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俭拍拍手:「谁去问?你去?我可不敢去。」
庄令辰掉掉脑袋:「殿下这回这撒手放羊可放得……」
他想说放得有点过头,倪俭在旁边接一句:「放得羊儿心里都毛了!」
几个人全笑起来。
符敖出身西戎宗室,打靖北王还光屁股时候就认识他。经过几年挣扎,才死心塌地追随,终于从暗处站到明处,心里隐然自觉半个兄长。笑几下,最后变作一声沉重叹息:「几位,这件事……其他都且不说,注定的天下之主,总不能……没有后嗣。可是,看殿下这情形……眼下是顾不上,等过两年……」
大家都望着军师。
这个问题没有谁想不到,不过是还没来得及拿到台面上说。
一枚早熟的紫藤荚果落下来,从庄令辰头上蹦到桌上,又调皮的滚两滚,最后被一只手捏住。
庄军师忽然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的意思,先摆着。几位将军,谁也不要去跟殿下提。」
「为什么?」
庄令辰默然半晌,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样一副身子骨,能不能熬到过两年都难说。殿下这会儿正难受,现在去提,平白做恶人……等将来……时间长些,殿下心里,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深深叹惋:「唉……慧极必夭,情深不寿。世上的事——」
正要往下讲,一道银光带着劲风从眼前掠过,大理石桌面一分为二,「砰砰」巨响,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庄令辰吓得魂飞魄散,「通」一声坐到土里,才发现是倪俭拖了自己一把,否则两只脚丫子铁定不保。除了他,那几个都是威武猛将,反应及时迅速,人刚跳开,抄起刀子便准备迎敌。
就听一个清婉哀绝的声音,哽咽着道:「你们……你们……竟然……诅咒……我大哥……我大哥……他哪一点……得罪了……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子归极端伤心愤怒,也不问是谁,提起刀猛劈猛砍,要把心中累积的忧愁焦虑发泄个痛快。她这几天除了主持家务,一直帮忙稳定城内局势。之前刚去看罢子释,向长生交回了兵符,顺道拐过来告知军师和统领,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自己的家,竟然不能随便出入,岂有此理?子归抬腿就往里迈,卫兵也不敢再追。偏偏院子里商量的几人说得热烈,没能及早发觉,叫她听着了最要命的几句。
公主殿下泪水涟涟杀将过来,这边厢个个心虚在前,胆怯在后,没人敢当真抵挡,逼得抱头鼠窜。
倪俭大喊:「姓庄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眼见刀光追过来,嗖的蹿到庄令辰身后,抓起他做了自己盾牌:「公主殿下!都是这家伙胡说,天地良心,我们可谁也没有那个意思……」
庄军师这下想不挺身而出也不可能了,张开双手挡住子归。欲叫一声公主殿下,又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名号出口,会不太好说话。念头急转,最后哆嗦出一个江湖气十足的称呼:「谢……谢姑娘……」
挡在面前的是个纯粹的文人,子归那一刀便再也砍不下去。想起大哥,只觉得钻心的痛。
满面泪水望着庄令辰:「慧极必夭……情深不寿……军师果然……好智慧,好口才……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早点去死?……大概,就因为这般……冷酷凉薄,所以活得好,是不是?……」
她平生不曾对人口出恶言,然而听到那八字评语,又准又狠,念及大哥半生遭际,真真痛彻心肺。
泪如泉涌:「你们……呜……太过分……呜呜……太……过分了……」
庄令辰偷眼四顾,那几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混蛋,把烂摊子扔给自己,全跑了。这下怎么办?那番话,残酷却真实,本打算藏在心底,不料被情势推得说了出来,心里也并不舒坦。何况李子释兄妹,都是高高飘在天上的人,几曾见过宜宁公主殿下如此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样子?
庄军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麻。鼓足勇气,走近一步:「谢……谢姑娘,且听庄某一言……」
第二天七月十五,恰是鬼节。
佛道两家都主张在这一日祭祀先人,蜀地又自古重妖巫,何况这些年谁家没有几个新鬼旧鬼?那无主的游魂更是不计其数。因此一大早,西京城里家家户户便开始立牌位,净香坛,上供品,焚纸锭,送祖施孤,悼亡怀旧,满城青烟灰末。等到晚上,还要成群结队端着白蜡烛去河边放冥灯,为返回阴司的亲鬼野鬼们送行。
这一天,靖北王在御连沟畔芙蓉冢开坛建醮,祭祀祈祷。
因为王爷要见红挡煞,生祭鬼神,用不着和尚。军师于是把城里城外能找着的道士都召来候命。提前发出告示,所有百姓,无论贫富出身,都可以把自家亡人姓名写在黄裱纸上,参加公祭。官方出钱出物,大师法力无边,群众纷纷捧场。
这一场祭祀,不论敌我亲疏,时空远近,自华荣攻蜀之日算起,历次战役中丧命的的士兵,仙阆关清道时被杀的平民,包括七月初八政变夜掉脑袋的各色人等,七月十四公开处决的若干地痞恶霸……都列在了享祀名单上。所有孤魂野鬼、怨气恶灵,全部好吃好喝招待,恭请上路,浩浩荡荡前往阴曹地府。
为了贯彻执行靖北王「可以哀,可以伤,可以痛;不能怨,不能怒,不能仇」的指示,道士们提前商量演练了一夜,务求整个仪式隆重肃穆,诚挚悲悯,感化死人,感动活人。
当然,感召力之外,威压与震慑也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香烛花果、酒肉糖饼这些供品,烧纸诵经、舞剑画符一系列形式,中间特地设计了放血生祭的环节。
人们历来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某些强大的鬼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这种矛盾重重的投机逻辑充分暴露出活人的怯懦,所以,仪式营造出来的威压与震慑,与其说是祭祀鬼神,不如说是吓唬活人。
长生不追究这些,他只知道这样做会很有效。
比如老百姓没办法了,就会认为今生不得好死,乃是因为前世作孽。活人对死鬼的要求,无非赶紧安安生生投个好胎,下辈子重新做人,千万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出来闹腾。
——由此可知,这场祭祀的功德,足以与之前亲卫军巡城平乱的行动相提并论,并且遗爱久远。
子归巡城时抓到许多捣乱分子,审了两天,筛出其中罪大恶极之徒。昨日长生请谭自喻参观杀人,其实杀的是这批人。今日生祭用的祭品,乃傅楚卿政变后的漏网之鱼。原本靖北王承诺若及时归顺,可保身家性命,但是西京君臣南逃突围,最后不敌而降,便再没有守不守信这一说,正好趁机清洗。
正午,阳气最盛时分,祭品都绑上了祭坛。
长生站在台上,如石雕铁铸,纹丝不动。
在他过去二十三年不长不短的生命中,对现世命运的体验最为深刻,一向不怎么相信鬼神。然而这一瞬间,透过经声幡旗、青烟白雾望向那晦暗虚空,重重阴云密布,臆想中的鬼魅亡灵似乎都清清楚楚于空中静伫。某些至今不肯去思考的问题,因为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在这个特殊的场合里,陡然逼近面前。
他想起上一次置身祭坛前,也是为了他。
目光自天地间扫视过去,心中一片森冷:没有鬼没有神,我还不知道找谁算账。有才好,倒要仔细问候问候……
点头。
道士们得到指令,鸣鼓燃香,宣词念咒,将供台上经神灵施法的降魔刀请下来,交给刽子手,预备斩杀恶人。
为表明靖北王乃替天行道,先演了场公审定罪。只不过审判者并非衙门老爷,而是请下界的神仙,搬出府的判官。
绑上祭坛的锦夏官员们,本就一身污垢,又被落井下石撇清自保的同僚供出无数罪状证据,简直罄竹难书,以致目击群众到最后只记得是非,全无立场,都忘了去想何以锦夏的罪臣要华荣的王爷来杀。
仪式开始时,长生曾派卫兵去请谭先生来继续参观。结果卫兵回来说,谭先生正在和袁先生商量会诊的事。靖北王心里一松,便省了许多道士们发明的拿祭品活折腾的戏码。杀到第十个,府中亲卫来报病人开始吃药,不再吐血。剩下的于是不杀了,每人献点儿血意思意思。交给军师大人主持后半截,自己转身上马回家。
长生进屋的时候,两位名医正在向子归宣布会诊结论:「……胃乃五脏六腑之大源,水谷之海,仓廪之官,最忌心忧气郁,劳倦内伤。令兄阴虚阳衰,真元亏损,不是一天两天,这一回连番重症,就是看着好了,小心保养,往后但遇风邪寒热、忧劳郁结,也必定反复延久……」
长生插嘴:「有什么办法能根治,再不复发?」
「这……」袁尚古起身行礼,「殿下。」犹豫着道,「胃疾是个最麻烦的病症,除非……」
谭自喻冷然接口:「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要说谭先生干着行医的行当,见血见尸都是不怕的。但是昨天被迫参观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何砍头,平生未见,冲击太大,一整夜合不上眼。今日一早,当他被带到病床前,瞧着四天前经自己之手明明已经好转的李免死气沉沉躺在那里,专业情感职业操守立刻迸发,明知提出会诊是袁尚古在设法救自己,还是先就专业问题跟他吵了一架。金针捏在手里,杀人救人之类一概置诸脑后,再无旁骛。
随后商量方子,指挥李文李章把药成功灌下去,终于不再吐出来,这才细细研讨病理病因。
两人都是超级专家,越讨论越觉得李免只怕吃了千古冤枉。一个为了爱欲私情权势富贵,起心投敌卖国的人,怎么可能搞得这么凄惨?病情几天之内急转恶化,分明就是忧愤侵袭,大悲大怒所致。看那靖北王辞色神态,尚书仆射大人受了何等威逼胁迫,不问可知。谭自喻甚至自作主张的认为,如此处境,还不如不救。但他是个大夫,纵然心里这般想法,手上却一丝不敢马虎,兢兢业业治病救人。
子归亲自送二位先生客房歇息。长生走进内室,李文李章悄悄退下去。
子释醒着,看见是他,眼里带出笑意。
长生走到床前,开始脱衣裳。床上那个抬起眼睛瞅他。
「陪我睡会儿。」刚说完,已经钻进被窝,把身边的人整个儿裹在怀里。
子释被他一股脑儿抱住,好半天,声音从被子里瓮瓮的出来:「不嫌热啊……」
「你比我凉,正好。」
「全是药味儿……」
「香。」
挣扎着想要探出脑袋,轻微的摇晃便已引发剧烈的眩晕。
「嗯……」
「别乱动。」
感觉他往下挪挪,手掌轻轻托起自己,头部落在某个熟悉而安稳的位置。转脸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放松了身体,闭上了眼睛,气息深厚绵长,睡着了。本来不困的,忽然变得渴睡无比,干脆垫着天底下最温暖最厚实最柔软的大褥子,同睡。
不过一个时辰,长生就醒了,但觉神清气爽,精力无穷。低头看看趴在胳膊上沉睡的人,唇边隐约含着笑,顿时眼窝一酸。
回思许多天来的揪心煎熬,长生恍惚觉得,他此刻终于不受病痛折磨,这样惬意躺在自己怀里,也说不好是针石汤药的功劳,还是杀人祭祀的功劳。
那时候,当自己站在蘸台之上,点头下令,心中充满了指天斥地的愤怒,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让。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足以留住他,守护他。
一时自信心膨胀得厉害,想起一件最需要胆色的事情来。正好趁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一并办了。
小心翼翼起身,走到外间,只有李文侍立在门口。
「殿下。」
「阿文,叫阿章来看着少爷,你给我带路去一个地方。」
「殿下想去哪里?」
「南郊忠烈祠——去祭一祭你们老爷。」
七月二十,是锦夏末代皇帝及殉节的迟妃下葬的日子。
锦夏投降诸人,尽完最后一分臣子义务,除去原皇室宗亲及五品以上官员须随靖北王返回顺京,其余人等返乡的返乡,归田的归田,居家的居家。其中凡是愿意为华荣为靖北王效力的,或平级安置,或提拔任命,优抚优待,十分借重。
原礼部侍郎米绍丞,在受降仪式及双方交接过程中作为锦夏方面首席代表,通权达变,干练稳妥,展示出卓越的协调能力。靖北王跟他本人一商量,米大人表示情愿留在蜀州,全力扶助新任宣抚符敖大人。
在庄令辰建议下,西京改名寿城,仍为蜀州州府所在地。米绍丞出任华荣皇朝第一任寿城知府。虽然看似降低了品级,但是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多么大的宠信和重用。
葬礼后三天,有人来探望子释。
如今无论对哪方面来说,李府都是个禁忌。或不肯登门,或不敢登门,或不肯兼不敢登门。当然,痴情如尹富文尹老板,听完遣送回府的平安富贵吉祥几人汇报,一颗心转眼成了十五晚上烧尽未扫的纸钱灰。比当年知道李子释做官,知道傅楚卿抢人,知道皇帝跟他拉拉扯扯……要绝望得多了。半夜起来望着李府方向,怅惘低徊,长吁短叹。
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啊……本该长得君王带笑看。此番再入侯门深似海,莫道从此尹郎是路人……
恐怕往后,见都见不着了……
年年岁岁,只余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青鸟不传云外信,奈何丁香空结雨中愁。他这些微妙心思,也没个明月遥相寄,灵犀一点通。另一方当事人,完全没感觉。
子释听妹妹说有客人,惊讶:「谁来了?」
子归略微停顿,道:「姨妈来了。」
子释有点不敢相信:「姨妈来了?」
「嗯。姨妈现下跟外公外婆住。前些天我拜托袁先生和谭先生去给外公瞧病,姨妈捎信来说外婆想见我……我就去了。」
子释轻轻点头:「请姨妈进来吧。」
李文李章扶着他坐起,又把外衣披上。
子归搀着韩绾进门,在对面坐下。
子释上一次看见宁夫人,不过几个月前。韩绾本是大美人,又保养得当,向来看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这一回瞅着,满脸细纹,头发花白,尽显老态。然而仪容朴素,端庄严整,叫人不敢轻忽。
「见过姨妈。竟劳动姨妈亲自来……」
韩绾按住他肩膀不让行礼,细看两眼,拭泪:「怎么就……病成这副样子?你这孩子……怎么就……」
原来袁尚古和谭自喻去韩府给韩先诊治,免不了说起李府见闻,又忍不住旁敲侧击谈了谈二人对尚书仆射李免投敌卖国事件的非主流猜测。韩绾当即就想要来看看。然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来。
当她以韩侯长女、二品诰命夫人身份,代表生病的父亲参加赵琚与妹妹葬礼,真正繁华如梦往事如烟,所有疑虑顾忌彻底放下。毕竟,翻天覆地之余,还活着的人,看一眼,是一眼。待韩先好得差不多,便抽空往李府来了。
子释问:「老人家还好?」
「还好……只不过受了些惊吓,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点儿糊涂,听说要回京城,以为是跟皇上回銎阳,高兴着呢……大伙儿谁也不敢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