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殇眸光微转看向床侧案几边坐着的明霄,不觉又是一惊,明霄也正眸光灿灿地凝望着他,眼中神情复杂,悲喜莫辩,但却
如此柔和诚挚,带着无尽的信赖,当明霄的视线与他的视线在半空相遇时,那秀丽的人儿唇边竟漾开一朵微笑,温暖而乖巧,
似乎是在努力宽慰他,无殇也勾唇回以浅笑,此时才真正明了为何小花儿会如此钟情于明霄。
时光如水银,无声又沉重,漠漠地流动,景生与鸾生双掌交握,调息吐纳间,血脉相融,通体明澈,他只觉真气如银丝,透入
千穴百骸,空明畅快,渐渐地,心入气中,气包心外,混沌交合,氤氲不散,口中津液愈生愈旺,馥郁香甜,丹田温暖,周身
融融,似已到存神达化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深浓,窗纱上映出树影婆娑摇曳,景生轻舒口气,蓦地睁开双眼,同时松开鸾生的双手,回掌交握于丹田
之上,眸光微闪便看到对面的无殇,见他也正凝望着自己,欣喜若狂,无殇竖起一根手指放于唇上以示噤声,视线转向案几旁
的明霄,景生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下子便心疼地愣住了,只见明霄缩着身子勉强靠在案几旁,脸颊枕着斜伸在外的手臂已
经睡熟了。
阿鸾这两天不禁奔波劳顿,心情剧烈起伏激荡,更添房 事频繁,身子早乏透了以致在窄小的木椅上就睡着了,景生想及此真是
痛惜不已,当即便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旁,弯腰稳稳地将他从椅上抱起来,刚要往屋外去,袍袖却被无殇一扯,
景生回头,发现无殇已将鸾生挪到了床榻里侧,鸾生也已坠入深沉的梦乡,无殇拍拍床榻,示意景生将明霄放于其上,景生犹
豫了一瞬,便走过去,将他放在了鸾生的枕旁,又为他盖好锦被,俯身轻吻着他的额角,——阿鸾是他永生的珍宝。
景生直起身拉住无殇的手,紧紧地握着,月华如练,他们相视微笑,已灵犀互通,景生在心中感叹:——无殇曾是他的家,他
全部的欢乐和温暖,他全部的依恋和牵挂!与此同时,无殇也在心里默想:——花儿是他的孩子,是暗夜中为他燃起的那盏灯
,是他的生命得以存续的力量源泉,也是他的骄傲和盼望。
东暖阁的大门徐徐推开,清辉堂正厅中的煌煌灯火哗地一下照亮了推门而出的两个人,坐在大厅一角的无暇和端午惊怔地回头
看去,都是心内巨震,只见华璟和无殇携手并肩而出,脸容虽不甚相像,但却都是星眸灿灿,俊颜皎皎,彼此间更天然而生出
一种特别的惺惺相惜,那是只有历经岁月的琢磨才能盛放的光华。
“王兄——”
“王上——”卫无暇和端午已同时离座,盈盈下拜,卫无殇快步走上前去抬手虚扶道:“快快请起,无殇愧不敢当!”看着面
前的无暇,他竟有一瞬口不能言,轻吸口气,无殇才淡笑道:“无暇如今已是大夏太后,无殇是布衣贫民,可不敢受你一拜了
,怎么,你半夜下棋这习惯还没改?可是又有烦心事了?”无殇扭头看看摆在案几上的一盘残棋,笑问道。
无暇听了也咧嘴笑,笑得好不欢畅,可在眼中蕴蓄许久的泪却扑扑簌簌地滚下脸颊,当年在锦宫中时,无暇每遇烦心之事便会
缠着无殇下棋解愁,常常下至深宵,兄妹俩对饮一杯桂花酿,可解万般犯愁,也正是在一次对栾时,无暇告诉了哥哥她对南楚
太子的好感,而无殇则透露了即将迎娶真颜的消息。
“母后,你怎么还不去休息,可用过晚膳了?”景生也走上前去,关切地问着。端午此时已悄悄地退了出去,为他们关上了沉
重的厅门。
无暇看看阿璟再侧眸看看王兄,努力保持着神色平和,“你们正在生死一线间,我又怎么可能去睡呢,倒是随便用了些茶点,
你……你们也饿了吧?”说着无暇就一手拉着一个走到罗汉榻前坐下。
“刚才王兄问我可有烦忧之事,想来你已明了我心中所虑。”卫无暇凝眸望着无殇,并未问及卫恒之乱中他的遭遇,凭着孪生
兄妹的直觉,无暇已猜到那定是不堪回首的过往,卫无暇斟酌了片刻,正色说道:“璟儿在东暖阁中问起那汨罗花汁,我……
我这个做娘亲的……情何以堪?我知道璟儿之所以是现在的璟儿,其中必有难言的神异之处,我只求上天能保璟儿平安,我只
求璟儿能留在大夏,要如何责罚我,但凭上苍处置。”
卫无暇看到无殇和阿璟携手而行,生怕他们会重返仙境,心里充满了恐惧忧虑,以致甜润的声音都变得战抖。
景生看着她惶惑忧急的模样,万分不忍地拉住她的手,“娘亲,我是人非鬼,更不是什么神仙,我……我只是一身两命双魂罢
了,此时已融合化一,神魂俱全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啊?!卫无暇虽早已猜到此中奥妙,但骤然听到阿璟亲口坦承,她仍觉得不可思议,“一身两命……两命……你……你是
说这些年……你确曾活在世间?” ——这怎么可能?立春明明已将气绝的阿璟放入玉匣,葬于上华寺的地宫之中了呀!
卫无殇轻咳一声,宁定地开口说道:“十七年前的一个仲夏夜,坤忘神君将一个玉匣交给我,景生就躺在匣中,”看着无暇目
瞪口呆濒临晕厥的模样,卫无殇几乎不忍心叙述下去,咬咬牙,深吸口气,无殇续道:“当时他并未说明孩子的来龙去脉,我
看到孩子的颈间悬挂着墨玉龙环,就知道其身世必然不凡,我就没有追问,坤忘神君请我为孩子命名,我看旷野中花景晼晚尽
,麦风清泠吹,便说就叫他花景生吧,从此,我也跟着花儿改姓花了。”
“坤忘神君……花……花景生……你……你们住在哪里?”卫无暇失神地问着。
“我们一直住在坤忘山东部的一个山谷中,蜀地虽不安宁,但我对坤忘山非常熟悉,而且,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卫恒
不会想到我仍留在大蜀。”卫无殇缓缓而言,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但却如高亢的战鼓敲响在卫无暇的耳边,卫无暇颤声低喊:
“你们……你们这些年离我不过千里之遥!”
千里之遥的路程隔绝了阴阳亲情,也隔绝了忏悔和祈祝,卫无暇如石雕泥塑般凝然不语,这么多年噩梦中奈何桥上呼唤娘亲的
孩子原来就住在坤忘山中,卫无暇倏地握住景生的手,紧紧地攥在掌中,仿佛是第一次与他亲近,景生却略探身望向无暇另一
侧的无殇,
“老大,我把那个墨玉龙环弄丢了,看来我并非龙魂。”
无殇浅笑不语,卫无暇却猛地一震,好似刚从噩梦中苏醒,她伸指轻点着景生的胸口,声音不稳地说道:“这么多天你都没发
现吗?你胸口上有个龙环胎记,那……那是在阿璃身上不曾有过的。”说着,卫无暇便猝然而惊地仔细端详着景生,“这……
这么说来如今你的模样便是……便是景生的模样……怪不得连肤色也变了……身上还多了从未有过的伤痕!”
卫无暇失声低语,饶是她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此时也已陷入震撼之中,特别是想到景生的移魂过程,就更是惊痛莫名,景生既已
移魂阿璃,那…… 那他的本尊呢?
“璟儿……那你……你的真身呢……发生了什么事?”卫无暇脱口惊问,声音近乎凄厉。
“他的真身幻化飞升了,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蓬馨香的血雨尽撒大地!”一个清越之极的声音忽然从东暖阁门边响起。
“阿鸾——”坐在罗汉榻上的三个人同时惊叫,景生飞身而起跃到门边将他揽入怀中,发现他纤韧的身子正瑟瑟战栗。
“什么……你……你说什么?”卫无暇呆滞地望着相携走来的两个少年,本能地问着,却好像并不明白所问何事,今天所发生
的事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阿鸾……你……你竟认识景生?”卫无暇第一次叫出景生之名,百感交加,原来璟儿并未
死去,他是景生,在未知的地方重生了。
“认识,我十三岁时就认识他了,那一年他曾多次挽救我的性命,而我……我却害他掉落苍渊。”明霄直视着卫无暇,声音镇
定,面容沉静,可明丽的杏子眼中却隐含泪意。
“阿鸾,那不是你的错!”景生手臂微收,拍抚着他的肩膀。
卫无暇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大脑高速运转却仍如一团纠缠的乱麻,“原来……原来你们早就相识……那后来呢……景
生他……”
“三年后,景生再次救了我,父王下旨召他进宫,景生就是我的承徽杜华,在华青号上遇害身亡,我也因此而眼盲。”明霄再
次开口,努力抑制着声音中的颤抖,他觉得自己愧对面前的无暇和无殇,都是因为他的过失而使他们失去了至亲。
“什么——?”卫无暇腾地站起身,只觉脑中转起了千百个陀螺,呼呼嗡鸣,带起一股狂乱的旋风,“景生……景生就是你的
那位后宫?”原来当初随口唏嘘感叹道的那个少年竟是自己的亲儿!
当这惊问脱口而出时,一线微光也在无暇晕眩震荡的脑海里摇曳闪烁,——怪不得阿鸾觐见景生时神情怪异,欲语还休,怪不
得他们这么快就重修旧好,爱恋弥坚,原来他们早已成亲了……啊……对呀……他们早已成亲了呀……!
卫无暇惊骇的表情渐渐淡化,唇角上翘竟露出微笑,她迎上去拉着明霄的另一只手将他引到榻前,“快坐下,这一天东奔西跑
的你连晚膳也没吃,如今已是半夜,却还没睡,可不真要累坏你了。”卫无暇只管絮絮而言,不理会景生和明霄惊诧的目光,
卫无殇一直端坐榻上,一言未发,双眸却了然地望着大家。
景生虽对母后突然变化的神色不甚明了,但对她的说辞却深表同意,阿鸾这几天确实是太劳累了,景生刚要随声附和,却听无
暇再次开口问道:“阿鸾呀,我听说你是按太子妃的葬仪为……为杜华安葬的,对吧?”
——呃?景生明霄再次惊倒,太后当真神出鬼没,话锋七回八绕,愣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明霄神情苦涩地点点头,“是,棺中
只有血衣一件。”景生坐在他的身旁,立刻伸臂环住他的肩膀,抬眸瞄了母后一眼,似是嗔怪她出语不慎,惹阿鸾伤心了。
“嗯,甚好,甚好,如此甚好!”卫无暇不理会景生埋怨的目光,竟古怪之极地大赞甚好,一直作壁上观的无殇却在此时咧嘴
笑了,“花儿,你娘亲今天备受打击,又疲劳昏聩,难免胡言乱语,你们就不要介意了。”
卫无暇对无殇明显语含嘲讽的话毫不介意,她摆摆手,关切地望着明霄,一边吩咐道:“景生,你还是赶紧陪阿鸾回鸣鸾宫吧
,离冠礼之日还有将近十天,到时又要忙碌操劳了,现在就应好好休养。”一边又转头看向无殇,笑眼眯眯地说:“还是王兄
最了解我,我可不怕你笑话,此时为了他们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成呀。”
景生和明霄对无暇的话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她非但并无恶意,还是为他们着想,便同时站起身告辞,景生回眸笑望着无殇,
“老大,此时我应该称你为舅父了,没大没小地叫了你十几年,真是罪过,又将属于孪生的爹霸占了这么多年,我愧对于他,
可我……我永远都是你的花儿。”
卫无殇慢慢站起身,袍袖微拢,唇上也透出温暖的笑意,“快去休息吧,你和阿鸾都很辛苦,谢谢你为孪生所做的一切,愧对
他的是我,不是你。”
景生伴着明霄走到大门旁,再次转身看着无殇,目光明朗,“此时鸾生的碧血蛭毒盅已解,只需调养数日即可痊愈,老大,是
天意弄人,天意不公,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孪生美惠灵秀,虽命运坎坷,但他从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施舍,他坚强骄傲,心中自
有宗旨信仰,我相信孪生定能觅得福祉,他不需别人的扶持。”
春日的暗夜如醇酒,芬芳而浓厚,月辉朗照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幽光,马蹄声声,砸响在寂静的宫道上,赤练和流金御风而行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奔到与清晖园相距不远的鸣鸾宫。一直等在宫门外的南楚内侍看到并驾前来的明霄和大夏圣上,都有一瞬
的呆愣,随即便打开宫门,早有人跑进去通传。
景生和明霄才在前院影壁前下马,双福就已带着几个内侍赶到近前,一眼便看到身披明黄风氅的明霄和他身旁英秀的少年帝王
,不禁浑身巨震,虽觉不可思议,但他却毫不迟疑地迎上前去,满面的皱纹已笑得一朵花儿似的,
“给陛下,殿下请安了,后半晌时太后千岁曾派人来告知,说是殿下将在清晖园用晚膳,老奴就一直等着殿下回来。”——结
果深更半夜的却等回来俩!双福脸上笑得花儿似的,心里却惊疑不定,虽早已察觉大夏皇帝陛下对青鸾的态度非比寻常,但…
…但殿下才失佳偶……一直悲痛欲绝……就是这位陛下与杜华容颜相像……也……也不至于进展如此之快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景生早已看出那老狐狸藏在笑颜后的犹疑,不觉上去拥着明霄的肩膀,同时温和地笑道:“双福公公,今天朕和殿下巡营时遇
事耽搁了,都还没有用晚膳呢,内厨里可有什么现成的膳食?”
——啊?双福惊讶地半张着嘴,忘了回话,都快天亮了,两位最尊贵的人儿却还未用膳!此时随从在后的愁眉苦脸也已纷纷下
马,听了这话赶紧赶上前来,“爷,刚才临走时,端午姑姑给青鸾殿下带了鸡汤,还是热乎的呢。”说着就捧上一个锦囊包裹
的瓷盅。
明霄一看就倒退半步,如临大敌,景生看着他那苦恼的模样哗地笑开了,因愁眉和明霄的举动而呆愣的双福却被景生的笑晃了
眼睛,——乖乖不得了,这如暗夜昙花般惊艳一现的笑如此摄人心魄,竟同那位杜华如出一辙,怪不得殿下轻易就缴械投降了
!
愁眉是多机灵个人儿,早看出明霄对这鸡汤不以为然,立刻笑着补充道:“殿下,这是真正的鸡汤,可没放任何药材,香着呢
。”
明霄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想想醇香的鸡汤,不禁咽了下口水,肚子更不争气地咕噜噜微鸣。
呃?深夜静谧,这腹鸣之声当真响亮,明霄一下子飞红了脸庞,窘迫地扭身儿就走,景生知道他难堪了,生怕他又别扭起来,
一气之下将自己撵出鸣鸾宫,赶紧丹田提气,咕噜噜竟也腹鸣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