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统领马上带着手下和齐大师的弟子展开勘察行动,同时传讯城外搜寻拦截。
书库阴冷,长生退出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你最宝贝的书都好好的,这回可以放心歇着了吧?那些麻烦琐事自然有人干,别瞎操心。咱们——」
抬头看李文李章。
李文道:「家里还是老样子,大伙儿都在等少爷小姐回去。」
初八夜皇帝铲除外戚集团,讯息传到李府,主子不在,一干仆从四散逃匿。侍卫们虽说本属理方司手下,但是公主爵爷向来厚待诸人,受了这么久的恩典,抄家时也就做做样子。文章二人回去拿图样,李府仆人集团几个骨干都已回归留守。
长生点头:「好。」抱紧些,「咱们回家——回家歇着,好不好?」
「好……不过,等一下……」
子释脑袋趴在他胸前,语声低微缓慢,仿佛只有心脏听得见:「长生,你听我说……不管……他们从哪里出城,于此山穷水尽之际,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傅楚卿拖着赵琚……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投靠……楚州义军……
「当年……白沙帮派花家叔侄和罗淼、来西京,是我找了他,然后……由他引荐给宁氏父子……宁氏一亡,那些信物,必定被他拿走了……这事儿,你赶紧……问子归,她在峡北关……和白沙帮,一直有联络……
「这两个人……追要紧着追……可也得注意……别声张……看看投降的、剩了几个……理方司的人……这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就叫他们追……」
轻轻喘气:「追上了,固然好,追不上……也没什么……自焚的那个,便当他是皇帝……大张旗鼓厚葬了。赵昶手里的遗诏……若不合用,叫他……替他叔叔,写封罪己诏,公告天下……这叔侄俩……练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柳叶簪花体……一般人、瞧不出差别……所有消息,都从东边开始放……到时候,赵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纯粹拖累,以……以傅楚卿的脾气,哼……」
长生听得他那样温柔亲昵,喃喃如私语情话,说出来的内容却一条比一条惊心。其中一缕不详的狠厉决绝之意,大违平素性情,叫人禁不住心冷胆寒。
「楚州义军……就算、多个傅楚卿,也不可能……成大气候……安定蜀州,还有……怎么回顺京,才是……大事情,你……」
长生想: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打算要做什么?一阵恐慌从心底掠过,仿佛置身于堕向黑暗的无边噩梦中。
怒吼:「子释!」
这一声怒吼,把自己惊醒,把怀里的人直接震昏了过去。
周围人都被他吓傻了。
疾步往外走:「阿章领路回家。阿文去行宫,把你们之前请的大夫,还有宫里的太医,全给我押来!」
永乾六年七月十四。
蜀州西京皇宫。
锦夏太子赵昶携文武官员正式向华荣皇朝投降。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代表华荣方面受降。
至此,锦夏一朝自太祖元武帝到末代宪文帝,历二百二十三年,终于画上句号。后世史书提及天佑元年至天佑九年偏安蜀州这段历史,称之为西锦。
受降仪式上,赵昶草绳萦首,自缚双臂走在前头,后边文武百官皆免冠素服,哀戚垂泪。一行人自日华门徐徐行进,至承晖殿外跪拜叩首,以示知罪感恩,诚心归顺,任凭处置。
这套现成的假惺惺的仪式,直接从史书上剥下来即可。事实上,庄令辰还没来得及安排,赵昶那边已经派使者送来了程序细则。长生心情焦灼,对这场表演相当厌烦。庄军师正在犹豫拿捏到什么分寸合适,看见锦夏方面提供的范本,大喜。立即着手准备,同时说服王爷:「赵昶迫不及待表达诚意,殿下便给他一个安心罢。」停一停,「各方皆安,子释那里……自然也安心……」
长生在承晖殿内等赵昶进来。
丹墀上龙椅宝座光鲜依旧,但是现在还不能随便坐,于是背着手在大殿当中站立不动。此处虽说只是个偏安的皇宫,也有近二百年历史。当初修建的时候,本就美奂绝伦,到了赵琚手里,金粉珠玉、香木奇花,装点得叫人眼晕。
长生想:论舒适方便,还是这里。但是他肯定不愿住进来,眼下也根本不敢挪动……拼命压制着不去想他怎样了,莫名的焦躁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忽然很有杀人放火的冲动。
李府经过抄家之祸,虽说没遭破坏,明面上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洗劫空了。长生带着子释回去,一应用品,但凡短缺,直接差人从皇宫里搬。
惦记着赶紧回去陪他,等得没着没落的。该死的赵昶,几步路慢得像龟爬,你倒是快点儿啊……
殿门处人影突现,向前匍匐跪行。殿内诸人都不禁一愣:竟然真的是龟爬!
剧本里并没有规定这一条。那身影可悲又可笑。
长生猛然间真切的体会到,赵昶有多么害怕自己杀他。不过三天,年轻的前锦夏太子好像老了十来岁。一种抽离情境的淡漠心情油然而生,稳稳思绪,换了个适当的表情挂在脸上。
赵昶行至殿内,再次叩首毕,靖北王亲自解缚安慰,大意说明华荣锦夏本是一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是锦夏的太子,我是华荣的王爷,回头我父皇给你封个爵禄,咱俩便同亲兄弟一般。从今往后,你就得靠我罩着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服从指挥,小弟我便保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云云。
赵昶不敢站起来,从旁边米绍丞手里接过玉玺,双手捧托,高举过头,请对方接受。因为羞忿恐惧,一直在打哆嗦,又害怕玉玺没拿稳掉地上,后果不堪设想,结果愈发紧张,哆嗦得更加厉害。反是身边的助手比较镇定,悄悄伸出胳膊扶住他。
本来陪同太子投降献玺的光荣任务,怎的也轮不到米大人。第一候选人,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右相汤世和。第二候选人,是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大学士陈孟珏。第三候选人,是忠心不二的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无奈太子殿下信不着汤大人;陈阁老气病交加,躺着起不来;而忠心的席大人自杀未遂,正在绝食。下面该轮到第四候选人,礼部尚书宁闳。众所周知,宁大人已然在锦夏朝最后一场肃清外戚势力的行动中掉了脑袋。
要说米绍丞,勉强也算半个宁氏余孽。然而西京满朝上下,几个不是宁氏余孽?把关系最密切的,手里有实权的,影响力较大的一批杀掉后,剩下这些都成了一时蒙蔽,洗心革面的忠臣。所以米大人贬了两级,跟着皇帝逃到鸾章苑,直至太子投降。
赵昶和臣子们商量投降仪式,筛来筛去,最后想起他来。米大人曾经随同李免出使,好歹和对方说得上话,结果竟被推举出来做了锦夏方面全权代表。
受降仪式结束,庄令辰会同符敖一起,约见赵昶、米绍丞等人,商议官方交接各项事务以及赵琚葬礼细节。
西京君臣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銎阳,是以赵琚从未打算在蜀州为自己建造寝陵。幸亏中间死过两个宠爱的妃子,葬在南山脚下。当时不惜花费,享殿地宫修得气派讲究,正好腾出来安放皇帝棺椁。
宁氏皇后在肃清外戚之夜已被赐死。往昔后宫恩宠无数,最终殉主的只得一个迟妃。为彰表忠贞节烈,靖北王命令将之以皇后礼与赵琚合葬。但是几个高层人员都知道,棺材里躺的是内侍总管安宸,并非皇帝,总不能把娘娘当真埋进去。庄令辰跟符敖商量,禀过长生,悄悄以衣冠充数,骨灰另外妥当安置,等恰当的时候,交给宜宁公主。
符敖已经被靖北王就地任命为华荣第一任蜀州宣抚,全程参与交接事宜。当然,赵昶方面谁也不敢问一句:你们皇上批准了没有?
接管这么大一个摊子,事情多得很。长生跟属下交代几句方针政策,啥也不管了,径直回李府。「忠毅伯府」四个字,如今是再也不用提了。大门上三块金字牌匾,抄家之夜早被摘走不知魂归何处。鲁长庚师傅对此耿耿于怀:「金子撬下来都好几斤呢,这帮天杀的……」
李府仆人都被子归遣散,尹家来的回尹家,韩府来的归韩府,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中,唯独鲁师傅没有入籍,死活赖着不肯离开,要给大少爷做饭。
长生问:「你们少爷跟我去顺京,你也愿意跟着么?」
鲁长庚答非所问:「要不是这回没我跟着,少爷吃不合适,胃疾怎么会加重,犯得这么厉害?当初我就说要一起去,他们非说我添乱,哼……」
长生进了内宅,李文迎过来行礼:「殿下,袁先生说,须和谭先生会诊……」
袁先生,即袁尚古。谭先生,当然就是谭自喻了。靖北王营中所有俘虏,十一晚上都扔在南山行宫,与投降众人关在一起。谭自喻这下可知道了,原来西戎人竟是出使议和的李免勾结来的。
当日傅楚卿起意夺权报复,撺掇赵琚杀掉宁氏父子。事后宣布罪状,对于叛国投敌的李免,污水泼上去只嫌不够黑。这拨投降的从朝臣贵族沦为阶下囚,惶惶不知能否保命,提起勾结敌人的李免,那是恨之入骨。人在绝境中迁怒,难免格外刻薄恶毒些。一时间,西京之所以不守,蜀州之所以沦陷,皇帝之所以自焚,锦夏之所以亡国……统统因为李免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便佞小人,杀了喂猪喂狗都太脏。
当李文再来请谭先生的时候,谭自喻已经是宁死不屈的架势了。还好太医们随同太子投降,没什么心理障碍,袁尚古又是老熟人,自十二日凌晨,便长驻在李府。整整三天,子释偶尔醒来灌进去的药,转个身立刻和着血往外吐。谭自喻用针精微老道,袁尚古知道他就关在府里,便提出来要会诊。
长生对李文道:「请那位谭先生前厅等着。」
走到床前,蹲下去。
从前不管再如何瘦,脸上总是有肉的,这两天看着,面颊却陷下去了,整个人越来越像张白描画……
长生有些害怕抱他,似乎自己胳膊伸过去,就会把他硌疼。于是将手心贴在脸侧,轻轻的,一下一下,慢慢蹭到额头上。
声音低沉模糊,有如祈祷:「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啊……」
子释缓缓睁开眼睛。
长生手伸进被子:「觉得好些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长生……」
「嗯。」
「别……担心……」双掌叠上他手背,「我就是……有点……累了……多睡会儿……就……好了……」重又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长生知道,他大半天没看见自己,这是强撑着在等待。偶尔想到他会这样强撑,恨不得狠心少看他几次,少陪他一些时间。可是,一旦真的看不见他,心上立刻像开了个洞,呼呼往里灌凉风,吹得浑身筋骨发冷发脆,走一步,碎一截。
也不知在床边蹲了多久,李章实在看不下去了,绕到侧面,忍着眼泪,小声道:「殿下……谭先生还等着呢。」
谭自喻被两名亲卫押着,站在大厅里。
长生出来,冲倪俭点点头,后者立马呈上一大张名单。
拈着那张纸抖一抖,向谭自喻冷冷道:「谭先生,本王不喜欢搞威胁那一套,至今未曾惊扰贵府家眷。赵琚积德,临死前把这西京城里该杀的人都替我杀得差不多了,不过也还剩下不少值得杀一杀的角色。这些人怎么杀,杀多少,全看本王心情如何。这上边一共百来户——他一天不好,我便一天绝三户,见红挡煞,生祭鬼神,权且去去邪气。就从今儿开始,便请先生做个见证罢……」
看见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挥挥手叫他们把谭自喻拉下去参观杀人。
那卫兵进来禀报:「殿下,詹事大人问,那些绝食的人怎么处置?」
长生心情差极,想起席远怀和他的追随者们,气不打一处来。哼一声,阴森森地:「让庄令辰告诉他们,我靖北王爱惜人才,不忍心眼看着他们自杀,更不会下令杀他们。但是我也不愿勉强谁,求仁便让他得仁,别白受这场罪。如此忠心不二,都够格殉主。最后绝食死的,统统给赵琚陪葬好了。不过呢——绝食死得慢,在他们死之前,只好委屈赵琚的尸身先晾在外头等等。还有,他们这么给我添堵,拿活人出气有失上天好生之德,找找死人的麻烦总没关系。我从此每日鞭尸一百,权当练功……」
庄令辰听到这番转述,张着嘴呆了半天不知该说啥。想想,还是向绝食的各位大人们如实宣布。第二天,居然一个个都开始吃饭了。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咒骂。
庄军师不由慨叹:对付非常人,还须非常法,一个死人要挟住许多活人。此等招数,简直阴毒如老虔婆,毫无王者风范。然而用到席远怀这般正人君子身上,却是立竿见影,灵验非凡。
第〇八八章:替天行道
十四晚上,庄令辰、倪俭、虞芒、符敖、符干坐在院子里开会。
部队大部分进城驻扎,官方办公机构就设在原锦夏各府衙。皇宫除了用于举行受降仪式,还做了临时监狱,投降的太子及官员们十分荣幸的暂住在里头。西戎方面高层人员跟着靖北王住,安顿在原襄武侯的宅子里。
几个人正事说完,开始八卦。
八卦其实也是由正事起的头。
符敖急着给单祁送信,说明西京归降详细过程。其中许多环节,特别是关系到王爷个人隐私的某些环节,虽然已经从跟随殿下的几位同僚处听全了内幕,这些天勉强消化下去,却不知如何给单将军描述才好。况且这封信,从之前的旧身份说,是下级向上级的军事汇报;从刚刚转换的新身份说,又算平级之间的沟通交流——作为未来蜀州最高行政长官,给正在主持蜀东事务的军事长官一些建议,因此颇为难以下笔。
以上种种,都免不了需要咨询军师及同僚们的意见。
靖北王决定留下符敖任蜀州宣抚,似乎有点越级提拔的意思。当年符亦大将军深受宠信,以东征之功外放,也就做到越州宣抚。但是庄令辰等人都明白:这些年符敖默默无闻,甘为卧底,他的牺牲和功绩,不比其余任何人少。又长期在楚州、蜀州坚守,论知风俗,熟民情,非他莫属。再说平定蜀州之后,以符敖身份,跟着回顺京心里肯定不舒服。最后,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点,表面上看起来,符敖将军没有其他几人跟王爷关系密切,可是别忘了,靖北王所有这些下属中,真正识人于微,早在当年二王子势单力薄之际便套过近乎的,唯独这一位。
——综上所述,此项任命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叫人心服口服。
虽说已经入秋,白天依然潮热。紫藤架下两张石桌,八个石鼓,凉风从架子底下穿过,是整座宅子最舒爽的消暑之地。靖北王的几位忠心臣属,得力干将,便坐在这里,以闲聊的方式商议公事。
符敖说到为难处,皱起眉头。那些个无法启齿的内容,当面转述还好,若真写出来,又要含蓄又要明白……
叹气:「咳!军师,我看……这封信,只好拜托你来写了。」
虞芒道:「事关重大,哪能咱们几个说了就算?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