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阿翔抓了抓头,走回中间的加油岛继续站岗。
经过数分钟的纠缠和死斗,江彦云暂时取得上风。他把林其岳压在身下,气喘吁吁地盯着他的脸。
林其岳阴森森地回望。
赢……赢了……干……一定要给他一点教训,把话给说清楚……
想到这里,江彦云忽然有点走神。
什麽东西赢了?要给他什麽教训?要说清楚什麽事情?
林其岳额头上那个包肿得有点大,是刚刚被自己跘倒时撞出来的。印着加油站商标的T恤被扯得皱巴巴的,头上脸上也弄得到处脏兮兮
。
江彦云像做梦似地伸出手,先是摸了摸林其岳肿起的额角,接着向下捧住他脸颊,轻轻擦去沾染在上面的灰尘。
林其岳在被碰触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但随即受到更强大的压制。
「林其岳。」
「哼,干嘛。」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我为了你的事很烦恼,後来大学联考没考好,因此放弃了当警察的梦想。」
「……所以你是在怪我罗。」
「我没有怪你啊。」
擦完左脸换右脸,江彦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温存的动作套在刚发生肢体冲突的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有多麽不合时宜。
「那你说这种话是什麽意思?」林其岳皱起眉,仍然一脸倔强。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为你牺牲了一部分人生。你不要那麽恨我。」
林其岳闻言一愣。「……我没有恨你。」
「你有。」
「我没有。」
「我说有就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唉唷!」脸颊被捏了一下,林其岳痛得吼出声来:「我没事干嘛要恨你?」
「不然你写那些信做什麽?」江彦云跟着吼了出来:「写给吴以蓉的就是好几页信纸,写给我的都是便条纸!」
「我才没有用便条纸!」
「不,重点不在那里……」深呼吸深呼吸。「总之你就是怨恨我。我害你必须跟你爸分开。」
「……」听见这些话,林其岳又愣住了。
「否则你为什麽要写那些信给我?每一封都在说你爸有多好──」
「你还敢说那些信?」被压在地上好一会儿的林其岳突然奋起,一把拽住江彦云的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来。上下情势顿时逆转。
「你明明有收到我的信,为什麽後来都不回?」
「你……你写那种内容我是要怎麽回?」江彦云被压得险些窒息,破口骂道:「每封信都爸爸来爸爸去的,写给我干嘛?怎麽不写给你
爸爸?」
「能写给他我早就写了!」
江彦云感到呼吸困难。而且不是因为被压住的关系。
林其岳撇开了脸,压在对方胸前的拳头微微发抖。「那些事我也只能跟你说,因为你什麽都知道啊……你就让我说一下不行吗?不回信
就算了……还……还寄钱给我……寄钱给我做什麽……想用钱打发我吗?嫌烦的话也只要一句话啊!居然寄钱来……」
「那些钱是当你的伴读的薪水。」
「我知道。」林其岳的表情委屈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江彦云一直处於缺氧的状态。他用乾巴巴的声音说道:「我那时只是想,你弄到後来连北联都没办法参加
,我实在没资格拿你爸给的薪水……」
「……」
林其岳紧抿着嘴唇不答腔,脸上表情愈来愈抗拒──那是别扭的表现,江彦云很熟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这样的表情他看过好几次
。
「然後又想,你也许用得到那笔钱,不管用来做什麽都可以。」
「……」
「毕竟那是你爸为了你花的钱……我觉得应该要还给你。」
听到这里,林其岳终於开口了。从那张金口里吐出的话果然一如想像中别扭。「根本用不到,我一毛也没花。给你了就是你的,还我做
什麽,鸡婆。」
「我知道你一毛也没花。」江彦云苦笑。昨天在抽屉里看到的那叠钞票跟他当年放进牛皮信封里时一样厚,连束钞票的橡皮筋都是同一
条。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麽只寄钱来?好歹附个信件说明一下。」
「我想……我可能……可能也有那种念头吧。想说把钱还给你,就可以一刀两断,不必再对你有罪恶感。」
「何必对我有罪恶感。」林其岳低着头垂着眼。「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哪里做错过。」
江彦云这下真的无法呼吸了。
「其岳……」
「我那时虽然常常被打,可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我爸,毕竟他是因为我妈抛下他才变这样的;而且只要不喝酒,他就不会动粗……可
是直到跟他分开了,我才发现那种原谅是假的。」
「……假的……?」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晚睡,很怕听见汽车接近家门口的声音,也很怕他晚上来敲我的房门。我老是想着他的好处,想说原谅他吧他
也很可怜,其实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因为不原谅他的话,我会过得更痛苦。」
看着哑口无言的江彦云,林其岳缓缓松开了抓住他衣领的手,唇角慢慢翘起。「搬去跟妈妈住之後,我晚上有时还是睡不着,也偶尔会
被敲门声吓到,但是比之前好多了。而且当我回想我爸以前对我有多好时,再也不是一边擦药一边想……到这时,我才真的能原谅他…
…所以我其实很感谢你。」
所以他才会写那些信。所以那些信才会写给自己。
面对那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江彦云强烈地希望时间能够倒转,回到十一年前。
那个时候,十五岁的林其岳虽然别扭,但遇到伤心事时应该能坦率地掉下眼泪;而十八岁的自己虽然只会逞强,至少也还有勇气一把将
对方扯进怀里,摸着他的头抱着他的肩膀,要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如果真的能回到十一年前,他也绝不会再因那些信件而受伤,甚至动起一刀两断的念头。
「对不起。」江彦云开口道歉。「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哼……」林其岳伸手抹了抹脸,表情立刻变回平常的样子,刚才那些脆弱的情绪居然真的像被抹掉般瞬间消失。「知道错就好。」
「真的很对不起……」
「那……你们可以站起来了吗?这样很难看。」阿翔提着水桶站在旁边,一副准备随时朝他们泼水的架势。
两人连忙分开,有点不好意思地背对背站着,拍去身上的灰尘。
「话说回来,你为什麽要害我跌倒?撞到头很痛。」
「……我心里有鬼啊。昨天看到那些信和钞票就已经够郁闷了,见你跟阿翔在那边嘻皮笑脸就更火大。」
「你很幼稚耶。」
「你也没好到哪去。」
「总之你承认是你的错了,要怎麽补偿我?」
「你这样整我,早就可以扯平了好不好。加油站打工很累的。」
「我没有要整你……我也觉得很累啊。」
「那为什麽还要拉着我去打工?」
「我想跟你一起打工。我们约好的。」
「你少来。想整我就老实说,我宽宏大量,不会报复的。」
这天的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回家路上,雨刷的影子在林其岳脸上左右晃动。但坐在他右边的江彦云还是清楚地看见他在说出这句话时,颊边那片微微泛起的红。
好漂亮啊。(待续)--阿翔同学要求加薪。
宁愿不幸福(廿一)
那天晚上,江彦云还是住在林其岳家。
两人讲了一整晚的话,快到天亮才真正睡着;隔天一早又得痛苦地起床,回到加油站去找江彦云前天停在那里的摩托车,再各自去上班
。
很疲倦,可是很愉快。
两人并肩挤在一张床上,交换了十一年份的情报。
江彦云这才知道林其岳只跟母亲和继父一家人同住到高中毕业,大学就自己搬出来了。
「我继父生的那两个都是女生,我搬过去住,连我妈都紧张兮兮,生怕我会对她们怎样……总之气氛超怪。」
「那怎麽不早点搬出来?高中没有宿舍吗?」
「我继父反对啊,大概是怕我妈以为他容不下我吧。啧,那三年真不是人过的,我每天都七早八早出门、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再
怎麽努力塑造书呆子形象都没用,她们照样见了我像见到鬼。早知道乾脆宣称我是同性恋。」
「啊哈哈哈,这样你妈会更烦恼吧。」
「也是啦……呐,江彦云,女生很可怕的。」打完架之後,他就改口不再叫老师了。「她嫁了谁,就把谁的小孩当自己的小孩,是不是
她生的完全不重要……」
「喂。」江彦云截断他的抱怨。「那叫『视如己出』,是美德。」
林其岳发出低低的笑声。「对啦对啦,我妈她超优秀的,跟我继父吵架时,那两个女生都会帮她呢。」
那两个女生。
江彦云在黑暗中睁着眼,想像对方此刻的表情。即使没有血缘,再怎麽样也当了十一年的家人──但林其岳却称自己的姊妹为「那两个
女生」。
因此他决定改变话题。
「你那个肚脐环什麽时候穿的?」
「唔……升高二的暑假。」
「谁拐你去穿的?『书呆子』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自己去的──当然,去之前有先向班上女生打听过。」
「为什麽?」江彦云好奇心大盛,翻身侧躺,又想伸手去玩他的肚脐环。
林其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双手盖住肚子,不让他得逞。「就突然发神经啊。年轻人总会在某些时候做出一些活像被鬼附身
的举动。」
偷袭了几次都被拒於门外,江彦云认命地收手,叹道:「也是啦──比如说把女朋友的名字刺在身上什麽的。」
「你有刺?刺在哪?」林其岳猛然坐起,整个人扑过来拉扯江彦云身上的衣服。「在哪?手上?胸口?腰?还是屁股上?」
江彦云一脚把他踢了回去。「不是我啦!谁会刺在屁股上啊?」
林其岳抱着肚子摔回自己位置,装模作样地哀叫老半天,惹得江彦云止不住笑。
「白痴,根本没踢中好不好。」
「真的踢中就惨了,我肚子上有个环耶。」
「踢到的话会很痛吗?」
「当然。穿环的时候很痛快,我去穿了才知道为什麽有人会穿上瘾……不过也是真的去穿了才知道那东西有多麻烦。」
「怎麽说?」
「很难保养啊!一扯到就发炎,还要常常清理。」
江彦云发出怪笑。「那不是正好。养成你清肚脐的习惯,免得它又变成罪恶的温床。」
「温床咧……」
「喂,林其岳。」
「嗯?」
「刚刚提到女朋友,我才想到……我跟她分手已经满一个月了呢。」
「唔啊。」林其岳含糊地应声。
「很奇怪,分手时明明很难过的,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别人的事。我跟她交往也不算短……一定是你害的吧。」
「喂喂喂,什麽东西是我害的。」
「你拖我去打工,每天都累得要死,害我没时间也没心情疗伤。」
「然後伤口就自己好了,还不感谢我。」林其岳接话接得很快。
江彦云又笑了。「对啊,感谢你。」
「不过加油站打工真的好累啊……」林其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明天去骑车时顺便辞职吧。」
「你这人真是有够任性。」
比起十五岁时教养良好的那个别扭少年,现在的林其岳似乎多了几分玩世不恭。他轻轻地回了一句话,带着笑的声音轻柔却又无心。
「反正暑假已经结束了嘛。」
* * * * *
时序慢慢入冬,江彦云和林其岳维持着一个月两、三次的见面频率,有时候约在外面吃东西,有时候约在彼此的住处看电视聊天,但最
後总是会一起过夜。
出社会後,江彦云不曾与朋友如此亲密相处过,这让他一度有种奇妙的感觉──感觉自己跟林其岳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事实上,二十六岁的林其岳跟十五岁的林其岳也确实保留着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说低头时後颈的线条。比如说闭眼时睫毛在下眼睑形成的阴影。
比如说讲话讲到一半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讲什麽的样子。
比如说不管做什麽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坏习惯。
「你最近怎麽没在泡茶了?」江彦云脸朝着客厅趴在和室地板上,手里把玩着紫砂茶壶的壶盖,发现和室矮柜里那些林其岳在这两个月
间收集来的壶具好像变少了。
「突然就腻了,觉得很麻烦……那些茶壶你如果有想要的就拿去没关系。」林其岳坐在沙发上,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想要那个盖
子吧?它只剩盖子了。」
「我不会泡茶,拿了也没用。」江彦云摇头,把那个孤伶伶的壶盖放回柜子里。
那个壶盖原先搭配的紫砂壶非常漂亮,林其岳对它一见锺情;可惜才刚买回家就不小心摔破了,只留下那个茶壶盖供他日日凭吊。
江彦云还记得林其岳把茶壶碎片打包丢弃时那副模样有多心疼多懊恼,结果才不过一个月时间,他就又对泡茶和茶壶失去兴趣了。
对,是「又」。
矮柜上的茶壶茶具、书柜一角的摄影书、抽屉里的转蛋、墙上的拼图……都是林其岳心血来潮又退潮後留下的痕迹。
他总是会有新的兴趣,但又总是很快就抛弃它们。
甚至连对人都是这样。
两个月前,林其岳突然爱上了跟他一起做促销企划的女同事,积极认真地对她示好,并且成功地追求到她──然後在企划结束後没几天
就被对方甩掉。
「她说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岳苦着脸转述新任前女友的临别赠言。
江彦云不知该怎麽接腔。(待续)
宁愿不幸福(廿二)
「她说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岳苦着脸转述新任前女友的临别赠言。
江彦云不知该怎麽接腔。
他那段短命的婚姻说不定也是三分钟热度下的产物。
他对某事退烧并不需要另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对人想必也一样。不会有什麽第三者,冷了就是冷了,毫无道理。
该怎麽说呢……只能庆幸那两位──前妻和前女友──都是聪明的女性,都在林其岳完全冷却前先下手甩掉他。因为留在他身边绝对只
会愈来愈伤心。
还好这家伙迷上的多半是「某事」,迷上「某人」的状况并不多。否则他早就不知道在哪里被哪个女人给砍死了吧。
造孽啊。江彦云叹了口气。
「你叹什麽气?」林其岳转头问道,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设计杂志。
「我说你啊……」江彦云眯起眼睛看着他。「有没有什麽长久的、能维持一辈子的兴趣?」
林其岳侧着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问这干嘛?」
「你迷上新东西跟抛弃旧东西的速度都太快了。」
「有什麽不好吗?至少我迷的时候很认真,不是随便摸摸。」
的确,他每次迷上什麽东西都是全心投入──但也因此更加令人无法理解他总是忽然冷却的态度。「是很认真没错,但是时间太短……
总觉得不太好。」
林其岳再次拿起杂志,笑道:「怎麽会不好,及早抽身才不会陷入玩物丧志的深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