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两步,发现里边烛光比平日亮堂,脚下自然加快。
「子释……怎么还不睡?」
「等着看看你。」
「……?」
「我觉得……好像很多天没看到你了。」
「……」
长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以为每晚陪着他,其实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弯腰抱住:「对不起……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事情都上了轨道,肯定没有这么忙……等倪俭把宫中和京里的人手调动妥当,你
想出宫也没问题……」
子释拍拍他的背。
长生以为他要安慰自己,却不料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道:「从明儿起,子时以前必须回来,卯时以后才准起床。」
「不行啊,卯时都过了上朝的点了……」
「大冷天的,卯时天还没亮呢。你不知道自古就有摸黑上朝淹死在御河里摔死在御阶下的么?以后都改卯时三刻开启宫门,辰时上朝。
」
「呃……」
「谁有意见?叫钦天监的人给他们讲,辰时属龙,百官于此刻朝见天子,恰合天时。辰时位列地支之五,五乃正阳之数,百虫不出,邪
崇避让,最吉利不过。」
长生笑。正要说话,就见他打着哈欠在怀里伸懒腰:「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没人逼你拼命……」喃喃几句,没声了。
第二天,长生果然早早便回到寝宫,只不过跟着的内侍手里托了一沓奏折。他在这边批折子,那一个捧了本闲书翻看。
基本方针政策,重大长远举措,子释无一例外都是参与了的。至于日常政务,他懒得管,也管不了,更认为没必要管。
从长生的角度说,一切确信自己可以搞定的事,当然不拿去烦他。但是,批折子的时候,身边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氛围气场的差别是
很大的。
先摇头。然后叹气。叹到第三声,子释把手里的书放下:「长生。」
「嗯?」
「什么事,说吧。」
「也没什么事……你说,起先觉得钱不够用,现在怎么老觉得人不够用?」皱皱眉,「时间也不够用。」
子释侧头。钱不够用,人不够用,时间不够用。嗯,很会抓本质问题。
「钱不够用,咱们讨论过……」
「这个已经不是问题——或者说,钱的问题已经变成后两个问题:缺人,缺时间。」
「人不够用,你跟你的秘书令尚书令商量过没有?」
华荣政治体制基本沿袭前朝,大体而言,秘书令相当于决策宰相,尚书令相当于执行宰相。
「朝上朝下谈过好几次,不外乎广辟道路,选拔贤能——但是你知道,问题并非真的人不够用,而是能用的,合用的,好用的人太少。
更糟糕的是,哪怕身为皇帝,也很难有机会发现他们。上回派人去楚州,到最后竟让我有搜刮一空之感……」
「人的问题……」子释指尖在床沿上敲敲,「恐怕,要从科举入手,不过……」
长生望着他。
对面的人停下来,凝神远目。
等得实在太久,长生不由得小心唤道:「子释……」
「嗯……」
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目光神思,竟似远至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长生起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子释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无论如何,终究要从科举入手。」
想一想,又摇头:「这事更加急不得,连风声都不能随便放。或者……你先让秘书省的人做点政策研究,总结下历代选人用人之得失。
别空口发议论,要事实和细节。同时叫尚书省的人会同吏部,拿个考核方案出来。朝里先不动,单把七品到五品的地方官筛一筛,如此
这帮京官才会放心大胆替你审查。科举迟早要改,但那图的是长远,眼下还得靠这些现成的人……」
「吏部的考核选拔方案也有现成的,只不过……」
「那套东西漏洞百出,操作随意,落到稍微不那么耿直的人手里,立刻滋长上下沆瀣,徇情用私之风,长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懂。此中
积弊,你的尚书令大人两朝为官,必定深谙其理。论熟悉朝政运作,莫老也好,你身边其他能人也好,再没有谁强得过他——端的看你
能不能把他心里话掏出来。」
长生在床边坐下:「你这么讲,我好像是对皇甫崧倚重不够。」反省,「也许,所有锦夏降臣,都应该用得更加细致深入些。」想起一
事,「皇甫崧最近上了个折子,绕着弯儿谈结党之害。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科考莫老门下几个弟子中了举人进士,再加上从前父皇在
位时经莫老推荐入朝的也不少——」
子释奇道:「怎不见西戎大臣有意见,倒是他这个夏臣看不过眼?」
「莫老门下出来的,没有一个夏人。」
子释微愣,随即笑了,感叹:「唉——莫老呀莫老……」
「其中一个叫支沌的,居然考到头榜,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执政,皇帝从前给支族规定的限制无形中取消,故此支沌得以参加科
考。
西戎贵族子弟,吃的是世袭爵禄。普通百姓,要么在军中,要么是军属,都由朝廷供养。入仕做官当然也不需要通过科举,即使身为家
奴,主人肯举荐即可。好在一来立国时日尚短,加上人口数量有限,二代三代寄生问题尚不突出。莫思予门下几个西戎弟子跑去考科举
,考得居然还不错,不论在西戎内部,还是夏臣当中,都引起不小的震动。
「既是西戎本族子弟,当然要放心大胆使用。皇甫崧那里,正好借考核的事多多倚重,顺便点拨点拨,敲打敲打。」
见长生不接茬,子释看他一眼,道:「莫老是什么人?他门下出来的,你用得越放心大胆,他一定越谨慎小心,严守本分。」
长生望着他笑:「你都从来没见过莫老,就敢替他打包票?」
子释嗤他:「有些人,本来就用不着见面。」换话题,「人才不可能没有。不说么,天上多少星星,地上多少人才。要发现,也要培养
,更要用对地方……」
结果,两个人说说讲讲,又翻出相关奏折评点讨论,等李章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打断,长生才看见漏壶显示已然子时多了三刻,赶紧张罗
睡觉。
子释躺下,叹息:「时间不够——时间怎么可能会够?」埋怨道:「我本来打算今晚看五十页的,都赖你!」
「什么书这么好看?」长生说着,伸手拿过去。翻了翻,有些吃惊:「这《锦夏通鉴》竟让他们搞出第一卷了?」
「庄令辰拿来的,是个初稿——你用不着担心速度快,我管保叫他们心服口服,推翻重来。」
忽然一笑:「你说时间不够,我正好看到锦夏史上最勤政的一位皇帝。」
「哦?」长生一面换衣裳,一面等他下文。
「这位中兴之主惠文帝,立志追上前人功业。在位期间,自年初一到年三十,事必躬亲,一日不辍,真正宵衣旰食,每天批阅奏折上百
件,终身不巡幸,不游猎……」
「他皇帝做得怎样?」
那一个在被子里撇撇嘴:「一般。在位五年就死了,我看多半是累死的。」
长生失笑。钻进去捉住:「又讽刺我是吧——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子释边躲边笑:「做皇帝的人,疑心病不要这么重……」
长生停手,轻轻带过来搂着:「太晚了,睡吧。」
「唉,人生有涯,功业无涯。再怎么说得神圣,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尽责何须拼命?与其自己少睡,不如花点心思琢磨怎么叫底下人
提高效率。」
「他们不敢偷懒。」
「不是偷不偷懒的问题——」子释想起什么,一下精神了,「长生,这么讲吧,皇帝老爹病重那会儿,如果没有你这么个太子,朝中会
变成什么样?」
长生隐约领会到他的意图,想一想,摇摇头:「难说。」
「假设,我就是假设啊,你突然生病了,不能理政……」
「喂!」
「说的就是假设嘛!总之,你能不能设想,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
「什么叫……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这么说吧,就是当皇帝发生特殊意外状况的时候,这个朝廷仍然可以在短期内维持正常运转,完成基本职能,同时不会出现逼宫篡位
之类的大变。」
长生陷入沉思。以他对史实的了解,非常明白这种必要性,也想当清楚其中的难度。而能够想到的极少数实现这一点的例子,又似乎掺
杂了太多偶然因素,不足为范。
子释看他久久不说话,往胸膛拍一拍:「没事,至少你壮得像头牛,又身怀绝技,是前无古人的高手皇帝,这问题尽可以慢慢想,想个
三五十年也无妨。」
长生却因为他这番话陡然勾起别的心思,无端端一阵心慌难受。
自己诚然如他所言,一眼向后望去,有足够的信心,三五十年也无妨,可是……
可是……
……
——事到如今,长生已经懂得,再如何笃定的人生,也终有其莫测的一面。
什么皇帝啊朝廷啊统统抛却,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紧紧搂住:「子释,你会一直陪我的,对不对?」
「我就在这里陪你啊。」
长生敏锐的听出他不假思索偷换了概念,愈发心酸,一时近乎悲苦,几欲不能自已。不敢重复先前的问题,把他的头贴在胸口:「子释
,你记着,我只有你……」
子释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不,你还有江山。」
过了片刻,语调更加缓慢:「我才是只有你。」
长生认真想了想,摇头:「不对。你有我,我有江山。所以,你什么都有。」
感觉他仿佛笑了:「嗯,是,我什么都有。」
无比严肃的强调:「那么,子释,你记着,你什么都有。」
于是,这样一个江山属我,美人在怀的夜晚,这样一个玉漏更深,烛影摇红的夜晚,长生感受到了世间最幸福的苍凉——或者说,最苍
凉的幸福。
因为怀中这个人,生命到达本不可能的高度,也承受了本不可能的重量。现在,他衷心的希望,自己能获得足够的福分与运气,去拥有
本不可能的深度,以及,本不可能的容量。
第〇九八章:引而不发
永乾八年十月,蜀州将原锦夏西京兰台司藏书呈送顺京,预备填充宫中重修之集贤阁。典籍数量庞大,又多孤珍善本,蜀地文墨昌盛,
士林强烈要求留下副册。符敖不得已,组织大批人手誊抄翻印。正好集贤阁也只修完主体,干脆分批上路。赶在新皇登基首个国朝诞日
之前,送来了第一批书。
同时送来的,是蜀州书肆巨贾尹富文进献给朝廷的大批富文堂印刷出版的精品图书,以及额外上贡皇室的若干堪称尹府传家之宝的珍稀
古籍,其中包括三百年前一代名儒吴宗桥所着《正雅笺注》。此书乃尹氏自流寓蜀州的移民手中偶然购得,因其全书未删节,故秘不敢
宣。于今改朝换代,终于重见天日。
吴宗桥生于咸锡朝末年,适逢战乱,颠沛流离,仅士子出生,并没有机会博取更高的功名。此人活着的时候籍没无闻,死后陆续有着作
现世。锦夏朝曾刊行他经义注疏二十卷,奠定了吴氏名儒宗师地位。如今这《正雅笺注》一出,又是毫无删改的全本,普天下圣门弟子
无不欢欣鼓舞。朝中翰林们看过之后,断定此书必属吴宗桥晚年临终着述,比之前期着作,校勘考证更加详尽全面,作者阐发宏远深邃
,自成体系,独树一帜,于圣人之学将有重大开拓。
永乾八年十二月,钦定吴氏《正雅笺注》列入科举官书名录,由内府刻印刊行,为童生士子学习应考必读参考书之一。
子释拿着尹富文贡上来的伪书直乐:「就知道这事找他干最合适,不用叮嘱,把集注中年代在吴氏之后的内容都抽掉了,真地道。」
长生接过去翻翻:「这点事,稍微有脑子就该想到——内府刻印不又统统替你补上了?」
子释抬眼,似笑非笑看着他。
长生也发觉自己这飞醋吃得毫无必要,微窘,转口:「这些个尹府传家宝,放哪里?」
「放集贤阁呗。」
「不留手边多看看?都是稀罕物,人家摆明了特地送你……」
子释心道:总不能说早看过了。走过去仰头亲一亲:「整座集贤阁,不都是你送我的么?」
长生舒坦了,顺势抱住。过一会儿,道:「你说我赏他点什么好?」
「你要我说实话?」子释勾着他脖子眯眼,「你肯要他贡上来的书,已经给足他面子。你信不信,他尹大老板这会儿铁定在家叩首烧香
谢天谢地呢!」
长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称一称,竟不知如何表情才好。酸酸甜甜如同发酵的醪糟,噗噗往外冒泡。
「你若想借此立个榜样表个态,写两个字啊赏块牌匾啊给个空头虚衔啊哪怕口头夸一句,也足够富文堂消受了。他尹大老板有的是钱,
你别浪费。」
长生依然不知道如何表情才好,心里更甜了,也更算了,泡泡冒得更欢实了。然而样子却不能不做,憋出一脸平和:「嗯,他那个『特
士』不是赵琚给的?我便给他一个『贡士』罢,更风光些……」
子释忽然踮起脚,用自己的唇,结结实实堵住他的嘴。
长生刹那间省悟:他不愿意听见某些名字,更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语。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完全没机会腾出空当——渐渐沦陷在越来越
深入的辗转纠缠中。
眼角余光瞥见那本伪托前代圣贤所着的《正雅笺注》——他用智慧和时间一寸寸打磨,用心血和生命一滴滴浇灌,最终却只能署上别人
的名字。搂着怀中的人,如此钟灵毓秀,美质天成,曾经那样迫切期待收藏在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不再暴露于凡尘俗世。然而,当这一
天真正来临,看他默默隐身重霄之后,将光华赠予满天星云,心中的歉疚伤痛惶恐难安竟至不堪承受。
他知道他不在乎。可是他失去的太多,而自己能给的太少。过去那些惊险危急严酷惨烈生死相逼时刻所激发出的无限信心与勇气,在终
于迎来的平淡宁静甜蜜温馨中日益消磨。
他以为可以补偿他,至少,在某些方面补偿他。却不料,越欠越多,到如今,欠到日夜担忧害怕老天要收账的地步。
子释冷不丁挣扎后退。
长生两只胳膊将他扣住,悄悄打商量:「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不好?最近凉得又厉害了……」
「不……」
长生心情正糟,脸色一沉:「你再说一个不字试试。」
那一个顶风而上:「你休想……」
「哼。」
「通」一声,某人像沙包一样被丢到床上。偏偏劲道巧得很,又高又飘挨着床柱过去,带得纱帐哗哗乱抖,落到被褥中间还十分有弹性
的震了三震。子释吓得一颗心跟着身体凭空飞越好几丈,再与床板共振不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直待长生也把自己像个大沙包般扔过
来,才想起恼羞成怒,连撕扯带啃咬,坚决不从。
「哧啦——」衣服破了。
「每次都……弄得那么……难受,我宁肯……宁肯不要做!放开我!什么变态的……双修,老子……老子……不如当和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