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湘儿不能听的话,便让她帮我收拾收拾书房去了。
阁内,只有我俩。
他进阁时贼头鼠目的,我睨了他一眼,让他来桌前喝杯热茶压压惊。
“何以怕至如此?只要你不在他面前显现本神样貌,无人能发现吧。”如此畏惧,莫非……
他不客气地灌了口茶,杯子放下,眉目间丝丝担忧。轻轻按了按他自己的腰。
“就是觉得……身体有点奇怪。幻回原神那一刻,突然神力全失,内力也提不起来,才会那么直直摔到地上的。摔完后神力倒
是立即回来了,可之后好多天,内力都用不上。我又不敢在人间界用神力。”
他又灌了杯茶,手开始摸向点心盒,抓了块糕点。
“也不知道哪里触犯了修君陛下,值得他这番大肆追捕。不敢用神力治这身伤,就这么放着,怕被发现了会觉得有蹊跷,况且
当时也在那里出现过……”
我点点头,符在孩子气,但毕竟是将军,心思比常人细。
“还有……”他咬了口糕点,想起了什么,眉头绞在了一起,“平时一直不敢使用神力,对天地间万气变化一无所知。幻回原
神那一刻,顿时七窍气通……只觉,仿佛……要变天了……隐隐约约的……”
变天?
神界的事……
眉眼儿垂了下去,再抬起,只问。
“让你送信送出去了吗?”
“嗯,已经让心腹送出去了。感谢现在两国没有在打仗吧,否则我迟早被抓通敌叛国。”
“两国要打仗吗?”话我只拣重点听。
“那倒没有……还不如说……我们要帮载泽,不,我们要帮华王爷打仗了。”
帮谦上?
“修君下了命令了?谦上夺位力不足吗?”
“华王爷现在二十万大军呢,佑南王还比他少了五万,加上华王爷那般嗜血的人,怎么会打不过?只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
这点不意外。
佑南王把太子军那个“硬钉子”丢给谦上打。自己守着皇帝王军,什么企图不难看出。
“佑南王压着皇上,叛军一下子变成了王军,是吧。”
符在点头,还是担心,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窗户是否关紧。
“没错。”
“出军支援谦上,修君已经下了旨了?”
看到每个窗户都关了个紧,符在才稍稍舒缓,又抓起桌上点心盒里一把花生,一个一个往嘴里丢。
“还没。但已经开始跟李一商量了。”
他又丢颗花生进嘴,一脸想不通的表情。
“你不觉得奇怪吗?再怎么明载联姻,修君都不像这么重情义的人,可他却要出军帮联姻对象。华王爷五年前就开始有所动作
,李三的军机情报又不是漏的,修君什么都知道。看他一直不动,还以为是想明瀛置身事外呢。”
符在花生咬得咯吱咯吱响:“都到最后关头了……”
“就是因为到最后关头了,”垂着眼眸儿,“修君也看得完全清楚了,载泽天下将会落入谁人手中。”
“原来是这样。”符在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并不真正关心人间之事。
一杯热茶在手:“知道为什么,公主郡主小王爷什么都不选,修君偏偏挑月歌来接受平京联姻吗?”
符在吃花生听故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我也就顺他的意,捡起颗花生,咬了一口,慢慢道来。
“皇子联姻,自古乃最下策,是以断血脉为代价来换强大力量支持的。所以一般会使用的,都是无路可退求人那方,而非居高
临下被求那方。平京是就剩个三皇子了,可占尽主导优势的修君,却同样派出皇子,把好好一个公主联姻硬扳成皇子联姻。呵
呵,皇子联姻嘛,代价总归就那么个,你说修君想做什么……”
符在对故事入了迷,到此,双眼瞪大。
“他想断平京万俟王族的血脉?”
“不屈一兵而擒下一国。夜纣王族的君王呀,还真是……”
符在身子颤抖了一下,好不容易,抱了抱胸,像有点寒。又道。
“派个小王爷不就行了吗?为了月歌这事,李二回来说瑾尚书与修君关系冷得上朝要穿军大袍。”
瞳孔里一道冷光逝过。
是……真的只为这事吗?
话说回来,瑾袭澄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修君现在丢了心,对他才情的连番宠爱,估摸快到头了。他是个处事敏锐的人,遇到
了情却还是无法自保……百无一用,是书生。
把花生剩下半颗也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因为只能是月歌。”
“为什么呀?”
我抚了抚只有在符在面前,或者无人时,才会拿出来戴戴的,白玉扳指。笑道。
“你见过哪家小王爷,有夜纣王族的月歌皇子那般美吗?只有他,才大有可能夺下玉人皇子的心,让万俟晴信的双眼只看得到
他。继而,让万俟王族正统,从此绝代。”
符在咽了口口水。我继续道。
“退一万步,即使不能,月歌也是众皇子中最有爱人之心的那个,这么一个以其母妃舅舅作线,便可弹指操纵,祸颜平京天下
的好棋,我猜,修君早就想下了。人和已在,只差天时与地利……”
一步绝棋。
符在又一个寒,耸了耸肩,僵僵笑起:“听你这么说,那修君对载泽的举动就不奇怪了。”他又想了想,开始继续往嘴里丢花
生。
我黑瞳静静地凝着他。指尖上,是白玉扳指的玉凉。
“我今天唤你进宫来,是有事的。”
莫不是真以为叫他来只是为了讲故事吧。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清楚。只要你肯帮我弄明白,死后,我定为你所用。我以轩辕夏禹剑的名义,对此发出血誓
,若有违背,魂剑共毁。”
……一阵沉默……
符在盯着我,漫不经心的神情慢慢收起。
我有事要他做时,向来高姿态,只要说声“想不想用剑”,他便愿臣服,乖乖办事。现下我放平了态度,他反而眉目中一丝诚
惶诚恐。
“……你……要我查什么……”
我不响,没急着答,反是微微一笑,手上了他将军英气的脸,轻轻一抚。
“相反,如果你不好好帮我查清楚的话,我便宁可魂剑俱毁,你也休想用剑。”
他全身一颤,脱口而出。
“不行!不行……求你……”
我凑到他耳边,唇边犹笑。
“记清楚了,这,也是个血誓。我要你查的事是……”
14.心不设防
过了半个多月,收到日氏回信。
信上就四个字:
“明白,速回。”
很日氏感觉。跟四年前时的他很像,不爱搭理我的问话,即便开口,也是冷嘲热讽。我想他是不喜欢我的,却喜欢我给予的无
限可能性。
他话不多,我话也不多。只告诉何人该用,何人该远离。他一开始完全当我胡言乱语,过了一年多,发现我所言之人越发显尖
,最终被哪方势力纳入。
搭话的一年半后,终于开始听进我的话了,试着用我建议的人。百试百灵。
他愿与我说的,也就越来越多。看得出,他其实对我无缘无故的帮忙一直很困惑,边与我商量,边心设戒备。信我,但防我。
却早已欲罢不能。
搭话的两年后的一天,我跟他说,出宫,建功,你屈在哪方势力里都无任何保障。只有自己建功,才为最上策。
他听了犹豫了很久,下了好大的决心,咬了咬牙主动请缨。
记得他出征前的那个晚上,半夜时分,才刚建的华丽氏宫里,一处隐蔽亭子中,我俩对坐而饮。
那晚他喝了很多,越来越醉,也就越说越多,到后来,全变成酒后胡言。我坐在旁边,一直听着。
听到最后,他已醉倒在桌上,敲了敲他的背,没反应。最后倒在了桌子上,紧紧闭着的眸,深深皱起的眉,一头火红头发,直
要燃烧天地。
酒到一半,他提起父皇小时候的怀抱,又细细数倒父皇夸他的话,再说那其实都是骗人的,怀抱也是;一口酒后又说哪次父皇
带他去巡了军营,哪次又带他去打了猎,自己猎了什么,父皇猎了什么,父皇夸他。然后又说其实那也是骗人的……如此这番
,他父皇与他做了什么,数了又数,之后总要加一句。
“其实那都是骗人的。”
以为日氏力勤资愚,居然,脑子其实是清楚的。这个才最痛苦吧?清楚得明白,并非那个叫父皇的男子在撒谎,而是自己,从
来没配得起他的夸奖,从来没使他的夸奖变真。害得父皇一直在撒谎。
桌上一杯酒,拿起,仰头一饮。放下,眼里一抹醉采。
“你要的,居然只是他的一句真正的夸奖,简单成这样。为这个拼命,傻得可以……”
醉倒的身影,看在眼里,模模糊糊,与远古的那个少年,几分重合,同样傻得可以。
轻易不碰酒,但今夜,我愿陪君醉一杯。
又过了九天,谦上的信还没来。
先是听到一更锣响,沉沉睡去;
再来要到二更锣响,迷糊睡去;
最后到三更锣响时,双眼睁开,了无睡意,直到四更锣响。
第十天早上,听到凌晨鸟轻鸣声时,才明白自己一夜无眠。
罢了,闭上双眼,当自己睡着了。
湘儿却冲了进来,我皱了皱眉,其他皇子要按时上书殿,我常偷懒,她从来不会在这种清晨时分冲进来的。
“三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起~~~~床~~~~了~~~~啦~~~~!!!”
胸口一阵烦躁,被子一拉,缩了进去。
她向来大胆,上来便拉扯起我的被子。
“三皇子殿下,你该起来了哦!起来吧!……”
其实要镇下这个小丫头的方法很多,但是今个儿我烦,竟发泄在了这被子上,她越拉,我越不想出去。
“起来吧!你醒都醒了,就起来吧!”
“不要!”
“怎么可以不要?”
一夜无眠,凌晨迷糊。现下才终于叫意识开始清醒些许,忽然在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失笑。孩子似的。
却只好继续奉陪,语气信誓旦旦,跟真的似的。
“本皇子有理由相信,再过一个时辰才是起床时间。而且,我向来都是只去午后的课的。睡久点又没什么坏处,早上睡久点对
身体好嘛。”
“你这是啥唠子歪理呀?其实,三皇子殿下你要睡湘儿哪敢阻你呀?只不过,今天是我们明瀛盛迎平京使臣的大日子,修君陛
下安排了盛宴……”
突然一个回神。
眯着的眼睁开,又轻轻合上。
是今天,平京使节,平京三皇子万俟晴信来朝,迎接他的未来王妃,明瀛四皇子夜纣月歌的日子。
刚开始,载泽管他管得严,半年才得以通一封;渐渐的,可以两三个月来往一次;又慢慢的,每月一传。
如今,半个月已是极限,心心念念的全变成了信,他的信。居然连这事都忘了。无所谓,反正日氏今晚便到。
眼睛半眯着,手放在其上,借此举聚聚神。我的起床气向来不好,一个不小心,对湘儿显露了本性,那可不好……
爬出被子,厚重被子慢慢滑落,轻轻搔了搔头发。
“你你你,三皇子殿下你可别再赖在床上了啊!”
我正要应一声“嗯”,湘儿却已经跑了出去,手好像还捂在鼻子上。奇怪的小丫环。
失眠头痛,随便一个举动牵扯神经便更痛。干脆继续失会神,头靠到了一边。
明明有月歌的事要想,明明还有好多事要想,哪样想慢了都不成事。在这样告诉着自己,却还是……
两眼半眯,刚聚的神散了。青丝,顺着墙上七重轻纱,一滑而落。
“……谦上……”
呢喃一出,瞬间惊醒,神儿什么的全回来了。渐渐,缓过神来。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得可以,以前在雪山的那段岁月里,明明都
没有试过这般,思念过那个苏苏……
收拾收拾精神,下了床,衣服向来备在床头,随便捡起就穿,却发现是大红皇子袍。
对呵,今天是那个万俟皇子与月歌的大宴……
顿了顿,手还是继续伸了出去,胡乱一穿;还不怎会自个儿穿靴,便随便一套。走到柜旁,拿出颗石头,赤红鸡血石,往怀里
一揣。在湘儿回来前,出了临水阁。
“天下二玉,碧玉温和,墨玉血寒;见则欲采,触则欲夺;若幸蒙玉采风光,定泣跪臣服。”
住在深宫,又不参政,对外面世界的所有了解,皆来自符在。可这句话第一次听到时,却是从同样身在深宫的湘儿那儿,足见
其流传之广。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温和碧玉”还没见到,长大了的“血寒墨玉”,也还没能见着。不能十分肯定。
可以知道的是,下到各国百姓,上至各方王侯,对此二玉皆倾心不已,使他们成为了天下无双的传说。
西宫之西,本就是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平时还叫时不时会有三四个小侍经过,今天全没了人影,仅守卫还一脸严肃地立在那里
。估摸其他人全溜到铜殿去了吧,企图目睹“碧玉”风采。
如此随想随走,面前丛林渐渐打开,湖光粼粼,已透过树枝叶间,迎向我来。
心情略略有好转。转念一想,不过镜夜湖罢了,便又压下了步子,缓缓渡了过去,享受见它的愉悦。
以前谦上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常拉我来湖边玩。其实我心里是不太愿意的,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对我的心智而言,玩起来会有
种自己是弱智的感觉。
可那时的谦上本就是小孩,总是玩得很开心。我大多只是站在一旁,面带笑意,很是无聊。极少数时候,也会积极响应,这时
谦上就会快乐得不得了。相处到后面,他惊奇地发现我知道的,很多很多。便连我立在一旁时也不放过,一直追在后面,问东
问西。有一次指着一株无名怪状小草,赖在我身上赖得我起了烦意,不经意间,恶劣本质显现,决意小小捉弄捉弄他。
“这株草啊,叫鱼香草。‘鱼香茄子’的‘鱼香’,吃了的话,就跟在吃‘鱼香茄子’一样……”
话音未落,他点点头,拔起一株,毫不犹豫,往嘴里放。
当时那刻,我绝对是被惊吓到了。起手上前,就是一拍,打掉了他手里的草。他见了,还一脸不明,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顶着质子之身,在宫中受尽炎凉,看着白眼度日子,明明早就应该,对世间的所有,永永远远无法信
任才是。
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对着那般过分的胡扯,却我说什么,他信什么。全心全意地相信,连犹豫都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