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避开西戎大军,不顾伤痛疲劳,翻山越岭,涉水潜沟,一口气逃进锦夏控制区,找到外卫所的人接应。听得当地下属汇报一切如常,心知这些人还完全蒙在鼓里。几个念头转过,若说出西京被袭的消息,只怕立时哗变,搞不好适得其反,索性一个字也不透露。因为不敢取直道,又停下来养了半日伤,等他赶到坨丘附近,整个北边已经全部封锁,只得转道向西突进。
中间被追兵察觉行迹,差点就不得脱身。惶急中躲入理方司京畿地下据点。本以为西戎兵临城下,树倒猢狲散,人早已跑光,没想到竟然还剩了两名巡卫坚守阵地。此二人为统领大人忠肝义胆所动,自告奋勇引开敌人,让傅楚卿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七月初七,他越过盘曲关附近山崖,全力向西京潜近。
天阶夜色凉如水。
西京城里却是一片喧哗混乱。本该宁静美好的七夕之夜,因为西戎围城的消息,化作无限惊惶。
所有的一切,是从东边开始的。
早晨,东和门值守的都卫司士兵一个瞌睡打完,发现城门下突然冒出一排旗子来。
「没听说哪家侯爵出城围猎啊……」一边揉眼睛,一边跟同伴叨咕,趴在墙头,预备认清楚了好下去通知人开门。
猛地瞪直眼珠子,一把揪住旁边士兵:「你看……那是什么?……天!西戎人!西戎人打来了!!」
消息传到宫里,赵琚还没起来。发了一通下床气,等到听清楚安宸说什么,呆愣半天,笑道:「小安子……你要叫我起床,也换个招儿。这话……忒无趣……」
安宸抬起头:「陛下!金吾将军已经亲自前往东和门查看,很快就该进宫奏报了。」
在官方还忙于确证消息真实性的时候,城内居民已是一传十十传百,闹得翻了天。某些当初逃亡到此的寓籍居民,经验丰富,反应比都卫司衙门快得多了。刚听闻风声,掉头便收拾家当,在政府尚未采取措施前,向北门和西门奔去。
赵琚得到宁悫回复,目瞪口呆一阵,跳起来狂捶龙案:「上朝!上朝!太师知不知道?快请太师!」
金吾将军刚退到门口,皇帝又站起来叫道:「把禁卫军统统调进宫!锐健营干什么吃的?郑泽寰呢?快!快叫他们都去东边挡着!还有太子,太子上哪儿去了?速速传太子进宫!」四面望望,忽想起什么,大嚷,「楚卿!傅楚卿!」
宁悫停下脚步。安宸跪到赵琚面前:「陛下!陛下不是派傅统领出城办事去了么?」
赵琚这才想起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去了哪里。要用的时候指不上,一拍桌子:「该死!」
宁悫回身道:「陛下,微臣将内卫所的人都调进宫来,保护陛下安全。」傅楚卿几天前突然离开,只说皇帝有密令。宁悫知道他们君臣猫腻多,十之八九是风月场上不入流的勾当,也就没有细问。谁知赶上这么个关口,安抚皇帝的得力手下缺席不在。
变故突起,也顾不得皇帝心情如何,宁将军转身出宫,赶着调动人手,加强防卫,预备守城。坐在车里,忽想起昨日朝会后西戎使者从北安门离开,不过一天工夫,跑不出多远,快马急追,恐怕还能截下。
张口就要下令,那姓庄的靖北王府詹事一张暧昧笑脸陡然浮现。议和期间,此人再三笼络示好,临别前又悄悄额外送给自己一样礼物——那是涿州黄永参宫里最值钱的宝贝:金座衔珠翡翠麒麟。饶是宁悫见多识广,家中珍宝无数,也不禁眼前一亮。假意推脱一番,以为对方要在和议条款上追加什么要求,却不料说的都是无关琐事。
「麒麟神兽,其灵性仅次于龙。侯爷含仁怀义,正合拥有此物。此物原属东北黄将军所有,靖北王将之转赠侯爷,正为物得其主……」庄令辰存心拍马,又没有锦夏诸人对太师的忌讳,因此侯爷前边那个「小」字直接去了。这个马屁却正正好好拍到了宁悫心窝里。小侯爷三字,年轻时候叫起来固然风流富贵,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听着难免闹心。自从封了金吾将军太子少保,满朝都以将军或少保呼之。
那样东西和那番话,当时未及深思。此刻配合着东和门被围的消息,宁悫把议和细节串起来想想,心头一阵阵发寒:蜀北早已落入对方之手,北边虽无动静,怕是没法追了……只是,那西戎靖北王,为何单单挑了黄永参宫里这只麒麟送我?
当时庄詹事捧着盒子介绍:「这纯金底座、清光翡翠、深水明珠,固然价值不菲,此物稀罕之处,还在于雕镂之精亦堪称绝技。侯爷可知,麒麟口里衔着的明珠,合正了位置,是可以取下来的……」
宁悫浑身一震,脸上神色复杂变化。撩开车窗帘子喝道:「回府!」
避开耳目,直入密室,从盒子里把那翡翠麒麟拿出来。左右试试,当明珠滚到舌面正中凹处,手指拨弄,恰好能从口旁滑出,分毫不差。珠子托在手心,晶莹润泽,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两分力道一捏,扁了!
——这足以乱真的明珠,原来竟是颗蜡丸。丸中小小一团,摊开来,羊皮纸上抬头赫然写着:「符生顿首宁悫将军足下……」
第〇八四章:至善之利
初七日一整天,皇帝和百官一面商议对策,一面紧张等待各方消息。快马已经出城,往北、西、南三方锐健营求援。
一些朝臣安慰皇帝:西戎军从东边来,说不定是之前包围云头关的蛮子还不知道两国议和成功,擅自行动。赶紧向北把使节团追回来,大家讲清楚,纯属误会一场,也就没事了……
赵琚多么希望当真如此啊。然而这场误会实在太不美丽,他心里对西戎人怕到极点,昔年銎阳被围,仓皇出逃的恐怖经历再次重现,皇帝陛下经过最初的失措之后,在群臣面前,只能用疯狂的震怒来掩饰心中恐慌。百官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些手脚快的,趁着朝上混乱,偷偷溜回家收拾细软去了。
无论如何,在太师与金吾将军主持下,城内布防总算迅速落实下去。除东和门重兵把守外,北安门、西平门均已封锁。都卫司士兵与禁卫军布满城内各处要害,内廷侍卫及理方司大批人手集中到宫里,保护皇上和太子。至于通往鸾章苑行宫的南定门,不过是个装饰牌楼,真正的门户,在南山口。那里有锐健营陵光卫五万士兵驻守,还有部分守护行宫的禁卫军。策府司正在讨论要不要把他们全部调进城来。
求援的士兵尚未返回,东和门守军将对方射到城头的劝降书送到了朝会上。
靖北王的劝降书,直接附在华荣皇帝授命征蜀的诏书后头。
负责宣读的内侍战战兢兢开口:「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
才念了几句,陈孟珏陈阁老指天高呼:「无耻之尤,莫甚于此!无耻之尤,莫甚于此!」喷出一口血,当场气晕过去。翰林御史们拥上前扶起阁老,争相痛詈蛮夷。
太师一把抢过那劝降书,跳到最后一段:「华荣靖北王喻告锦夏皇帝陛下及西京将吏士民等:我主既与赵氏约为兄弟,亟盼相见,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我主必翘首倒履相迎。今蜀北蜀东皆降,京畿已然归顺,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兄弟之邦,自当以兄弟之义相待。锦夏子民,即我华荣同胞,岂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耶?……」
宁书源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表达,吐出来的恰是陈孟珏那句:「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登时就要扯个稀烂,却被安宸拉住:「太师,陛下还没看。」
哼一声,松手,指着理方司几个头目:「马上派人,把散在城里的这篇惑众妖言统统搜罗销毁!」转向自己儿子,「求援的人不必等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宵禁、封城、死守!」望着底下一群人乱糟糟如无头苍蝇,压下心头惊惧,喝道:「西戎兵还没开打呢,自乱阵脚,都是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策府司和兵部,一个时辰后拿紧急草案出来!」
赵琚任凭国舅在那边发号施令,看罢劝降书,一脸呆滞坐在龙椅上。几天前才兴高采烈在和议誓书上盖了印玺,面前这劝降书的内容实在有点难以消化。
「小安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安宸低着头,一咬牙,「这上边的意思,西京已经被包围了,要咱们投降。」
「西京……被包围了……是真的么?」
「陛下,小人不知。」
恰在这时,一个宁悫身边亲信冲进来,朝皇帝跪下磕个头,却对宁书源道:「太师,许多早上从北门和西门出去的百姓,又陆续退了回来,说是坨口关跟盘曲关,都被西戎人占领了!这些人叫嚷着要进城,将军问:让不让进?」
赵琚神经质般嘶声叫喊起来:「不许进!谁也不许进!」
宁书源随即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开城门。」还想跟皇帝说点什么,看见赵琚苍白的脸色,面向安宸:「让陛下好好休息,老夫随后再来。」
行至大殿门口,忽听得后头一声呼唤:「舅父!」
宁书源回身,遥望着外甥高高在上的孤独身影,默默点点头,往策府司而去。走着走着,想起那劝降书最后一段几句话:「……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
哼!好毒的蛮子。一场议和骗得西京毫无防备,如今却说什么只要皇帝太子投降,底下人保全富贵,不予追究。这劝降书若散播开去,明知道对方毫无信义,只怕也有的是人暗地盘算,等着在靖北王手下归原位吧……
只是——太师好比太上皇,降如何降得?逃怎生逃法?守……又守到几时?
片刻前还闹哄哄的大殿转瞬间变得冷清阴森,赵琚拉住安宸的手:「小安子……」
从承晖殿出来,往紫宸殿走,身后跟着大群宫娥内侍。看见一队队士兵列阵排开,皇帝心下稍稍安稳。
直到半夜,太师那边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赵琚十分稀罕的失了眠,在寝殿内走来走去。伺候的人都退下了,唯有安宸陪着。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人闪身进门,直冲到皇帝面前,扑通跪倒,抱着他双腿放声大哭:「陛下——」
傅楚卿浑身泥浆血渍,说不尽的凄惨可怜,趴在赵琚脚下哀嚎:「微臣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七月初八。
上午,子释起来后先绕着营帐溜达了几圈,又远远看了一回倪将军如何操练手下儿郎。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草地湿滑,散步时长生始终小心扶住他。接受倪俭操练的卫兵们,摔得全身是泥,往往直接被统领踹到溪水里,引起同伴阵阵哄笑。
这些士兵有西戎人,也有夏人,除了面孔长相不太一样,乍看去,已经没什么分别。虽然经过了东北战场的洗礼,多数士兵还不是十分擅长山地战,蜀州特殊的地形气候也在不断适应中。子释知道,这是故意借着雨后泥泞搞特训呢。
拍拍脑袋,想这些干嘛?眼不见为净,权当看摔跤表演。
活动一阵,喝了半碗粥——野山菌撕碎了煮在里头,好吃得很。
双胞胎陪着大哥散步、看摔跤、吃饭,然后四个人十分自然的围坐在营帐里。子归手边摆好笔墨,《正雅》摊开,翻到头天半途而废那一页,等大哥讲经。
在大哥开口之前,子周偷偷瞥了旁边顾长生一眼。他不是带兵来围攻的么?怎么闲得好像郊游野餐?哼……
子释喝口水,问妹妹:「该哪一条了?」
「第二十八章,《君子箴四》:『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子归越念声音越小,每一句都勾起无数往事,干脆停口,望住大哥。
子释支起下巴,愣了一会儿,看看另外三人,失笑:「怎么这么巧?」
——这一段,恰是当年四个人坐在楚州永怀县花府客房里深入讨论过的内容。
若非子周相当了解大哥这项工作的进度与方式,简直就要怀疑此情此景乃是两个大的精心策划串通预谋,专为了动摇自己。
子释想想:「我记得前头几条写得差不多了,子归你看是不是?」
子归低头数数:「嗯,该第六条了:『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是了,昨儿只补两个训诂,后边刚要开头,便叫阿章打断了。正好,就从这句开始吧。」
书上正文与注释,用了不同的字体。每一段正文分若干条,每条下的笺注又包括三部分:校勘训诂、各家集解、笔者阐发。前两项在补校过程中已完成概貌,现在做的主要是第三项。
子释习惯性的侧着头,边想边说:「君子小人,前文已经辨析过,无需赘述。这句话,一般人理解,无非君子求道义,小人贪钱财。于是大家说着说着,不小心就把义与利分到两边去了。其实圣人早就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君子『见利而思义』,是看到好处,要想想该不该拿,没有说一定不可以拿。非要装清高,那就是矫情了。小人也不是完全不懂道义,只不过利益当前,容易利令智昏,于是便见利忘义了。
「——说到底,义与利本身没有问题;君子小人之别,也不在于爱义还是爱利,而在于面对利益的时候,脑子清不清楚,守不守得住原则,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贪欲。」
另外三个都是听惯子释说话的,很知道他这般开口发议论的方式。他一向人前说话无是非,也就在这三个听众面前,会不加掩饰显露好恶,给出评判。偏偏每当这时,骨头根子里那点书生狂狷文人酸腐气质必定发作,总不肯直着来,定要弯弯绕,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声东击西借题发挥以古讽今皮里阳秋……美其名曰含蓄。
子周早就竖起耳朵等着了。经由子释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学生,恰恰养成了明辨慎思的好习惯。听见大哥发表观点,不由自主就会积极思考,联系实际,结合自身,探寻其中深意。于是他条件反射般想起了西京那些满口道义,实则见利忘义的朝堂君子们,本质上都是小人。
子归提起笔:「大哥,这段写不写?」
「这段?随便说说,开场白而已,不用写。」
「哦……」
子释说得兴起,敲敲桌子:「那么,为什么圣人要提倡见利思义,反对见利忘义呢?」
——呃?
不能见利忘义,这不是天经地义么?还有什么为什么?
一时连长生都被问蒙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说话人把问题具体化:「为什么面对好处,要想该不该拿?而不是能不能拿,想不想拿?方不方便拿,喜不喜欢拿?——进而言之,为什么人非要管住自己的贪欲?」
子释本是个设问,但在他喝水喘气的当儿,子归已经答道:「我觉得……这和『能杀而不嗜杀』的道理,是一样的。管住贪欲,归根结底,就是大哥曾经讲过的:守心。人如果不能管住自己的贪欲,必定被其反噬,沉沦不得善终。」
另外两人点点头。
「好。也就是说,圣人要大家见利思义,乃因为见利忘义是件危险的事情。注意了,并非追逐利益是危险的,而是见利忘义,即不正当的追逐不应当的利益,才算不能守心,才危险。因为见利忘义后,必定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最后难免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可惜的是,大多数人,看得见眼前之利,想不到终局之危。前人云:『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