飘到身前,盈盈地作揖,媚笑道:“难得非臣兄还记得故人,我可是一直在念叨着您呢!”眼神一抛,甜甜的笑,浮上了脸颊。
非臣朗朗地笑了:“要不是我凌云地界出了大事,我也不敢请蘅兄离开男儿乡,劳顿一场啊!”
“嘿嘿,我的男儿相男子虽多,可清冷绝色不及兄之止若,刚毅俊美不及兄,所以,不论如何,我蘅湘子还是想过来看看。”蘅太师勾魂慑魄般的眼睛在非臣身上左右闪烁,只差将身体凑上前来,只是他说话间,突然正色道,“可是凌云地界最近那些蛊毒,惹非臣兄劳心了?”
“正是。”非臣知道在危急的时候,只有他会真正愿意倾力帮助自己,所以也就不再推诿,当即说道。
“放心,”蘅太师陡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挺直了身骨,幻化作铿锵的形态,拍了拍胸膛,“一切包在我的身上!”突然又媚笑道,“当初你困住止若,不也是我的功劳?”
非臣淡淡地笑道:“正是。”轻轻地,鞠了鞠手。
太阳的轮回,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人间的轮转,不过是山水与时空。
飞艺登上了凌云山顶,朗朗地发出一声低吟,这吟声虽然低沉,却昂扬宛转,绵长修远,立刻在群山间引起一阵回响。
蒸腾而起的晨雾氤氲缭绕,青色的山峦中间,就是那个凌云山庄。苦色手搭凉棚,看了个仔细,笑道:“你梦里想的念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飞艺瞪了他一眼,却没斥责他,继续低沉的吟唱……
止若一转身,推开非臣环抱着自己的手,侧耳倾听那山谷中熟悉的吟声。冷冷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丝幸福的笑意。
假寐着的非臣嘟噜了一句梦话:“止若……”又转身抱住了他,那手那么执着,仿佛这一生都不会放弃。
止若很想甩开他,可是,项间的光环封锁了他的力量,他只好蜷缩起来,在软软的被中尽量躲开。
“你以为你可以逃走吗?”非臣突然在他的耳边低声问道。
止若回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非臣,你真可怜。”
“你终于肯说话了?你是觉得你能离开我了?”非臣紧紧地抱住了他,甚至想把他压到自己的身体里边去,“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剑眉轻挑,自嘲道,“我是可怜,每每醒来,都担心看不到你。所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止若的眼睛,突然又恢复了冰一般的颜色……
“蚂……啊——”奇怪的惊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非臣翻身爬起,披上衣衫,转身对床上的止若说道:“你一起来吧,看我们怎么收拾你的朋友。”
止若赤裸裸地从床上站起,白色的衣衫自动游上了他的身体,他冰冷地看着非臣,轻飘飘地先一步走出了房间。
只见山庄里,无数的侍卫都在惊吓中后撤。原本开得正盛的月季也在奇怪的蛊毒中枯萎了,满园子里都是妖异的味道。
“怕什么?都是胆小鬼!嘻嘻——”突然,半空里响起了阴阳怪气的声音。
人们都朝空中望去。只见蘅太师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衫,悠悠然飞身在半空之中。他在空中看见非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便微微笑道:“非臣兄,原来这些蛊毒不过是些蝼蚁,看我的本事,帮你一下子清除干净!”
顿时,半空中一阵金光闪过,眼前竟现出一只长约数丈的大蜈蚣来,它大嘴一张,呼吸两下,地面上传播蛊毒的蝼蚁竟都飞到它的嘴里,被它三嚼两嚼,吃下肚去。
“飞艺,你看,我早说你的蝼蚁不成气候嘛!”风中,突然响起一个调侃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剑客从斜次里飞身起来,边回头做着鬼脸,边挥舞着宝剑向空中的蜈蚣扎去。
“哇,又是一个好样子的!”不知何时,蜈蚣又恢复成了蘅太师的人形,调笑着,在半空中舞出一团花儿,躲开了苦色的剑。
苦色见没有了空隙,落身下来,回到飞艺的身边,笑道:“这妖精挺厉害!”
蘅太师荡悠悠回到非臣的身边,朗朗笑道:“在下无用山蘅湘子,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苦色转头盯着飞艺,也不回头,笑骂道:“你瞧人家多知冷知热,初次见面就自报姓名,我当年初次见你,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师父口中知道你的名字。飞艺啊,飞艺,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难得呢?”
飞艺没有搭理他,他的眼光只是定定地望向前方,仿佛那里是他的生命的一切。苦色转头:不是蘅太师,也不是那个紫衣的男子,对了,是那个白衣白发的男子,是啊,那么清冷绝色的人儿,飞艺才会这么在意的吧。那白衣白发的此刻也正定定地看过来,微微的笑意,宛转地回荡在颊边。
“飞艺——”止若喃喃地叫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在耳中,震在心头。
飞艺笑了:“你还没忘了我。”巧眉微挑,从怀间掏出一柄紫笛来,“你给我的引凤笛,我一直留着。”
止若笑了。引凤笛,引凤笛……身为天凤的止若,将一把随身携带的笛子唤做引凤,他曾经在天界说过,谁拥有引凤笛,谁就拥有天凤。那个时候,还是天界金莲盛开的时候吧,悠悠扬扬中,似乎又听到了低低的天女的歌唱……
非臣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他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那么深情,那么怜惜,难道我留他在我身边,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苦色心中微微有些黯然,见那蘅太师正在一边挤眉弄眼,心里更是没好气,怒声道:“贼眉鼠眼的,跟我过招!”
蘅太师笑道:“好气概,我喜欢!”飞身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金色小扇来,挥舞开来,竟将苦色的剑罩在扇风之中。
非臣从唇中吐出一把剑来,将止若拦在身后,呼喝道:“黑衣的,我们来会会!”
飞艺笑了:“止若,这个人要跟我会会,那我便跟他会会,你等我——”
止若眼眸中闪过一丝关切的神色,虽然如此,他也知道,一切只能如此,只能……
血色,在凌云山庄上空弥漫。
隐隐是几声闷哼,却没有人停止。人们都在为了各自的信念而战,止若瞅瞅半空中渐渐无力支撑下去的人们,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金色的光环带着媚色的咒语,团团围困着他,可是,在他的主人分身豪战之后,咒语的力量已经削弱了许多,雪白色的光芒渐渐从止若的身体里迸射出来,每迸射一道光芒,光环的光就暗下去一点。
哄的一声巨响,止若从金色的禁锢中升腾起来,一声低吟,直冲上九霄。他显现出真身,白色的羽毛扑扇着,遮云闭日,耀眼的白光漫洒向青色的凌云山谷,整个大地都在震撼。
场中的恶战停止了。
止若悠悠落到飞艺的身边,坦然一笑:“我是不是该谢你?”
飞艺收手,在他的颊边轻轻一点:“我欠你的!我一辈子都欠你。”
苦色有些抑郁,不过也没法子,收了剑,站到他们身后。
蘅太师却是意定神闲,收起金色小扇,搭上非臣的肩,媚笑道:“你的老情人要离开你喽……”
非臣铁青了脸,一把推开蘅太师的手,深深地望了止若一眼:“止若,你真的要走?”
止若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说道:“非臣,难道你觉得我属于这里?”
非臣突然仰天长笑,嘶哑了的声音在静谧的山谷中听来如此伤心:“我不会让你走的,这二十年朝夕相处,没有了你,我会睡不着觉的。”他突然平静下来,定定地盯着止若的眼睛,问了一句,“止若,你真的要走?”
止若没有再答应他,牵过飞艺的手,转身要往空中飞去。只见两人都化做原形,一只是白凤凰,一只却是黑色太阳鸟,互相宛转牵绵着,向东方飞去。苦色急急地飞到空中,交道:“飞艺,你答应过要跟我回中南山的啊!”
太阳鸟转身,正要回答。却听得身边一声惊呼,凤凰落下了山谷。
止若恢复了人身,痛苦地在地面上翻转——
“你——”飞艺回身看了非臣一眼,痛斥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非臣的脸一阵血色泛起,淡淡地笑了一下:“止若,我们同生共死。”唇边竟溢出一丝血来,整个人也委顿在地。
蘅太师注视着渐渐融化了的非臣的身体,戚戚地笑了一声:“想不到,你会对他这么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养着那对雪蛊。唉……”他转身,正要飞身离去。
飞艺横剑问他:“什么是雪蛊?你快说。”
蘅太师正色道:“雪蛊跟你那些蛊毒不同,它们是一对一对活着,死了,也要同死。非臣用自己的身体养了一只,又在止若的身体里植了一只。只要止若不离开非臣,非臣就不会自尽,那么,止若也不会死。”他摊了摊手,又摇了摇头,“我玩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人为了心爱的人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唉……”他似乎再也无心凌云山庄的事,一道烟,飞也似的消失了。
飞艺回到止若身边,却只能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渐渐融化,他一把抱紧他,唇中喃喃地说道:“止若,你不要走,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我们要一起回天凤阁,一起看天界金莲盛开,一起听天女的吟唱。那时候,你会笑得好开心,真的……”
止若从融化了的身体里微微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来,冰凉的手抚上飞艺的脸颊,淡淡的一丝微笑,在透明了的脸上浮现出来:“飞艺,”似近又远的声音,“我以为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了。在你的怀里,感觉……真好……”
风一吹,止若的影子消泯在空气中。
啊——
低低的吟唱,响起在青色的山谷里。
“飞艺,我们回中南山吧。”苦色伸手去拍飞艺的肩膀。
飞艺回头,那一张脸,不知道何时变得如许苍老,他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嗯……”
突然,他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从他的五官中涌出无数黑黝黝的蝼蚁,向四周爬去。
苦色想伸手去抓住那即将崩溃的飞艺的身体,却只抓住一把嗜人的蝼蚁。疼!苦色收起了手,那种疼,从指尖一直渗到自己的心里。他苦笑了一下,幽幽地,闭上了眼睛……
鬼咒
——情见录之七三
泡桐树的花又开了,白色中略衬着几分紫色,远远望去,满树的迷离扑朔,乱了人眼。今天正是赶集的日子,阳光又好,小小的樘乡镇,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因为又赶着清明将至,结亲的要赶早,祭祖的要预备着,胭脂粉店和冥纸店里人头攒动,最是热闹。
人们正各自忙碌,却听得当街上一声锣响,唢呐声扬,孩子们不知从哪些个角落里全都窜出来,挤到大街上来看。婆婆姑姑们也踮起小脚,使劲往前凑。只见那高头大马上的是个清秀书生,大红的礼花结在胸口,许是日头晒的,有些恹恹的样子,后边的迎亲队伍抬轿的抬轿,吹奏的吹奏,喜娘笑颠颠地在轿边搔首弄姿,心中记挂着待会儿多喝那两盅。劈啪,红红的鞭炮震天的响。“新娘子撂帘子喽——”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看见,忙不迭地喊出来,那新娘许是好奇,许是欢喜,红红的盖头后边轻轻一声笑,伸出粉白的手来,向路边洒下一把喜糖。孩子们顿时上前哄抢,热闹的街市更加热闹起来。
“谁家的闺女,嫁给谁家的相公啊?”一个瞎眼的婆婆问身边的小姑。
“游二姐嫁镇西头那个私塾的滕秀才,真是郎才女貌啊!”小姑子边磕着瓜子边赞叹着,仿佛自己的春心也动了,“滕秀才早年丧了父母,现在每天教书,多的是银子,这游二姐可是去享福了。”
“那游二姐是属鸡的,”瞎眼婆子伸手掐着,“那滕相公可是属狗的啊!这个可要鸡犬不宁喽——”
“呸——呸——人家大喜的日子干吗说这丧气话?”小姑子有些不平。
老婆子立刻咽了声,不再说话。
迎亲的队伍进了镇西的小私塾,早有预备好的酒席摆了上来。新郎新娘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人们凑个热闹的便开始喝酒行令,猜拳玩耍,一直闹腾到三更天,才陆陆续续地散了。几个好事的小伙子互相拉扯了,到洞房的窗户底下仔细听着,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些未经人事的年轻人自然对那红烛后边的喜事充满了好奇。
“相公,夜深了。”屋里传来新娘袅袅的声音。
小伙子们挤眉弄眼: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