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期天上午举办的花园宴会上,用银盆捧着客人专用香槟,正从阳台要走下庭园的爱德华,被一个站在白色大理石楼梯下身材矮小的美国客人给出声叫住了。
「哈瓦特先生:」
爱德华将不耐烦隐忍在一脸假笑下。
「走吧,爱德华!」
男子环抱着爱德华的肩膀催促着。不得已,爱德华只好把盛着香槟的银盆交给路过的佣人小周,要他帮忙送出去。
这名全身上下穿著麻制服装,因商务所需而在宅邸里住了一个多月的中年美国男子,打从他一来就一直注意着爱德华,总是若无其事的招唤爱德华趁着屋内四下无人借故触碰爱德华的身体。
对于男子明目张胆的行径,爱德华三番两次以工作为借口拒绝了对方,最后一次拒绝对方时还差点伤了他的面子,自此以后爱德华便尽可能减少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但是随着滞留时间越来越长,面对这名中年男子执意的纠缠不清,就连爱德华也忍不住要叫苦连天。
打从决定十天后要回国开始,哈瓦特的邀请开始变得坚持又露骨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靠过来东摸摸西摸摸。
甚至在前几天可能是因为对老是转移话题的爱德华感到不耐烦,还故意在爱德华的耳边轻轻说着「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
这种行径根本就是故意找爱德华麻烦。如果太过明显让客人不高兴的话,很有可能会传出遭受到雷诺克斯家中国佣人侮辱等没有根据的谣言,很可能会影响到雷蒙特的工作。
「你简直就是颗东方的明珠啊,这么的彬彬有礼,比任何人还要美丽。」
领着爱德华进入庭院里的迷宫当中,一离开餐桌并排喧闹的庭院中央,男子便在树荫下突然把身体贴向爱德华。
对于性急的把身体压向修剪整齐的庭院树丛里,比自己个子梢矮的男性所吐出来的气息感到不快的爱德华,若无其事的背过脸去。
「为什么东方人会拥有如此细致、漂亮的肌肤?」
汗湿肥胖的手指捏着自己的手,不管对方再怎么抚弄爱德华像是求救般让自己的视线落在远处。
「你也不用一脸痛苦的表情嘛!让你有这样的表情我也觉得很痛苦,我并没有做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啊!但这一脸忧愁的面容,反而让你更加美丽了。」
或许是因为出自对中国青年的关心,哈瓦特继续经轻抚摸着爱德华的手。
这是个相当闷热的午后。
被这个气息急促、嘴中喃喃自语的男子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背部,爱德华只能垂下目光,想着准备好的冰块不晓得融化了没有。
这名中年美国男子很清楚,身为中国佣人的爱德华根本没有立场拒绝自己的邀请,才把他带至树荫底下。到目前为止都让爱德华以各种理由逃过了,就算逃得过现在,到了晚上只要编个理由把爱德华叫到房间,最后还是会成为这名中年男子泄欲的对象,想到这里爱德华不禁感到绝望。
男人们利用自己所占的优势来欺负弱小,毫不考虑发泄欲望的后果,才会制造出毫无立足之地的混血儿。
即使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是白种人就觉得可以发泄兽欲的男子,更令人不能原谅。
「你这苗条的身躯就彷佛是隐含着强韧力量的嫩竹一样。看似可以轻易折断却又无法折断,拥有既娇嫩又光滑的强韧。」
一瞬间比爱德华个头稍矮的男子突然抱住爱德华的腰间,开始抚摸着爱德华的全身。
「请住手,哈瓦特先生…」
被男子强行抱在怀里,透过长裤的布料爱德华可以感觉到露骨抵在自己大腿上的昂扬男性象征,爱德华深感厌恶地把脸撇向一边,抽回自己的身体。
「爱德华!」
就宛如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从树丛的另一端传来雷蒙特呼喊爱德华的叫声。
毕竟还是会介意他人的目光,哈瓦特急忙把手抽离爱德华的腰间。
「很抱歉,少爷在叫我了。」
笔直站好朝着肥胖的中年男子鞠,爱德华有如逃难般离开现场。
III
整座宅院的佣人恭敬地迎接汉弥尔顿家小姐大惊光临,就跟雷蒙特过去大多数的女友们一样,露西对于中国佣人也没什么好感。
当时雷诺克斯家生产丝线的生意利润虽然急速上升,然而比较起来拥有更多资产的汉弥尔顿,即使家在上海,不论内、外勤,所雇用的全都是西方人。也因为如此,而对不习惯的黄皮肤中国人在屋内走来走去感到相当不快。
天气更加闷热,亚洲独有的夏季倦热湿气,让劳动者一点工作的意欲也没有。
在就绿树密布的庭院里,某个酷热的夏日午后。
「雷蒙特,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爱德华帮两人送上午茶之后,站在面对庭院的房间阳台上,听见露西握着雷蒙特的手这么说道。
「等我们结婚之后,我希望家里所有的佣人都是白种人,就算混有俄国人或犹太人也没有关系。拜托你,把所有的佣人都换成白种人。」
穿著一件缀着流行花边的白色罩衫,给人少女印象般的女子,就像是要把屋里全部的窗帘都换成同一种花色似的,用着毫不在乎的语调撒娇道。
「怎么又这么说?像爱德华及主厨老王,都是从我小时就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做得比任何差劲的白种人还好,而且比任何人更努力工作。在英国,如果主人不开口,佣人是不会开始工作的。可是在这里,每个人都很自动自发。像爱德华,长相英俊可比电影里的演员,而且头脑又好,英语也说得很流利,要他当佣人简直是委屈他了。再说,支付一名白人佣人的薪水,可以轻易雇用五名中国佣人,不是吗?」
可是…露西将她那头金发埋在雷蒙特肩上。
「可是…想到每天都要吃中国人做的菜,就觉得讨厌。还有…我讨厌老是侍在你身边的爱德华。他总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让人猜不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几乎从没看他笑过,总是默默点头,或是低头表示他听到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好象在监视什么似地,一直盯着我们看。让人搞不清楚,他究竟高兴或生气,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象被他耍得团团转。」
爱德华将托盘搁在桌上,越过蕾丝窗帘望老两人亲密的模样。
庭院里盎然的绿意衬着白色蕾丝,在微带湿气的风中摇曳着。
「妳想太多了吧?如果要说面无表情的话,沃雷斯也是这样啊「我从小就认识沃雷斯,可是从没见过他放声大笑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管家这个工作本身不应该随便让人看到他表情的变化吧!」
一个20岁的女孩会对平时在自己身边照料一切,就像家人般亲近的佣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感,雷蒙特不解地皱起眉来。
「不是,不是我想太多了。…而且,我看到了。在前不久的宴会上,我看到在树荫底下爱德华被哈瓦特先生紧紧的抱住…」
就像是看见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女孩娇小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他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中国人,在我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劝我多吃点三明治…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既是中国人又是同性恋,太骯脏了。」
在年轻女性的洁癖中,对于宗教和法律上皆被视为犯罪的同性恋,有着一股无法抹去的厌恶感。露西边皱着眉头,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雷蒙特只是沉默不语,伸手抱住未婚妻。
爱德华只是站在那里,没想到当天的情形竟然会被人瞧见。
被发现了…不知不觉间紧握的双手竟然颤抖了起来。
「我好害怕爱德华那双黑色的眼睛,真的好害怕。一脸毫无表情的样子站在身边,让人猜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的中国人,真的好可怕。可是他却要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求求你,雷蒙特,请稍微考虑一下!」
将身体靠在阳台扶手上,雷蒙特伸手紧紧抱住女孩用白色罩衫包裹住的娇小身躯。
「…我知道了。」
爱德华强忍着脚步声逃离了房间。
对于主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今后会对自己贴上怎样的卷标,爱德华连一丁点询问的勇气也没有。
庭树微弯,树梢垂在白色花朵上,蜜蜂毫不疲倦的翅膀轻扑声勾引着众人的睡意,这是个迟来的夏日午后。
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大型风扇不停旋绕着。
***
每天早晨闹锾都会在七点二十分时响起。过整整10分钟后,爱德华就会用银托盘捧着早餐及用熨斗烫平皱折的报纸,打开房门恭敬地道早安。
在雷蒙特边看报纸边享用早餐的同时,爱德华便会在茶杯里注入热腾腾的红茶,拉开房里的窗帘。
这一天也跟平常一样,是个宁静的早晨。
雷蒙特边看着报纸,边咬着涂满奶油及蜂蜜的吐司面包。
突然雷蒙特抬起眼,看着正在拉开窗帘的爱德华。爱德华今天也一样穿著整齐的佣人制服,黑色背心配黑色长裤,再搭上浆得笔挺的白色翻领衬衫。
身高五呎九吋(约175公分),虽说比不上雷蒙特但是在中国人当中还算是相当高大,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人。
修长的手脚,制服包裹着东方人特有的苗条身躯,再加上不太浮现任何表情的黑发与黑眼睛,给人一种如仆人娃娃般的统一印象。
就如同打从自己懂事以来管家沃雷斯一直保持的形象,爱德华也是一样即使是在属于典型温暖潮湿气候的上海闷热的夏天里,也从没看他把袖子卷起来过。
虽说被管家沃雷斯看中他脑筋转得快,但却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为了想要看看不常改变表情的爱德华困惑的样子,雷蒙特常常会故意捉弄他,却老是捉弄不起来。
自从回到上海,很快地已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在这六年当中,雷蒙特只看过爱德华崇拜地伺候着主人,一脸正经地做微扬起奉承般的微笑而已,就是从没见过爱德华放声大笑的样子。
就这个意思来说,爱德华跟那些喜欢与众人喝茶聊天,吵架的时候大声哭喊责骂对方,如雷蒙特所熟悉的情感起伏相当激烈的中国人完全不同。
的确如露西所说的,就像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可是内部却蕴含着温暖的陶器一般在光滑的肌肤上浮现暧昧难懂的表情,跟沃雷斯那种基于职业意识而无动于衷的表情比起来,从西方人的眼中看来更加觉得东方人不可理解之处。
露西所说的话,其实并非是因为她的任性而已,雷蒙特叹着气想道。
其实那天在庭院里看见爱德华被男子抱在怀里的,并不只露西一个人。
不用说其它人,就连站在爱德华被拥抱的树丛前呼喊的雷蒙特,也看到两人的身影。
雷蒙特只是猜不透,当时在美国人怀中的爱德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管是主动依偎在那个肥胖男子的怀中,或者是被带至庭院强行抱在怀中,雷蒙特都搞不懂爱德华在想些什么。
雷蒙特相当清楚,有些下流的男人偏好东方的年经男子,经常会利用自己的地位,强迫对方与自己发生关系。相反的,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因两情相悦而结合的同性恋者,也多得连法律都禁止不了。
如果对母亲和康妮明说的话,说不定母亲会就此晕了过去。其实在雷蒙特就读的公立学校及大学里,就有不少同性恋者。
虽说同性恋在社会上是重大的犯罪,但是也有些人认为那不过是青春期少年暂时性的狂热而感到默认。
雷蒙特有几个朋友,虽然是同性恋却也有着高尚的品格,还有不少人相当在意自己的性癖好。
雷蒙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在长年的宿舍生活当中.也不太可能若无其事地抬头挺胸过着清静的日子。
同性恋一旦被视为异端,大家就不认为他们会拥有圣洁的道德感,然而雷蒙特则断然决定这因各人的嗜好而定。
然而爱德华那双黑色濡湿的杏眼,时而飘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氤氲湿气,盯着雷蒙特的一举一动。
但是雷蒙特到目前为止,对爱德华的视线追着自己跑一事丝毫不曾感到不快,就好象自然而然习惯了亚洲大陆微带湿气的凉风一般,只有一极从小就熟悉的亲密感。
雷蒙特自己也曾经想过,为什么这位妙龄的年经美男子会一直盯着自己看,但直到今天为止总是问不出口。
雷蒙特半开玩笑地想着,自己的确有感觉到爱德华盯着自己看的次数,未免多得过火,不过雷蒙特也知道,这是因为爱德华对自己的崇拜有点太过于纯真,因此雷蒙特也无法出言制止他。
这位总是忠实跟随在雷蒙特身边的黑发青年忍耐力强,个性沉稳而且又很细心,有时候甚至比如同他亲生父亲的管家沃雷斯还优秀。
雷蒙特心里十分清楚,爱德华不像那些只想着加薪的其它佣人,他是全心全意在服侍自己的。
偶尔从爱德华的举动以及窥伺的表情当中,时时可见雷蒙特的初恋情人,那个名叫香月的女子的影子。
但是从一位单身即将嫁入豪门的年轻女子眼中看来,让人无法猜透,说不定还是位同性恋者的东方男子,在自己家中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实在无法忍受。
爱德华走回铺着浅蓝色桌巾的餐桌旁,看见主人突然抬头盯着自己,彷佛像是感觉到雷蒙特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一般,爱德华带着比平时多添几分紧张的表情垂下目光。
「我有件事要问你。」
雷蒙特佯装平静地询问道。
「每个人都有各种不同的兴趣跟嗜好,你…这个…是不是有比起女人,更喜欢男人的倾向呢?」
雷蒙特原本打算用轻松的语调来询问爱德华,但是年轻中国人的脸上突然一下子失去血色,变得跟白纸一样惨白。
「我并不是想要批评你的嗜好。只不过,我想你也知道,这种行为在我们国家是要坐牢的,而且还是相当不名誉的犯罪…」
雷蒙特嘴里继续说着,看着个性认真的青年脸色发青,像是快要崩溃般地跪坐在地板上。
用不停颤抖的指尖遮住嘴巴,黑发青年不断的摇着头。
「…我…我不知道少爷看到了什么…但…但那都是误会。…我…我绝对不会在这个家里,做会污辱老爷跟雷蒙特少爷名誉的骯脏事…我发誓…我发誓…」
从失去血色的嘴唇中吐露出支离破碎的声音,转变成如啜泣般的悲鸣,雷蒙特对于爱德华的激烈反应丝毫不曾感到疑心,反而更加体会到他的悲哀,连忙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年轻佣人。
漂亮的黑眼睛盈满了哀伤的泪水,爱德华遮住自己的眼睛,躲开雷蒙特伸出的手。
「…对不起,我不应该不经确认就怀疑你,是我不对。」
雷蒙特用双手圈住那张发青而不停颤抖的小脸,就像过去他安慰这位小友人一般,轻柏着这位情绪激动的青年的背部。
「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算了,就当我没问过。是我不好,不应该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伤害了你。」
雷蒙特抱着身材苗条的爱德华的肩膀,不停解释着。
的确,对着一位身为自己最忠诚仆人之一的青年,询问他是不是同性恋着,就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小偷一样,是非常严重的侮辱。
即便爱德华有同性恋的癖好,只要能忠心耿耿服侍自己就好了,雷蒙特转念想着。
「就算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关系。我很清楚你服侍得比任何人还要好,我也知道你比任何人还要纯真善良…」
用手帕拭干爱德华濡湿的眼角,望着这位总是佯装冷静的青年如今心慌意乱的样子,雷蒙特这才注意到,爱德华是遭到美国男子的强迫而无法拒绝。
雷蒙特望着这位被强迫带至树荫底下,根本没有反抗余地,然而还要因为这件非关自己责任的事被主人责备而感到哀伤不绝的年轻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无礼蛮恨的行为,对爱德华来说是多么残酷的虐待啊!
回想起当时自己看见爱德华他们所感受到的不悦,与其说是因为在自己的字邸里发生污秽的行为,倒不如说是因为长年在身边服侍自己,总觉得彼此应该是无话不谈无事不晓的爱德华,竟然会让自己撞见他不为人知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