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一转:「如此看来,见利思义,不过为了避害。所谓『义』,何尝不是『利』之一种?」
这时子周插话:「大哥,也有人不是这样的。」
长生想:真是长大了,再不像从前那般毛躁。
子释点头:「是有这样一种人,不必看到危险和恶果,已经把道义内化为自觉自愿的行为准则,作为信仰来追求,时时警惕以免自己误入歧途。他们见利思义,不是为避害,而是为向善,因此并不计较实际的利益。这种人,是真君子。」
听到这话,子周想起了花照白、养父、生父、王夫子、席大哥……最后,犹豫着要不要加上自己。
「这种人,哪怕面对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抛弃心中道义,甚至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他们求的,是心安,是坦荡,是值得。
「他们中的多数人,往往不可避免有一个企图:生前无愧,死后留名。即使当时无法实现,心中也多半抱有这样的信念:流芳百世,后人景仰,历史终将给出公正的评价。这种信念,本是其内在驱动之一,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可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里的所谓『义』,于他们自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利』?」
「大哥!」子周有意见了。
子释摆手:「利者,人情之所欲。有人求功名富贵,有人求仁义道德,都不过为逞其所欲。既是所欲,为何不能言利?圣人从来没有说过不要求利,不过是看怎么求,求什么样的利罢了。你不服气,尽可以回头也做一本笺注,又没人拦着。」
子周噎住。
子归蘸上墨:「大哥,这段写不写?」
「这段?还没到正题呢,不做数。」
「哦……」子归拿着笔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成,索性放下。
子释摊摊手:「无奈这世上,伪君子尚且不多,何况真君子?因向善而向善,需要天赋纯良。能够为避害而向善,已经善哉善哉足矣足矣了。所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关键,在这个『喻』字上。」
「喻者,告也,晓也。只有少数资质高潜力好的人,可以跟他讲道义,讲见利思义的好处和见利忘义的坏处,他能听懂,还能照做,这就算成了君子。而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容易讲明白听进去并且起作用的,是『利』。」
拍拍长生胸膛:「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长生哥哥,在北边和东南州郡搞屯田种地,见效那么快——圣人有言:『因民之利而利之,则劳而无怨,惠而不费』。短短数年,曾经的锦夏子民,如今基本都不折腾了。因为锦夏皇帝,只留给他们一个虚妄的道义名分,眼前实利,还须仰仗华荣朝廷。包括定远将军之降,蜀北蜀东所有形势变化,究其根本原因,都在这里。」
没想到大哥突然举了这么一个例子。竟是不说则已,说就直溜溜捅到底不留余地,双胞胎表情有点僵。
一阵沉默过后,子归慢慢道:「大哥,照你这么讲……我有个问题。」
「嗯?」
「你之前说,见利忘义,常有倾覆之危。所以见利思义者,多为避害。可是,这里提到的情形,见利思义的,多半是死了,那见利忘义的,反而过得很好……」
子释点头:「按你的理解,确实如此。历来都有人抱怨,见利思义,未必得善终。见利忘义,未必尝恶果。善终恶果,也有各人标准不同,这是另一个问题,先放着不说。前面我们讲了,见利忘义,即不正当的追逐不应当的利益。你的问题,恰恰涉及到,什么是不正当的追逐,什么又是不应当的利益。」
凝神思考片刻:「嗯,不太容易说清楚……这样吧,我先问你:如果一个普通的锦夏百姓,为了活命,放弃抵抗,掉头做了华荣的百姓,算不算『见利忘义』?」
「……」
「拿不准?好,我再问一句:锦夏水师中郎将白祺,投降华荣,算不算见利忘义?」
「当然算!」双胞胎同声肯定。
「那么,我再问一句:锦夏尚书仆射李免,不但把议和搞成投降,还反过来帮着对方灭了自己的君主朝廷,算不算见利忘义?」
子周霍然起身:「大哥!」
长生伸手把子释揽过来:「这个不好,这是特例。」
子释靠在他身上,笑了:「也是……乱七八糟,不能拿来做论据。」
想想:「换一个正常的。比如靖北王麾下詹事庄大人啊,亲卫军统领倪将军啊,你们也都认识了。他们明明都是夏人,如今却做了西戎的官儿,算不算见利忘义呢?」
「当然……」
见弟弟妹妹只说半句,子释追问:「当然是?还是当然不是?」
双胞胎想说是,心里却觉得无法这样简单断言。但若要设身处地转换立场去考虑,又实在有些不甘。
这时子释缓缓道:「一个普通的锦夏百姓,为了活下去,投降做华荣的百姓,实在无可厚非。因为生存,是最基本的天道。再大的道义,也不应当剥夺人之为人这一点起码的权利。
「那么和白祺一样,许许多多投降的锦夏官员,不也一样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生存么?这里至少有两点区别。第一、官员和百姓,身份地位不同,权力责任不同,利与义的标准,自当不同。第二、多少人像白祺一样,为了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转身残害同胞——利己一旦开始损人,就是作恶之源。
「至于庄詹事,倪将军,难以评说的缘故,是因为你们知道,他们所求之利和所持之义,与自己不同,并非一句简单的见利忘义可以言之。于是又回到问题本身:求什么样的利,持什么样的义,说到底,还是个人选择问题。呵……讲了半天,好像全是废话啊……不过——」
停下来:「水。」
长生一看,碗空了。子周原本就站着,正好拎了壶过来添上。
子归瞧见半碗白水,问:「阿文阿章没带茶叶么?」
「开始是带了的……」子释笑,「一说要出远门,韩大娘领着他们几个张罗收拾,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整整装满两大车。临走前一天,全让我指挥卸下了,走到路上才发现落了茶叶罐子。」着急议和的是锦夏,使者当然要赶时间,何况还带着若干礼物,是以使团成员人人轻装上路。
「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从长生手里接过去喝一口,「这山泉水又清又甜,原不用委屈它泡茶。」
子归道:「我看溪边长了几株迟茉莉,不如拿来泡水……」
「是么?那倒不错。这花儿算是野花里头最鲜灵的了,久浸不变色,也好喝也好看。嗯,煮粥也相宜。」
长生心道:「不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么?」就听他又紧着叮嘱妹妹:「记得清早去摘,半开的最好。」
喝完水,歇会儿,子释对子归道:「这回差不多该进入正题,可以准备写了。」
坐定开讲:「刚刚提到,求什么样的利,持什么样的义,乃是个人选择问题。既是选择,往往择善固执,各行其是,说也白说。不过我想,总有些基本原则,是可以讨论的。我且说说看,你们听听能不能同意。
「圣人曰:『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这句话,咱们从后往前讲。」
「不同的人,因其身份地位、教养学识、经验阅历、秉性欲望等等不同,利与义的内涵亦不同,其中既有约定俗成的外在规定,也有自身选择后的主动追求。但是概而言之,一个人的利益在哪里,立场便在哪里。他的道义,也就在哪里。反之亦然。实在没必要硬去分什么利和义,重要的是怎么做,即:见利要思义,不能忘义。」
「见利忘义的起点,是损人利己。而见利思义的终点,是损己利人。不妨想想看,咱们见过那么多人,不管他们所面对的利是什么,所主张的义又是什么,谁在损人利己,谁能损己利人,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么?」
「圣人告诉我们:『小人喻于利』。既然如此,那就以利喻之。所谓以利喻之,说白了,其实是以利诱之,以利使之。然而别忘了,能诱之使之,同样的道理,也能以利安之。圣人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教之。』换句话讲,先要让老百姓安定下来,富裕起来,得到切实的利益,然后才好推行教化,号召大家做君子。由此可见,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称职的朝廷,至不济至不济,也要做到以利使民,以利安民,才站得住脚,否则迟早换人做。」
心想:发展才是硬道理啊。虽说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无论如何先要大家都有饭吃,平安过日子。普及教育,开启民智,提高国民素质……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圣人讲『君子喻于义』,不是说君子懂得孤立的道义,而是说君子懂得区分利益的种类,能正确选择所求的利益和获取利益的方法,这才是最大的『义』。眼前纷纭之利,何其多也。利己还是利他?利家还是利国?利一时还是利终身?我以为,『君子喻于义』的最高境界,是以最慈悲最宽容的道义来判定,如何取得最广泛最长久的利益——是可谓至善之利。」
子周迟疑着反问:「至善……之利?」
「对!至善之利!」明显感觉累了,本该一鼓作气慷慨陈词结束,头却隐隐疼起来。子释往下蹭蹭,闭了眼睛,抓起肩膀上那只手放在额头:「摁摁。」(全自动智能恒温声控按摩椅……)
放低了声音:「能够不见利忘义,是做好人。见利思义,是做君子。至于不计身名,博至善之利,这才是做圣人。」
徐徐吟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义之所在,即利之所在。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小人利己,毋利己而损人,斯可矣。君子利他,纵利他以求名,斯可矣。唯圣人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子归小声截住:「大哥,太长……」
「太长?前边都是废话,有最后几句就行。没了。」
忽然轻轻一笑,自嘲:「子周、子归,想当初太师要逼我做圣人,封了忠毅伯,结果不过做个伪君子。倒是这回,唉——可怜你们大哥,被你们长生哥哥硬拖着,半推半就,赶鸭子上架,恐怕……要预备做圣人了……」
长生板着脸,却也不反驳,十指不由下得重了些。
子释轻拍他手背:「还好还好,只是做圣人,不是做菩萨。」
两个大的面色如常,两个小的现今什么都明白了,顿时又窘又臊。也懒得再跟他讲什么至善不至善,嚷一句:「大哥!你……」拿着书抬腿就出去了。
第〇八五章:各行其是
七月初八。
上午,百官再次齐聚承晖殿,听金吾将军汇报最新局势。
「派出城求援的人,北边和西边至今没有回音,恐怕……只有南边昨夜传来消息,陵光卫及驻守行宫的禁卫军正在南山口与西戎兵激战。不过……」宁悫停一停,才继续道:「不过,已经几次请求城内支援,兵部正在商议此事。另外……今晨寅时刚过,西平门外也已出现敌军,把流民都赶走了。看对方举动,似乎是要腾出地方攻城。我方军士严阵以待……」
赵琚两只眼睛全是血丝,颤声道:「打……打起来了?」
「启禀陛下,西戎人列阵城下,尚无动静。想是被我威武军容震慑,不敢贸然动手……」
攻打西边盘曲关的军队人数最少,原本只须扼住关口即可。昨日忽然接到王爷命令,要尽快逼降。于是遵照军师大人的法子,使了个经典的草木皆兵之计,故而在西京城里看去,倒是西边比东边还要壮观。
羁留西平门外的百姓们,一觉醒来发觉陷入了西戎军的包围圈,都以为在做噩梦。直到被对方轰出老远,才摸着脖子确认自己脑袋有没有搬家。士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看似胡乱驱赶,其实不知不觉中,把这帮人全部赶去了北门方向——要知道,在靖北王的预设中,北安门绝不能成为战场。
其中极少数胆子大路径熟体力好的,穿林翻山,从小路往城里逃,却不料全城戒严,十之八九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当场格杀勿论。
宁悫汇报完毕,整个大殿一片死寂。再迟钝的人也听明白了:敌人已经把西京四面团团围住,除开南边正在打,其余三面锐健营部队显然凶多吉少。坨口关早被占领,使者从北安门离开,对方意思再清楚不过:靖北王就在北边等着,请西京君臣出城投降。
「陛下!」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站出行列,大声道,「请陛下即刻命全体军士护驾,向南突围!」
赵琚看向宁书源:「舅父……」
太师尚在犹豫如何回答,席远怀已经磕下头去:「陛下!眼前只余南面尚未落入敌手,南山行宫本有重兵护卫,依山临水,墙高池深,可做屏障。合城内兵力及南山守军于一处,必能成功突围。朝廷退守蜀南,多有一夫当关之处,西戎人定不敢深入。来日遣使百越以及南疆诸国,求得援兵,未必不能收复失地……」
一些朝臣觉得席大人的乐观假设相当有吸引力,不禁点头附和。
赵琚听到这里,下意识侧头,正好身边内侍总管向自己看过来。心想:没料到席大拗的说法,竟和小安子、傅楚卿不谋而合……转脸望着宁书源,在心中默念一声「舅父」,等待太师的回答。
谁知宁悫突然抢先开口:「陛下,席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是南山口正在激战之中,情形到底如何尚不知晓,御驾贸然南移,难免不测之危;鸾章苑行宫虽说墙高池深,却是座封闭堡垒,倘若突围一时不利,物资粮草皆不足,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何况大军护卫御驾南移,谁来阻挡攻城的西戎兵?万一未至行宫,西戎人攻进城门,便是腹背受敌局面……」
大殿中多是老成的胆小的,听宁将军说得有理有据,顿觉向南撤退风险太大,随时可能性命不保,无不露出忧虑惶恐神色。
赵琚耳根本来就软,听宁悫这么一说,想到南边正在打,城里好歹还没打起来,又自怯了。茫然中左右盼顾,恰望见安宸目光决然,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不由得记起半夜傅楚卿出现的情形来——
李免谢全兄弟勾结西戎,太师父子叛国投敌。皇帝震惊之余,将信将疑,却被理方司统领连番陈述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至。
傅楚卿跪在赵琚面前,指着自己一身伤痕血迹痛诉:「陛下!微臣拼了这条命,历尽危难艰险,从西戎军中逃回来,只为向陛下说句真话。微臣所述,实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字字确凿,句句属实,陛下为何不肯相信?说什么……以身饲虎?哈,所有人都叫他骗了!那、那是他老相好啊陛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当年入蜀之前,曾亲眼看见他们结伴同行,后来多半不知什么缘故失散了。敢问陛下,他李免……是微臣什么人?微臣待他如何?——旁人不知,陛下难道不清楚?若非事实如此,千真万确,微臣怎敢回来?又怎么能凭一口气硬撑到底活着回来?
「这场议和,从头到尾,就是个彻底的大骗局!陛下请想一想,为何太师单单点了李免出使?为何最后偏偏是谢全跟着西戎人出了城?为何西戎军能掐算得这般恰到好处,议和的使者头天离开,第二天就兵临城下?为何京畿锐健营十几万精兵,毫无动静不声不响做了冤魂?——若非外有引导,内有接应,怎么可能?……」
赵琚跌坐在龙床。许久,望向安宸,哑声道:「小安子……你说,舅父、表兄,还有李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