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也是这样就很糟糕。」江彦云乾脆挑明了讲。
「啊?有吗?」林其岳眼神往上飘,好像在回想些什麽。「可是被甩的都是我啊……」
「刚好而已。」江彦云搞不懂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没自觉。「换个说法好了,你被甩了会很伤心吗?」
「当然会伤心。」
「伤心多久?」
「有时候一下下,有时候很久很久。」答得一脸无辜。
「……算了。」还是搞不懂。江彦云又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为你的将来烦恼。」
「你都不烦恼了我有什麽好烦恼的,你还比我大三岁。」林其岳笑得有点挑衅。「虽然外表保养得宜,但也即将迈入三十大关了喔。」
「是啊,是该烦恼了。」江彦云难得地没有反驳。「我本来计划三十岁要结婚的,没想到会跟她分手……」
「你交女朋友就为了要结婚啊?」林其岳一脸不以为然。
「那是目标,不是理由。」
「唔……」林其岳抿了抿唇,忽然改变话题。「对了,我前妻昨天打电话给我。」
江彦云闻言一悚。林其岳嘴里说出的「前妻」这两字不管听几次都令他浑身不自在。
「前妻?你们还有联络?」
「完全没有,两年来连通电话都没打过,所以我吓了一大跳。」林其岳不知为何笑得有点开心。
「那她找你有什麽事?」
「她说有个很不错的业馀剧团,问我要不要去面试。如果我有意愿的话,她会借我一些他们先前公演的影片,也会帮我向团长引荐。」
「那你想参加吗?」
「你觉得呢?」
江彦云笑道:「我觉得很好啊,有兴趣的话就去试试看吧!」
「是吗……那就试试看,跟她见个面。我也好久没上台了。」
林其岳笑得有点忐忑,但明显透露出按捺不住的兴奋。
本来以为这家伙不会有什麽持久的志向或兴趣,现在看来是想错了。江彦云莫名其妙有种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
「不过……你前妻说可以引荐,表示她也是那个剧团的成员吧?你跟她共事不会觉得尴尬吗?」
「怎麽会。那女人工作起来就像鬼一样没血没泪的,真那麽感情用事就不会想到要找我了。」
「我不是说她,我是说你。」他刚刚说过,有时候被甩会伤心很久。
「我啊?我不会。」
林其岳笑得一派海阔天空。
看样子是真的不会。江彦云眯起眼睛看着他,心里又偷偷不屑了起来。
* * * * *
方晴右手托着腮帮,明艳的脸庞写满了不悦。
「你还真的来了。」
林其岳不以为意,在她对面落座。「不是你邀我来的吗?」
她皱起眉头。「我以为你多少会挣扎一下……我可是挣扎了好几天才决定打电话给你。要不是真的想不到什麽好人选……啧。啧啧。」
「太没礼貌了你。」
「你应该称赞我不念旧恶。」她转身从包包里拿出几张光碟片。「这是我们前几次公演的影片。」
「谢谢。」林其岳伸手收下。
「我们的固定成员目前只有四人,不过因为团长人脉不错,要借演员很容易;排练时间间是每星期三晚上,还有星期六、日的下午──
不常有戏排啦,就算有戏也不一定都会全员到齐……」说到这里,方晴似乎感到非常可耻,唇角微微扭曲。「总之还满有弹性的。」
「原来如此,这样对社会人士来说比较不会有负担吧。我觉得很好啊!」
「那就好,影片你慢慢看,下礼拜再联络。我先走了。」
林其岳挑眉。「我才刚来你就要走?」
「该讲的都讲完啦。」她站起身,脚上穿的是林其岳从没见她穿过的亮色高跟鞋。
「那怎麽不直接用电话解决?」林其岳翻看着手上的光碟片──都是装在棉套里的备份片,也没什麽好看。「其实光是你打电话给我,
我就一定会加入,也不必拿什麽片子回去看。」
方晴站在椅子边,推了推眼镜,喃喃念道:「说得还真好听……」
「真的要走啦?」林其岳翻开桌上的菜单。「我咖啡都还没点耶。」
「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只是想先看看你而已──我必须在叫你来面试之前确认我再见到你时可以维持情绪平稳。」
「结果呢?」
「很好啊,你几乎没什麽变,一如我想像的那样没心没肺。」
「你这样说我会受伤的。」林其岳微笑着朝服务生招手。「你倒是变了很多,戴眼镜了呢。」
「你才不会受伤。不管我怎麽讲你都笑笑的──」她咬了咬下唇。那是她觉得不甘心时的小动作。「我走啦!片子还是看一下吧,下周
再打电话给你。」
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的背影显得俐落而且干练。林其岳看着她离开,一边轻声向服务生点了杯焦糖拿铁。
「怎麽可能不会受伤……」好恶劣的女人。
如果说中了当然会受伤。
林其岳回想着签离婚证书那天她对他说过的那句「你连下台後都还在演戏」,又习惯性地笑了一下。(待续)
宁愿不幸福(廿三)
看了方晴给他的片子之後,林其岳对面试一事认真了起来。
「这个人写的戏很有趣,对吧?」
相较於兴致勃勃的林其岳,下午陪着他看了张DVD结果半途睡着、直到萤幕上出现演员跳下舞台的大骚动才醒来的江彦云也只能陪着笑
说「你喜欢就好」。
他没有看戏的习惯和欣赏的眼光。整出戏看下来,他只记得那个女演员演到一半突然神经断线似地跳下舞台直冲观众席、揪起前排某个
观众的衣领、朝他挥拳恫吓的样子。
无线麦克风没有关,她说的话也一字不漏地录了进来:「薯条好吃吗?再吃就给我滚出去。」
林其岳看到这里就笑了,说「那个是我前妻」。
她最讨厌有人不遵守剧场礼仪。几秒钟後,他又补了这一句。
很美丽,很强悍,很果决。站在自己全心投入的场域中,彷佛什麽都不惧怕。看着画面里的女演员放开那个观众後浑若无事地走回舞台
继续演出,江彦云心想,难怪林其岳会迷上她。
也难怪她会离开他。
江彦云趴在和室门口,两只手臂懒懒地挂在架高的地板边缘,垂下的指尖刚好触及地面。
柜子里的茶具已经全部送光了,林其岳说上了年纪的客人喜欢喝茶的还不少──曾经排满茶壶的矮柜里只剩下那个紫砂壶盖了。
本来摆在电脑桌抽屉里的转蛋也慢慢减少中;同样被林其岳拿去做公关。
「这人对过去还真是毫无留恋啊……」江彦云看着那个壶盖叹气。
「嗯?你说什麽?」林其岳蹲在DVD播放机前等着光碟退片。
「没什麽没什麽。」
关掉电视後,林其岳在客厅里团团乱转。他把立灯挪到墙角,茶几和沙发各别移开,在客厅中央整理出一块空地,不知道要做些什麽。
江彦云暗暗佩服着那些甩掉林其岳的女性。
要耗费多少泪水才能承认这个人对自己的爱情已经冷却?又要花多少决心才能硬起心肠放弃那双曾经炽烈追随过自己的眼睛?
他是做不到的──
「其岳。」江彦云试着叫他。
「什麽事?」
「我想回家了,你明天要去面试应该要早点睡──」
「咦?不要啦!才六点半而已。你可以睡在这啊!」正在把地毯卷起的林其岳抬头笑道:「我明天下午才会去面试,睡到饱没问题。」
「唉。」可是我很无聊。
江彦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根本也是林其岳三分钟热度下的牺牲者。加油站打工一个多月不算;打工结束後,这样每个礼拜见面厮混,也
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要是按照林其岳的「迷恋周期」来算,差不多早该腻了。
最近也真的没什麽话聊。林其岳常常自顾自地做他的事,江彦云也总是拿着书或开着电视、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或是趴在和室地板上。有
时候还会无聊到睡着。
「好啦!留下来吧,你回去了我会寂寞的。」
可是每当他说想回家时,林其岳又会像这样积极挽留他。
他骨子里其实也怕寂寞。能有个地方待、有个人跟自己存在同一空间,即使什麽都不做,还是比独自一人好得多。
江彦云不知道这种焦躁的感觉从何而来。
林其岳整理好场地之後,跑进房间里拿了一把剑出来,站在客厅中间,缓缓将长剑从鞘中抽出。
「哇,那是……剑?你要干嘛?」江彦云好奇地撑起上半身。
「先练一下剑,听说会加分。」林其岳左手反执长剑,双膝并拢,回道:「方晴说团长看了这个一定会录取我。」
方晴啊……江彦云心里跳了一下。他没办法像林其岳这样轻松地提及前任情人的名字。
气随剑行,眼顾剑尖。
林其岳微微皱眉,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背诵什麽;左脚向旁一跨,右手捏着剑诀向前缓缓推去,一个转身,剑在後腰从左手交到了右手
,顺势向前刺出。
随着他每一回提膝、每一次旋臂、每一番撩指,原先略显迟滞的动作渐渐变得行云流水。
红色的剑穗像活物般跟着林其岳翻动的手腕笔直向四面八方甩开;江彦云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看得目不转睛。
这不是公园里老伯伯排队操演的那种养生剑舞,林其岳的剑更灵动、更阳刚、更有力──
「你学过?」
「嗯。」他手上不能停,答得很短促。
「跟谁学的?应该不是体育老师吧?」江彦云不识相地继续提问。
「等一下。」
一开口动作就会变缓,林其岳直到一轮舞毕,停剑收势後才答道:「高中时……住隔壁的一位老师傅教我的……糟糕,我好像漏了好几
招。」
他的声音有点喘。
「好厉害。为什麽会想要学这个?」
林其岳收剑回鞘。「习武可以强身健体,才不会被人欺负。」
江彦云立刻坐起身,神情严肃地问道:「谁欺负你?」
「呃……」
「在学校吗?还是在家里?谁?谁欺负你?」
他的表情太认真了。林其岳忍不住猜想,只要随便给个名字,他接下来八成就会卷起袖子说「我去揍他」了吧?
对着那双眼睛,一如十一年前那般,胸口总像有什麽东西正在融化似地,一片温温黏黏。
「没有啦,没有人欺负我。」
林其岳笑得眼睛都弯了,不像有什麽创伤的样子。江彦云反倒别扭了起来。
「难怪阿翔那个动作你一看就会做……可是你平常又那麽笨手笨脚……这太奇怪了!不会是装的吧?」
「唉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嘛。」
「熊掌咧。」江彦云撇了撇嘴,忽然想起某事。「啊,那你那天打架怎麽会输我?」
「我哪有输你。」
「你被我压倒啦!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林其岳低头用手指拨着剑穗。「少得意,那是因为我舍不得打你。」
「舍……」舍不得打?
「我真要动手怎麽可能让你压得住。」没意识到自己上一句话给对方带来了无限联想,林其岳扯着剑穗继续叨念:「我舍不得打你啊!
你没发现吗?结果你居然大剌剌地坐在我身上,骂我骂得那麽开心。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也没真的打你啊……」江彦云讪讪地回嘴。
「也是啦。」林其岳笑着抬起头,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太对劲。
「……看什麽看。」
「看你脸红。」
「所以说看什麽看啊!有什麽好看,转过去。去忙你的,快点。」
「好好好。」
林其岳依言移开了视线,假装很忙碌地把长剑收起来、把茶几和沙发一一归位。(待续)
宁愿不幸福(廿四)
为了准备明天的面试,林其岳练完剑之後,又坐回电脑前读资料。江彦云问他在读些什麽,他笑着回答:「以前社团课做的笔记。」
很认真的样子。
江彦云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在和室里趴着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衣物磨擦的声音。
「……」
腰间暖暖的,感觉到一点重量。江彦云半撑开眼,看见林其岳半跪在一旁,手上正拎着毛毯往自己身上盖。
「唔?其岳……现在几点?」
「快两点了。要不要回房间睡?」林其岳居高临下的眼神很柔软。
江彦云摇摇头。「不要,好懒。喔啊我还没洗澡……可是好懒……」
「真的很懒。没洗澡是没关系啦,至少到床上睡吧,和室地板会冷。」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的,生怕吵醒谁似的。可是自己已经醒了啊……浓浓的睡意一阵阵涌上,江彦云又摇了摇头。
「不要,我要睡这里……」
「喂,真的会冷啦,气象报导说半夜温度会一路下降。」
「你也陪我睡这边吧,呐,这样就不冷了。」
半梦半醒的人有时跟醉汉很相似。江彦云伸脚勾住林其岳的腰,企图把他拖倒。他身上传来清淡而温暖的香皂气味,应该是刚刚洗过澡
。
林其岳眼明手快地抓住他脚踝。
「不行。」
「喔,不行就不行。」此刻的江彦云完全像个醉汉了--即使他完全没喝酒。「好啦放手,让我睡。让我这个没洗澡的一个人睡。」
「就说没洗澡没关系了,你听不懂人话吗?」林其岳苦笑。
「哼。」
贴在脚踝上的体温比自己的高出许多。江彦云胡乱踢了两下就放弃挣扎,任凭对方抓着他的脚塞进被窝里。
「真的要睡这里?」
「……嗯。」
「好吧好吧,随便你。」林其岳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反正我没洗澡--」
「你是白痴。」
当林其岳从柜子里找出尘封已久的电暖器、把它搬进和室里时,江彦云已再度沉入梦乡。他的脸本来就不易显老,睡着时的表情比清醒
时又更稚气了几分。
明明是快要三十岁的人了……
把电暖器放在墙角,插上插头,打开开关。林其岳蹲在电暖器旁,定定地看着碳素灯管由灰色转变为橙色;感觉到了慢慢辐射开来的热
度,他才站起身子走出和室。
跨过江彦云脚边时,他连一点馀光都不敢分过去。
当初决定搬进来时,他的确刻意想在这里重现那年夏天的那间和室。
地板的材质、桌子的高度、矮柜的位置、音响的颜色、光源的来向……一切都按照记忆中的画面仔细安排。
几近完美的成果在江彦云带着当年那张水晶音乐的CD加入後真正变得完美,他却偷偷在心里恐慌了起来。
布置这间和室时,他作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像这样睡在这里--还邀他一起睡。
那就像一直妄想着回到童年的老人有天醒来忽然看见母亲带着少女般的笑容来叫他起床,窗外明亮的日光、悦耳的鸟鸣和长满青草的乡
间小径,尽是魂牵梦萦的儿时风景--
所以只有这个地方不行。
他愈来愈无法忍耐与江彦云在这间和室里共处。
「我怎麽敢啊,叫我跟你一起睡在这……」
要是作了什麽奇怪的梦怎麽办。
* * * * *
林其岳的面试很顺利。星期日见过团长後就直接决定入团,隔两天马上加入了新戏公演的筹备会议。
江彦云原先抱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毕竟活到这个年纪,能在工作外有个能全心投入的兴趣是很棒的事。
但是林其岳迷上的不是只有「演戏」而已。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读剧本、一遍又一遍地练台词、一遍又一遍地改良并演练某幕戏中的剑舞之外,他还一遍又一遍地观察他的对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