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宸默然。就在赵琚准备放弃的时候,忽道:「陛下,如今看来,安宸只能说,太师、金吾将军,以及尚书仆射大人……未必……就不是真的……」
赵琚又呆坐半晌,心中一片空白。想起那劝降书上的内容,喃喃道:「舅父……想要我投降……跟我说便是,何必……」
「陛下!」傅楚卿猛然连连磕头,「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那西戎贼子奸诈狠毒,反复小人,陛下切切不可受其蒙蔽!一旦投降,只能任其宰割——降不得啊陛下!」
「降……不得……么?……」
安宸紧紧捏住手中麈尾,思量一会儿,绕到赵琚前方跪下,一字一顿:「陛下,天无二主,国无二君。他人若降,纵使……位高如太师,亦可做降臣,陛下若降……还能……做什么?」
「那……怎么办?……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安宸抬起头:「傅大人舍生忘死,自敌营脱身回宫,想来……定有良策以资陛下。」
傅楚卿听见这话,直起身子,换作一脸凝重:「陛下,微臣此番进城入宫,特地小心在意,只有几个心腹人知道。微臣心里,有个计较,但不知陛下听不听得……」
一阵慷慨激昂的声音,把赵琚的思绪拉了回来。
「……陛下!臣虽三尺微躯,愿率西京民众拼死守城。犬戎贼子如欲踏上南山御道半步,必先跨过席某尸骨。战局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席远怀躬身低伏,以头触地,咚咚有声。
宁书源终于伸手按下各方议论,慢慢道:「席大人忠心可嘉,却也未免失之草率。眼下城外敌军不过包围观望,我方自当警惕严守。至于南边,先派人过去支援退敌,待形势稍定,再做打算。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
宁悫抬头看父亲一眼。太师说这话,意味着心中还在犹豫。
昨夜父子俩拿着靖北王的密函研究到清早。对方陈述的理由、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留下的信物,令金吾将军怦然心动。然而太师却直到朝会前,也没有表态。宁悫知道,父亲把皇帝外甥从七岁拉扯到现在,对赵氏王朝与锦夏名号,多少有些难以割舍。自己对这个脓包表弟,可没那么多婆妈情绪。父亲要拖,那就暂且拖一拖吧。拖不过几天,说不定赵琚自己就先软了……
这边宁书源话音刚落,朝臣们纷纷表示支持:「太师言之有理,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不可轻移御驾……」
席远怀眼看自己意见被皇帝置若罔闻,太师拖延之计已成定论,跪行几步,匍匐御座跟前,声嘶力竭:「陛下!臣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冒死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
「席爱卿……」
「陛下!西京四面被困,已成死地,晚一刻突围,便少一分生机!」席远怀昂首盯住宁书源,「席某斗胆敢问太师,于此危急存亡关头,何故弃陛下安危、朝廷大局于不顾,一味拖延敷衍,无所行动?」
太师猛然起立,怒喝:「席远怀!你!」
席大人毫不示弱,继续大放厥词:「席某还有一句话,斗胆问问太师:和议之事,太师一力主张,为何以太师之明德睿智,竟叫那西戎蛮夷玩弄于股掌之间——」
赵琚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席远怀说下去了,赶紧开口:「席爱卿!」两名内侍把席远怀扶起来,连拉带拽拖到一边。
「席爱卿,和议一事,皆因西戎蛮夷奸猾狡诈,毫无信义……于今国家危急,正该协力同心,切不可无端猜忌。」赵琚打起精神,「太师思虑周详,持论稳妥,为君竭力,为国尽忠,天地可表,日月昭彰,朕与诸位悉所依赖……」
大段场面话说过,冲宁书源恭敬道:「舅父,席爱卿也是一时情急,还请舅父勿要与之计较。各方事务,便按舅父所言交待下去……」
等到退朝时,皇帝殷殷望着太师:「请舅父稍稍留步,朕想跟舅父说几句话。」
还没走到紫宸殿,都卫司统领一路从日华门冲进来:「陛下!陛下!太师!太师!」冲到跟前,呈上手里捧着的纸张:「西、西戎人的战书,说是——两日之内不降,就、就要攻城了!」
七月初九。
上午,双胞胎先陪着大哥说了半天圣人之言。子释从午后睡到黄昏,睡醒便要拖着弟弟妹妹继续讲经做注,未能得逞,只好命令李文李章朗读训诂集解,自己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侧耳细听有没有纰漏谬误。中间嚷着要喝山药奶酪羹,可恨雷声大雨点小,叫唤半天,咽下去的不过几口。
等长生进来陪他,子周子归齐齐起身出去。两人攀上驻地后的山崖,站在半山一块大石头上。
身后的跟屁虫们居然一个不落都攀了上来,倒没敢挤过来监听,另寻落脚点,散立在各处。子归不经意扫视几眼,发现这些卫兵行动敏捷,身手矫健,三三两两站得错落有致,无形中摆成了一个包围圈。
子周也发现了,左右看看,冷着脸哼一声。忽又略带嘲讽的一笑:「飞廉卫,这名字起的……尽搞些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花样……」
心知那人如今喜欢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断然不是跟别人学的——正如子归与自己比这些卫兵更加敏锐的身手眼力,不是跟别人学的一样。懒得管这些监视的卫兵,抬眼向前看去。
午后天色阴了一阵,这时反而亮堂起来。几片金银相错的火烧云嵌在紫蓝色山峰之间,那如同浮雕一般凝滞的感觉,加上流光溢彩夺目耀眼的颜色,像极了绚烂艳丽的浣花蜀锦。远处连绵的田野人家、城郭楼台,都笼罩着梦幻般的光泽,有如锦缎上精美绝伦的刺绣。
真正江山如画。
美到令人倾倒,令人感动,令人骄傲,令人自卑。
这如画江山,是时间与历史的沉淀,是天工与人力的杰作,不应该、也不可能只属于任何个人或某些人。
——天地之仁,苍生共享。
双胞胎这两天单独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开讲讲分别以来的具体情形,把各自掌握的信息进行必要的沟通交流,像这样认真在一起谈心,重逢以来尚属首次。对二人来说,这件看起来最重要的事,恰恰也是最简单最干脆的事。成年之后,每当没有大哥在场,只剩下两个人这样待着,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最后的决定而已。
眼见云霞黯淡,暮色渐浓,灯火却又代替星光升了上来,别有一种温暖人心的美丽。
「子归……你会留在大哥身边,对么?」
「嗯。」过一会儿,补充强调,「这次我留在大哥身边。」
子周点完头,忽又道:「可是……」
「没关系。」
子归凝望前方。她目力极佳,几乎能判断出哪一处翘起的檐角属于二十里外西京城楼。看了片刻,轻轻道:「子周,你觉得——打仗是什么?」
不等子周开口,自问自答:「打仗,就是死人。」
「宜宁公主带到峡北关的五千西京子弟兵,除却中途被家里叫回去的几百个,我离开的时候,尚有三千余人。这么算起来,不过死了一千左右。在这一年多里,他们杀死的敌人,肯定超过这个数。大家都认为很光荣,很值得。只是……不知怎的,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咱们在娄溪城外清理战场的事情来。当时只知道他们是死了,死得冤枉又可怜。打仗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也曾经活过……
「有段日子,面对任何一个活人,包括我自己,不由得就想:不知什么时候会死?看见任何一具尸体——包括敌人的,又忍不住想:不知活着时是什么模样?……
「……每一次出击,都拼尽全力,想尽办法。他们看见的,是公主殿下多么勇敢,多么智慧。唯有我自己知道,那样拼命,只为了能活着回来……」
子周不忍听下去:「子归……」
「是屈辱而生,还是慷慨赴死?我始终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推敲的问题。但是……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呢?也许,还要再想想……至于眼前,如何选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最后无非一点——」
转身,问:「子周,在你心里,长生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大哥……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略加停顿,说出自己的答案,「在我心里,他们,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子周回应得十分艰涩:「子归,你知道,不仅仅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子归忽然抬手擦擦眼睛,「你就不怕——就不怕……」哽住。
沉默许久之后,子周道:「所以,这次换你留在大哥身边。」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声音里同样听不出更多情绪。
子释趴在长生腿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顺便捏了自己一缕发梢当笔头,在他手心划来划去。那一个只当他在挠墙,盘坐如佛雕,岿然不动。
之前两个人在谈论关于枚里风光的话题。长生觉得自己该说的会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仍然挡不住某人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到后来,实在无法招架,且由得他胡编乱造自说自话,偶尔嗯嗯啊啊一下。听到过分离谱的地方,才本着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予以必要的纠正。
「……对了,海市蜃楼见过没有?神秘的古堡宫殿啊,美丽的异域公主啊……然后骑马追啊追啊直到筋疲力尽倒在黄沙之上,才发现不过是个幻影……」
「你说的这个并不是所有的沙漠都能看到,也没听说过什么古堡啊公主的。常在大漠出入的人,都知道怎么分辨幻景和实景,爬高些换个地方观察,就能看出来。」
「哦……」子释心说:真没劲,你以为这法子我不懂么,唉……
才消停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你刚说灵恝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北大片全是冰川,也不知冻了多少年。我听说就算是夏天里,冰川表面也硬得跟铁一样,是么?」
「没错。」
「古书上讲「万年玄冰之精,可铸利器。坚能劈山,柔能断水」……」
长生打断他:「那是古书骗你的。」终于抓住那只挠墙的爪子,「还没挠够啊?」把一缕发梢抽出来,捏住了,掰开他刚刚捣乱的手,往掌心不轻不重扫上去。
「嘻……哈哈……」子释顿时痒得不行,手腕被他扣住没法逃脱,左手便上去给右手帮忙,结果一齐失陷,十个指头凭空乱舞,好比两朵风中惠兰。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扭来扭去,拧成一棵翠蔓丹藤,恰缠在某人腰上腿上。
长生立刻松手。再闹下去就该着火了。
将他扶起来坐正:「悠着点儿,一会儿别嚷嚷睡不着。」
子释轻喘几下,问:「那雪莲呢?冰山雪莲,这个总有吧?」
「这个还真有。」
兴奋:「是么?!传说中夺日月,吸精魂,素艳无瑕的纯美之花;活死人,肉白骨,续断继绝的至圣灵药……」
长生再也忍不住,哈哈笑道:「夺日月,吸精魂?你当是花妖呢?灵恝山后冰洞里的雪衣睡莲,我亲眼见过,好看是好看,可没这么夸张。至于活死人,肉白骨,更是做梦……」
忽想起曾听乌霍大师提及,这雪衣睡莲长在极寒之地,恰是至阳大补之物。以之入药,益精血,补元气,并非当不得灵药二字。倒叫他胡诌瞎扯说中了,也提醒了自己,回头记得上奥云宫讨点儿来……
这时听见帐外脚步声渐近,不等来人开口,扬声道:「进来吧。」转头解释,「是子周子归。」
当大哥的赶紧理理衣裳,直起身子。瞧见弟弟妹妹进来,随意道:「还没去歇着呢?」
子周站在帐中,神情肃穆:「大哥。」子归立在一侧,不说话。
「什么……」子释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换下了官服,再瞥见肩上的包袱,后头那个「事」字硬生生卡在嗓子眼,怔怔望住弟弟。
「大哥。」子周又叫了一声。往前两步,走到子释跟前,双腿弯屈,徐徐下跪。
「子周……你……」子释心头一阵发木,整个人禁不住晃了晃。长生面沉如水,伸手撑住他。
子周双掌交叠,拱手于地,头缓缓低下去。
——这不是见兄长的礼节,而是生拜师,子拜父的大礼。
子释等待良久,不见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盘膝端坐,敛容正色:「子周,这是何故?」
地上跪着的这个以头触手,慢慢道:「子周的命,是大哥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千里逃亡,没有大哥日夜看顾,早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认字念书,居然考中状元,若说有些学问,也都是大哥给的;入朝做官,每行一步,皆离不开大哥引导扶持……细想来,自懵懂孩童到今日成人自立,点点滴滴,无不浸透大哥心血。长兄如师如父,这一拜,大哥岂止当得?……」
挺直脊背,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哥的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叹我这么些年,竟从未给大哥行过礼……大哥,子周不肖,今日……只能给大哥拜上一拜,惟愿大哥……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我这就……走了……」
子释望着他,努力稳住声音,问:「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子周顿一顿,昂首道:「男儿胸中有天地,脚下有河山。大夏九州,边疆异域,什么地方不能去?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有些事,可以看得更明白,有些问题,可以想得更清楚……」
子释注视弟弟半晌,吐出两个字:「也好。」
「大哥,我……」
子周终于不再说什么,重新伏低身子,含泪叩首。把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丝不苟行足了,才站起来:「总之……请大哥多多保重!」转身开步,眨眼消失在门口。
子归看看子释,紧跟着追出去。
子释下意识站起身,瞅着晃动的门帘发发呆,又坐下了。
「我去叫他们放行。」长生说着,人已经到了外面。
等他进来,子释依旧维持之前的神态坐着。看见他,忽道:「这臭小子……」冷不丁一笑,「突然来这套……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搞大义灭亲,原来不过是离家出走……」
后半夜,每隔个把时辰,便有一阵马蹄声从营中穿过。子归知道,这是军中斥候正往来报讯。前方与大本营如此密集的联络,这几天还是头一遭。连小歌小曲都感觉到不寻常,爬起来将长刀压在枕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子归想想,起身取了案头一个纸卷,叮嘱歌曲二人两句,掀开帘子出去。不远处军师的营帐里果然亮着灯——为了让某人安心睡觉,靖北王最近和下属商量军务都在军师帐中。
行至帐外,亮出手中兵符。卫兵也不多问,通传一声,请她进去。
帐内诸人均有些诧异,直待看清本人,除了长生,那几个都还没来得及扳正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