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堂下的钦天监一身冷汗。可是,天子挥一挥手,说道:“你下去吧,诏告天下,劫火将至,还剩百日,黎民百姓,好自
为之。”然后,他对身边的宫人说,“你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门外的文武百官,让他们各自回家,安顿家属,好好过完这仅剩的
一百个日夜。”
于是,箫和馆外的文武百官纷纷离散,北都府大街小巷迅速传言开来,佛教经典中记载的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百日之后,劫火
烧起,从人间一直烧到三十三天的光音天,没有人可以逃匿,没有人可以幸免。人们疯狂了,每个人都只有百日可活,这仅有
的百日,到底要如何打发?于是,有人打家劫舍,狂欢游荡,有人禁闭门户,独守家眷,有人念佛求神,祈请救度……
辞退了钦天监和身边的所有宫人,天子把始终守在门外的林狮子叫进来,他款款地笑了,笑得那么凄切,笑得那么伤怀:“我
的天下终于要离我而去了。”他把天冠一甩,直扔到墙角,剖开蟒袍,顺势从身上滑下,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林狮子,可是,
他每走一步,眉头便松了一分,嘴角的笑也变得浓艳一分,等他走到林狮子的面前,他毫无挂碍地笑了:“还有一百天,啊,
还有一百天。”
“陛下,您还是我的陛下。”林狮子跪倒在他的脚下。
“傻瓜,还是这么傻。”天子把他扶起来,贴在他的心口,笑着,“云卿,还有一百天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呆在一起,没有旁
的牵挂,没有旁的闲言碎语,就跟我们昨天一样。十七年了,每年都只有中秋是我真正活着的时候,只有中秋是我可以见到你
,触摸到你的时候,十七年,我不过活了十七天。可是,上天居然可以让我还有一百天的时间和你呆在一起,正大光明地呆在
一起,你说,不是上天给了我百岁的年寿么?而且是一百年快乐的年寿。上天对我真的是太好了。”
“小元子,啊,我的小元子。”云卿把他紧紧地揉住了。“随我去江南吧,去看我为你建的花园,去看扬子江的水,去看紫金
山的雨……不论天涯海角,不论世界末日,我都陪着你,爱着你--”
小元子醉了,醉在暖暖的怀里……
雨堂一早的时候,正打算去找子秋,解释昨晚的行踪。临出门,却收到个请柬,是个鳞甲披身、耀武扬威的士官送来的:“在
下是天将军的门前校尉,天将军请萧公子到将军的天威府一叙。”也没等雨堂反应过来,就把他架上轿子,往天威府抬。
天威府,是天将军的府第。这天将军就是昨晚给子秋雨堂颁奖的少年将军,自小在北都府长大,是上一朝镇国公在驰骋沙场时
捡到的弃婴,因为眉清目秀、筋骨强健而倍受镇国公的喜爱,收在膝下作了义子,从小习武,胆识过人,才九岁就随父上阵,
居然能驰骋有度,取敌将头颅于千军万马之中,因而屡立战功,身份显赫。待得镇国公伤毙,他便继承爵位,更荣膺天朝之“
天将军”的名号。由于他自小便是人中龙凤,又仕途平步,所以,自骨子里便是一脉浓浓的傲气。
雨堂被径直请到了天威府的练武场,这里沙砾铺地,兵刃四陈,一卷“虎行天下”的泼墨于正堂上悬挂着,更显得这四周浓烈
的肃杀之气。只是,这武场四周居然悬着无数面镜子,仿佛练武的人,在练武时可以时刻观看到自己的身形。
雨堂感受着这里的杀气,摹地想到:莫非我要刺杀天子的计划败露,那个少将军在这里设了陷阱,要把我拿下。不过,哼……
“啊,萧雨堂萧公子,在下天之衡,让你久等了。”那人从内堂出来,仿佛着意装扮了一番,花翎高展,裘衣笔挺,一双登云
靴,对襟蓝马褂,衬上英气的脸庞,再加上丰硕的肌肉从衣襟下向外突显着,正是少年意气、志得意满的模样。
雨堂也不答话,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戒备。
天之衡往前迈了一步,自信地笑着:“你不是吓着了吧。不用怕,这里是我的练武场,只要我在这儿,你就是安全的。”
雨堂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他:安全?难道你有什么诡计?
“雨堂,噢,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雨堂,自从昨天晚上我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喜欢你。昨晚我一夜没睡,我要告诉你:
我,要你!”他伸开双臂,等待着,等待着雨堂投到他的怀里。
雨堂突然觉得反胃,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双臂显得有些僵硬了,不尴不尬地一笑,收了手:“怎么?你觉得我配你不上?我可是天朝上国的天将军。如果你答应我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如果你想要整个天下,我也可以帮你拿下来!”他雄心勃勃地笑着,希望这笑意
可以带动雨堂脸上那一片僵硬,但是,雨堂冷冷地看着他,从齿间挤出一个字:“不!”简短而又决绝,没有半分的商量余地
。
“为什么?我的地位、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常,都是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女来求我,我都没有答应。只
有你,是我想要的。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天之衡的眼显出十分的不奈,一伸手,取了一把金刚剑,搭在雨堂的颈脖旁,“
说,到底答不答应?不然,我杀了你!”
“不!”雨堂冷冷地望着他,单指一弹,天之衡的手中剑居然脱手,雨堂迅速地用两指一拧,一把千锤百炼的金刚剑一时竟成
了废铁。“要杀我,下辈子吧。”
雨堂飞身而起,一口气越出府墙,只剩下天之衡,独立在练武场中。
天,褐黄阴沉,慢慢地往人们的头顶重压。天之衡孤立在练武场中,面色惨淡:我败了,居然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弱乐童
。我,堂堂天朝上国的天将军,居然败给一个乐童,而且,是在我的家里,在我最心爱的练武场中。
镜子里,有无数个天之衡,花翎、貂裘、蓝马褂、登云靴,每一个天之衡都斜觑着,一脸惨淡的模样,每一个天之衡都颓败了
,孤立无援的模样。曾经这些镜子中的天之衡都是极俊美的,受着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的称颂的,那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那
是多少少年的崇拜偶像,多少人,为了让他看一眼,为了让他笑一下,挤破了禁宫外停轿的车马轩。可是,如今,这镜子中的
天之衡都在阴阴地笑,嘲笑天之衡的失败,嘲笑天之衡为了一个少年头一次这么细心装扮,却是为了迎接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
的失败。
“天将军,天将军,不好啦,不好啦。天子颁下诏书说,离劫火烧灼只有百日了,世界就要毁灭了呀!!!”那个校尉奔进来
,慌慌张张地禀报。
“哼,毁灭,好啊,毁灭一切。既然我得不到,我就把整个世界毁灭给你看!!!”天之衡一拳打在校尉的天灵盖上,校尉还
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一命呜呼了。血,丝丝地,渗入了沙土,浅浅地,荡漫开来……
“哈--哈--哈--毁灭吧,毁灭吧……”天之衡冲天长啸,但见褐黄的天空中一个闪电打下,接连不断的雷声响起,如沉匿在地
底深处的雷神的力量被唤醒了,练武场的镜子,哗啦一声巨响,全都碎了,于是,遍地里千千万万个天之衡都高举双臂,仰天
长哮……
“咔嚓--”又是一个闪电划过,一只张着巨大肉翼的怪物飞翔而至。那怪物停伫在天之衡的身旁,桀桀桀地笑着,那是夜叉的
笑声,夜叉划破长空的笑声。
“你是谁?”天之衡圆瞪着眼,嗔恨让他的眼睛充满了怒火,象地狱的炼火,要烧融一切,毁灭一切。
“好,很好的眼神。”夜叉笑着,“我是夜叉,是暗夜之灵主。阿修罗,你想回复你的阿修罗的力量吗?我是来帮你的。桀桀
桀--”
“阿修罗,我是阿修罗?”天之衡迟疑了一下,但又迅速回复他的嗔恨,“我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说,你怎么帮我?”
夜叉邪邪地笑着,用目光扫射着他的身体,天之衡感受到皮肤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烧灼起来了。夜叉阴阴地说道:“我要你的
身体!”
天之衡笑了,凄凄地笑了。他闭上了眼。
夜叉褪去黑色披风和短襟围裙,裸露出强大健硕的身体,这时的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跃动着,仿佛为了适应即将而
来的亢奋。他走上前去,一把撕开天之衡的襟衫,于是,那象牙白而透射着玫瑰红的肌肤,宽宽的肩胛,坦坦的胸膛,舒展而
有力的手臂,圆细而坚挺的腰围,修长而粗大的腿,在千万个碎镜片中一览无余。
夜叉的双手柔细又略带力度地在肩脊间慢慢地挤压,然后轻巧地往下滑,顺着腰,停在臀上,轻轻地,轻轻地揉捏着;唇吻从
耳根开始,顺着脖颈的动脉,慢慢地滑过胸口,把那点深深的玫瑰红含在嘴里,细细地舔着,象舔舐着一块永远不会溶化的蜜
糖,然后,随着手的下滑,他吻到了腰脐,吻到了……
“啊,嗯--”天之衡的胸口迅速地上下起伏,一股热烈的情绪奔涌刺激着喉管,仿佛积压在碎石下的活火山就要喷发了。他一
低身,把夜叉抱起来,然后就绽开所有的力量,把夜叉压在身下。但是,夜叉迅速地翻过身来,一挺腰,又把他压在底下。两
个人,两个强壮的身体,在练武场中,在沙土上,在一片血光中,纠缠在一起,仿佛不是在作爱,而是在扭打缠斗……终于,
天之衡精疲力竭了。他躺在那里,微闭的眼,一串晶莹的泪珠缓缓地落下。
夜叉要得很多,他不停得吻,吻遍了天之衡所有的肌肤,每一处的毛发,每一处的肌肉,他吮吸着,揉捏着,抽插着,甚至撕
咬着,他象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天之衡的身上,吸取着一切的精华,吞咽着一切的纯真。天之衡似乎没有了感觉,身体就象一
个空荡荡的纸雕,一阵风起,就可以孤苦无依地飞翔……
夜叉站起身来,穿上短襟围裙,披上披风,盘坐在天之衡的身边。突然,天之衡赤裸的身体从地面上直直地立起,他握紧了拳
头,天空中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地打响,他的身体的肌肉迅速地膨胀,力量不断地汇聚……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强大--”他笑了,腾越到半空之中,手中应运而生的是他的那柄天绝长剑,一把可以分身杀人的剑,
“毁灭吧,世界--”喊声过处,天宇中终于降下了雨,紫红色的雨……
十、白玫瑰盛开的地方
雨堂离开天威府,急急地去找子秋,心中仿佛觉得一时间生出了无数的变故,也不顾是白天,在半空中飞行而过,翩迁有如白
衣凤蝶。于是,街市的人们的行踪也观看得一清二楚。人们都无心观赏过往少年的颜色了,有人讨论着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心中的惶恐溢于言表;有人牵家带口,往高远的地带迁徙;有人突入商行,劫掠一空;有人龟缩在家中,执着佛像神位,口中
念念有词……却见得箫和馆外,一个高高瘦瘦却十分英挺的少年,倚着门廊傻傻地发呆,一双暗蓝的眸子懒懒地闪着,纶巾飘
带也未束整,显出分外匆乱的样子,仔细一瞅,却不是子秋是谁?
子秋一夜没有睡好。这样的夜,没有月,没有星辰,一切的美好都仿佛因为炼狱的显现而枯萎了。子秋从花雨榭寂寂地走,仿
佛没了方向:
雨堂究竟是什么人?他去追的是什么?可是,可是他方才那真诚的眼神……对,不用想了,要相信他,要相信他……
对了,方才,方才的那声叹息分明是春生的。可是,不应该呀!他明明还在石头城,难道,难道他有了什么变故?
子秋不敢想了,他飞快地走,长长的襟带在风中飘舞,象煞了一种浮躁不定的心情。他走进了绿菊轩。蓦然,他震住了--
那些本来傲立枝头的绿菊纷纷萎落了,压了一地的绿屑,禁不起风吹,四下里憔悴地散了,与尘土混着,揉着,捻着,竟成了
粉黄,全没了原来的清丽,反倒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突然,一个人影撞上前来,躲在子秋的怀里,瑟瑟地抖。子秋定神一看,却是那夏十三郎,只听得那孩子嘴里喃喃着:“哥哥
,我好怕,哥哥,我好怕……”那张脸,原本天真无邪的脸,因为恐惧而褪成惨绿,连珠光洁的长辫子也参差不齐地散开来,
披在肩上,随着身体,微微地乱颤。
子秋把他搂住,温声细语着:“别怕,哥哥在,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这句话说出口,连子秋自己都十分地怀疑:真的会好
么?
这一夜,子秋枯坐着,守着夏十三郎,看着在睡梦中的他还不时的战抖,怜惜地抚慰着,实在困了,垂下头,靠着膝盖迷浑了
一阵,可作的却满是噩梦:要么见着春生满身是血,胸膛上插着一柄巨灵的剑,要么见着花神庙的红玫瑰褪成了惨白,然后象
剑一般扎入春生的胸口,要么见着雨堂一挥手,以手为剑,径直扎到自己的心房……血,到处是血,那种浓郁的、绯红的、惨
淡的、抑压的液体,在四周围慢慢地,慢慢地伸展,那种缓慢的速度,更形成了一种莫名的压抑,直压在胸膛上,然后溢入唇
,溢入喉,淌入腹,绞结在一起,涩涩的,异常的涩……
天终于亮了,却是褐褐的黄,夏十三郎一早就醒来了,也是一夜噩梦的样子,哭着,突然喊到:“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他什么都不顾了,收拾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对,回石头城,我去找春生去!!!
子秋也不盥洗,就打点行装,正走到箫和馆的门口,只听得人们传闻着世界末日的消息,心中不禁一颤:只有百日了么?快,
我要回去,找到春生,即使只有一百天,我也要和他一起度过!
这时,林狮子骑了汗血宝马,怀中是一个锦衣装扮的青年,发自然地垂下,用一根金丝带随手缠了,清秀的模样中隐隐一份轩
昂的气质,似乎有几分相识。那青年羞羞地笑着,在这个世界末日的时刻,却显得意外地欢喜。
子秋上前行礼问到:“林相公,您从石头城来,知道范春生的消息么?”
林狮子回头答道:“听说他离家出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啊……”子秋的玉脸一忽儿绿了,手禁不住地抖。
林狮子见他变了脸色,心中不忍,道:“应该不会出事的。我在各地的花农传来消息,似乎洞庭湖畔的岳阳城、南阳的卧龙山
庄、玉门关外的三清谷出现了医治花草的能人异士,说不定哪一个是春生呢!”
“噢……”子秋微微定下神来。
“云卿,咱们走吧,到我们的世界去过完这一百年吧。呵呵。”那青年笑了,珠圆玉润的声调,十分地悦耳。
“好。走--哈哈哈……”林狮子居然笑了,子秋第一次听见他笑,那种爽朗的笑声,仿佛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似的。汗血宝
马微微一扬蹄,已是六丈开外,那朗朗的笑声、二人共骑的背影,掩映在滚滚的风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