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虽然有几分犹豫,还是开口叫了他一声。
“喂、你没事吧?”
桐原缓缓抬起头来。
在采光不佳的阴暗空间里,桐原的脸色非常不好。
认出司马的桐原脸上掠过一抹吃惊的神色。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分手后,这还是司马第一次主动开口跟桐原说话。
司马保持距离地在桐原身边坐下。
“……你不再来了吗……?”
没有回答司马问话的桐原,从覆在嘴边的手帕缝隙中气若游丝地说。
司马好久没有听到桐原的声音了。
还是依旧静谧而充满洁净感的音质。
然而,他一开口并没有道歉,也没有问他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更没有求他见面,那充满自我的疑问让司马不禁戏地扭曲嘴角。
“你那么想要的话不用只拘泥我,大可去找别人啊?”
桐原小心翼翼地看了话中带刺的司马一眼。
田冈说得没错,非常不舒服的桐原泛着泪水的眼角微微染红。
“我……。
司马从鼻腔里笑了一声。
“到新宿的二丁目去,只要有钱你想要什么对象都有。”
司马的嘲笑让桐原把脸埋进手帕里。
“二丁目……到那种地方去万一被人看到……”
他还在担心别人的眼光,正待发作的司马被桐原那因为不舒服,而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转移了一点注意力。
“喂……”
担心自己万一在这里哭出来的话,不知如何圆场的桐原倏地站了起来,然后捂着嘴冲进厕所。
司马随后追进去一看,也顾不了会弄脏领带的桐原,正趴在洗脸台上大吐特吐。
“喂、你要是真的不舒服的话就到医务室去……难道……你没有头痛吧?”
司马边帮桐原顺着背,边担心他是不是也得了脑膜出血而问。
弄了半天终于吐完的桐原把弄脏的领带拔掉。
看到他那因为瘦弱而显得更纤细白皙的颈项,司马有点不自然起来。
“给我。”
司马从连站都快站不稳的桐原手上拿过领带清洗。
“……你说二丁目……”
在司马身边艰难地漱着口的桐原低语。
“你是真的……”
司马抬起头来,看到靠在墙壁上的桐原边擦着嘴边撩起落在额头的凌乱前发。
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痛苦得难以开口,还是直接把话吞下去的桐原没有继续问。
他没有说要去或不去。
司马沉默地垂下眼睛看着手中浅绿色的领带。
说出要他去二丁目的人虽然是自己,但是一想到桐原可能会去那种地方,司马就觉得一阵恶心。
他不想、也无法想像桐原花钱买男人的样子。
意识到这种暧昧不明,又近乎憎恶的感情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司马缓缓抬起头来。
光是想都觉得恐怖,能为这种感情定名的只有一个。
司马茫然地凝视喘着气、闭起眼睛靠在墙壁上的桐原。
自己对这个男人,对这个连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男人……说不定已经有了异样的感情。
被自己恐怖的结论吓出一身冷汗的司马,无法把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
察觉到司马怪异表情的桐原,也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怎么了……?”
司马摇摇头。
“我只是有点感冒而已……最近都睡不好……”
桐原像替自己找藉口似地说着,还不住喘息。
睡不着是因为我没有去的关系吗……司马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吞回去。
就算问出来又能怎么样?
他对桐原应该没有什么感情,只不过是期望一时方便的快感而已。
不管对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妻子,司马都不喜欢对方过度的依靠。
然而,现在自己却对这个满脑子只有自己的幼稚男人,对一个期待他会回报也没有用的男人动了真感情。
开什么玩笑……司马把整条领带都压在冷水里。
对这个男人根本没什么好期待的……司马斥责着自己天真的想法。
要是让桐原知道自己的感情,可能又会像以前一样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利用了。司马紧握住手中的布条。
“回家后记得送洗。”
把领带递给桐原,司马像要自己死心般地在水流下执拗地洗着手。
“……谢谢你……帮我……”
手拿着折好领带的桐原对着司马的背影说。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好好向自己道过谢……司马拿出手帕边想。
“工作还习惯吧?”
心里明明想着没什么好担心!司马还是义务似地问了一声。
“……嗯……”
桐原神经质的眼神在镜片背后闪着冀望司马安慰的光芒。
“那我要回去工作了……”
不想被桐原眼光捕捉的司马一心只想逃。
“司马……”
用手帕覆盖着嘴角的桐原说。
明明不想听的司马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司马……对不起……”
听到桐原像孩子般惶恐的谢罪,司马只能匆匆点头后快步离开。
从桐原面前仓皇而逃后,在十点左右终于结束工作回到住所的司马收到一个邮袋。
寄件人是司马忘了何时去委托调查桐原妻子偷情的征信社。
司马半分好奇半分打发无聊而去拜托的调查,从先付了一半订金之后,因为实在太忙竟完全遗忘了。
他想起征信社的职员曾说过,越是要调查大户人家的环境,越是不能掉以轻心的话。
当时对方还问到,调查时间约需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可否接受,当时司马还想跟桐原之间的关系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到半年。
不过司马还是点头答应了。
即使没有关系也无所谓,反正抓到桐原的弱点也没有损失啊!司马在跟征信人员交谈的时候,已经打好了算盘。
进入九月又到了忙得疲于奔命的预算编制期,这样一来要过半年简直是一转眼的事。
果然,一开始编列预算时间就过得飞快。
今天好像做什么都跟那个男人有关……司马半放弃地想着,在电梯里就开始拆封。
从封得相当密实的邮件里出现的,是比司马想像中还要朴素的女人照片。
一看就知道在偷拍照片上出现的她,是个有着齐肩小波浪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
司马曾经听桐原说自己的妻子朴素,但是看到本人之后,还是为她就是桐原的妻子而吃惊不已。
要是在街上擦肩而过的话,司马没有自信可以指出她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而且,从照片上一点都感受不到,桐原所说的产下情夫之子的强硬态度。
在司马的想像中,她应该是个更好强、更有主见的女人才对,但是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倔强的那部分。
难怪被这样的女人背叛的桐原无法冷静下来。
不过,想到这是桐原曾经抱过的女人,司马就兴出一股莫名的兴趣和冲动。
接着,司马又从信封袋里拿出女人跟情夫吃饭、接着肩膀进入类似宾馆地方的模样、还有被送回家时下车的表情等等,十几张照片。
虽然朴素,女人的脸上却经常挂着幸福的微笑。
情夫好像也不是玩假的。
不过,比起女方的平凡,男方倒是长得满清秀,是极容易受女性青睐的典型。
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名牌服饰的他,满脸笑容地搂着女人的肩。
照司马的直觉,对方应该是有妇之夫。
看过了详细的调查报告后,果然证实司马的直觉没错。
男方年龄三十,比司马及桐原还要小两岁,从青山大学毕业后就继承家业,跟桐原之妻弥生的关系,居然在大学时代的社团就已经认识。
更令司马吃惊的是,居中牵线的人居然可能就是桐原英辅。
两人在英辅主办的庭园聚会中重逢之后,又陆续在跟英辅有关的聚会上数度碰面。
司马觉得他们的相遇、弥生的怀孕,都是因为女婿得了男性不孕症而焦急的桐原英辅一手促成的。
仔细想想明知桐原有无精症的英辅,不可能不知道弥生所怀的孩子是跟别的男人所生。
桐原入赘之后,从英辅所表现出的积极举动可以知道他对抱孙子有多么执着,但是做到这种地步就太诡异了。
不同于一般家庭的桐原家,或许因为财力或地位的关系,迫使他产生这么多执着和策略,但是对出身平凡家庭的司马来说完全无法理解。
桐原应该也一样吧!
把调查报告放在膝盖上的司马陷入沉思中。
对不起……今天桐原所说的这几个字,究竟有多少意义呢?
是桐原极限的让步?还是纯粹的谢罪?抑或是他只能以如此笨拙的形式来表现谢意……虽然知道想也没用,但那是司马已经遗忘好久的新鲜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一点。
司马下意识地抖了抖脚,长叹了一口气后把报告书和照片收进信封中,拿起外套站起来。
“哪位?”
他还是像平常一样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吧?
穿着西装的桐原没有解开门链地打开门。
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
“是我。”
司马低声回应。
“……司马?”
没有料到白天还像陌生人般的司马会突然到访,桐原慌忙解开门链后开门。
“……要进来吗?”
或许是回到自己的地方就变得毫无防备吧?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司马点点头,进门开始脱鞋。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司马边走向屋内边对忙着烧开水的桐原问。
“司马……我……”
把茶壶放在厨房,在就像以往一样坐在摺叠桌前的司马面前坐定,桐原犹豫地开口。
桐原也跟司马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看一下这个。”
说不出为了见桐原才到这里来的司马拿出带来的邮袋。
一脸茫然地打开封口的桐原,看到那几十张照片之后,才第一次知道孩子父亲的长相。
“你觉不觉得你妻子的偷情是你岳父一手安排的?他们相遇之后二个月间,就在你岳父主办的餐会或聚会上见过四次面。你不觉得是刻意安排的吗?”
对表情呆板地看着照片的桐原说到一半,司马才想到自己没经过他的同意,就调查私事的不礼貌行为。
“不好意思,突然来就给你看这种东西。”
“没什么……”
司马的道歉倒引来桐原的发笑。
“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弥生……和搂着弥生肩膀的男人,都像以前学生时代合照的照片一样遥远……。我对她的情夫也没有兴趣,只是觉得他就是那个在婴儿床上哭泣小婴儿的父亲……两人还长得真像而已……”
烧开水的茶壶在桐原身后发出叫声。
桐原垂下眼睛站起来关火。
他站在电磁炉前也不关火地凝视着壶上的热气。
司马站起来,从桐原身后把火关掉。
“对我来说……”
桐原低语。
“对我来说……你来比任何事都要让我高兴……”
“桐原……?”
桐原意想不到的告白让司马大吃一惊。
“你……在我身边……还比较让我高兴……”
才这几个字已经让男人的嘴唇不停颤抖。
“桐原……”
司马困惑地皱起眉心。
不断颤动着嘴唇的桐原把手指送到唇边后,才好不容易停止颤抖。
司马从背后抓住男人的手,缓缓地抱住他纤瘦的身体。他立刻察觉了这一个月来男人瘦了多少。握在自己掌心的手指,还是像以前一样伤痕累累且冰冷。
司马拿下了男人的眼镜后亲吻他的额头。感觉到在自己怀中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司马就在狭窄的厨房里抱住了桐原消瘦的身躯。
在缺乏生活感又冷到极点的房间里,电视上的新闻主播正淡淡地播报着遥远国家的民族纷争。在没有家人的寂寞空间里,只有人工的男声空虚地回响着。
忽然,司马觉得桐原头上的王冠好像用荆棘作成,充满了伤人的尖刺。
桐原的确是一个对感情毫不关心的男人,但这种人比比皆是。
然而,这充满尖刺的王冠,却镶嵌在这个悲哀的男人头上,只是毫无用处地让他流着不必要的血。
被司马从背后不断地吻着额头后,桐原像强忍从喉头深处涌上的热流般掩住嘴。
“……我……我……”
男人的眼眶是湿的。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剩下……”
桐原喘息地说。
“……桐原……”
桐原再也按捺不住似地低下头。
“司马……如果你要我道歉的话,要说几万次都行……”
男人扭曲着身体把头埋在司马的膝盖上。
“即使要我下跪……都可以……”
桐原用满是伤痕的手指握住男人的膝盖用额头摩擦。
“你别放我一个人……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看着桐原近乎悲痛的呼喊,以及抱着自己膝盖颤抖的模样,司马伸出手拥住了他的身体。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肯原谅我……。中午……我好不容易可以看到你……好不容易想跟你道歉……”
深沉的声音有着激情而无助的颤动。
“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背对我……”
在司马的怀抱中双手覆面、难以承受自己语言中折磨的桐原蜷起身体。
“我……已经绝望地……放弃了啊……”
这个男人真的很孤独,孤独到必须紧抓着自己不放……,司马心疼地拥抱桐原哀泣瘦弱的躯体。
“没有下次……”
听到司马的低语,桐原在他怀中不住点头。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缠住司马的手指,把头埋在他肩膀的男人拙劣地不断重复。
“求求你留在这里……别放我一个人……”
司马用力抱住眼前孱弱的身体。
他那稚拙的承诺和悲泣的哭声竟让自己满心不忍。
没有任何信用,男人没有任何保证的话居然让自己感到安心。
他确实被这个男人抓住了。自己被一个连爱情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男人给捕捉住了。司马无法不去拥抱他,无法不去怜悯他。
“我好想见你……”
梦呓般不断重复这几个字的桐原,像落水的人似地紧攫住了司马的颈项。
“等我一下,大概十分或十五分钟后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