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人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
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
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
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
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
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
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
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炎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
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自玉盘琳琅堆叠
,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一一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太子殿下没挪
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
,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
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
,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清坐」,活脱脱
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啦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
,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
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一于大有进展
。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人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
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
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
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
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
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
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一一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
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
宣抚,军政大事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已经持续了
两三年。」
一一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一一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
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
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一一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
做了流寇盗匪。」
子释仿佛出神,目光茫远,轻轻道:「楚州自锦夏收归朝廷直辖,空前繁盛。七十来万……当初咱们路过的时候,哪怕娄溪一地,也超
过这个数。」
长生忽然看向他:「这个单佢,我查过了,原来在花家墓园挖坟的,就是他。」
子释收回目光:「长生,此人该死。」
这句判决出口,那边三人顿觉先前印象中的春花秋月立时消散,春山秋水顷刻冻结,只余满目冰雪寒梅,肃杀冷冽。
第〇九四章:如苍生何
子释伸出食指,在浮着梅花的茶托里蘸了蘸,往桌面点画。我听着,楚州目前大概是这么个样子:「良田水塘千万顷,大小郡县百余个
,而民众不足七十万,另有白吃白喝的朝廷官兵几万人,劫杀抢掠的流寇盗匪上万人,躲起来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上万人。」
庄令辰笑道:「我们三张嘴说了?个多时辰,到你这怎么就剩下三句话?"
长生道:「这里边还有一些麻烦人物——」
子释随手拈起一朵白梅:「你是说本地豪强?这些人既可能做官府爪牙,也可能是盗匪耳目,专在里边搅浑水捞好处,确实最讨厌不过
。」扯下一片花瓣在指尖挼搓,「无妨,有奶便是娘么,只要你派了更厉害的人去,他们就会认新主子做娘。别着急断奶,还得先用着
他们。问题是,谁替你去当这个棘手先锋……」
「打算让虞芒以钦差身份临时督抚楚州军政,带他的嫡系人马去。再叫符敖派一支熟悉楚州地界的队伍过去帮忙。争取动作快点,先拿
单佢开刀,就地正法,以平民愤。原先留守的官兵往别处调容易出事,干脆也一并交给虞芒操练,打散之后重新编制。
子释「嗯」一声。虞芒手下嫡系乃昔日督粮军中精选出来的戎夏混编队伍,久经考验。轻笑:「专欺负老实人,又叫虞将军干这费力不
讨好的活儿。」想想:「还是有些单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要防备……」抬眼望长生。
这边这个知道他指什么:「我明白,专门筛了几千精锐给虞芒当亲兵,其中包括一批真正的高手,随他调用。另外考虑叫黄云岫跟过去
,把秦夕留下的暗子接管起来。」
子释将手中的花放回水里:「先把官兵真正变成官兵,接下来,便须把盗匪慢慢变成百姓。坚定不移要做贼的,毕竟是极少数,最后再
设法对付。
岳铮道:「户部正在商议,自今春始,凡楚州新垦荒地,出借粮种,不起科敛,免征赋税。新户复业归田,每口分地十亩,只等朝会议
定,奏请圣旨下诏。」
庄令辰补充:「预计虞芒将军三月抵达,花几个月整顿地方官僚军队,宣传朝廷诏令。入秋开始,全面剿匪——留出近半年时间,劝喻
流寇盗匪复业归田,应该够宽大了。」
子释忽问:「从前定远将军颜臻的部队,现下在哪里?「一部分自愿跟了殿下,其余还留在蜀北,暂时没动。」庄令辰侧头思索,「子
释的意思……」
「楚州十室九空,移民已成必然。定远军中本乡子弟,正好可做先导。若是愿意协助官府稳定地方,不妨招徕拔擢,倚重扶持……」
秦夕把话接过去:「定远军?这主意听着不错。我可知道,原先那些地方上管事的胥吏,都跟着单佢手下烂透了,非换血不可。当过兵
的,无论如何比普通老百姓胆子大,又是本地人,游子归乡,肯定有感情,不会随便乱来。嗯,让他们先回去最好。」想想,又道,「
也须防着白沙帮的人拉他们下水。」
庄令辰似乎想起什么,笑:「秦兄放心,定远军运气不好,投降时正赶上殿下心情欠佳,估计没几个返乡后还有胆子跟反贼勾勾搭搭。
」
长生装作没听见。子释轻咳一声:「这几件事,完全可以同时着手。虞将军自上而下整顿,解甲归田的定远军将士自下而上安置,一面
诏告乡里远近,催民归田。等到来年局面好转,便可招抚百越及蜀州等地楚乡流民回归故里一一免征赋税的时间,尽量拉得长一点,至
少三到五年。必要的时候,新户复业,除了分给田地,还应按人头发放安家费……」
几个听众同时苦笑。
长生道:「子释,我不是聚宝盆。」
子释正要往下讲,李文李章在外边敲门:「殿下,晚膳送来了。」
于是笑笑:「先吃饭。吃饭最大。」
饭菜摆好,光瞅样子,庄令辰便不由自主赞叹起来:「早知子释有个好厨子,今日方得机会品尝。」
子释拿出主人架势,请对面三人动箸。斜瞟着长生:「庄兄,我跟你一样,算是虾米乘在鲤鱼背上,吃点儿甑边饭。平常哪有这么丰盛
?太子殿下等闲不在家吃,鲁师博这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他呢。」
长生侧头看一眼,淡淡道:「吃个饭也这么多废话。」顺手接过李文手里两个素菜盘子摆到他面前。
五个人吃饭,不过六个菜,三素三荤,品相却精美异常。就连盛饭的碗,也是坊间难觅的珠明青花瓷。那水晶蹄膀、红烧滑水、响油糊
鳝,平日子释自己单独吃饭,从来没上过,这是特地招待客人。
庄令辰和岳铮对着满桌地道家乡风味,虽然一向不讲究,情绪自然上来,吃得甚是陶醉。秦夕却是头回品尝江南菜式,边吃边道:「子
释,过年宫里招待百官,我吃着那御膳也没你这个滋味好啊。
子释笑眯眯的:「秦兄也喜欢就好。」
他面前没有盛饭,单放了一碗粥,颜色发黑,飘着药香。喝完粥,吃一筷子蘑菇,两片豆腐,再喝几口汤,这一顿就算结束。
长生望着他:「再来点儿。」
摇摇头:「下午吃了一块雪花糕,喝了些青梅酪。」笑,「你看,还有呢。」原来李章又送上一大盅子药汁来。
岳铮抬起头,看对面那人捧着药盅好似品茗,温文优雅同桌相陪。
这时候庄令辰也抬起头,关切问道:「子释身体怎么样了?「谢谢庄兄,好多了。」
秘书郎转脸面向太子:「殿下,年前琢州贡上来的老山参一一」
「都送进宫里去了。
庄令辰拍大腿:「咳,早知道我扣下一盒子。"
子释插话:「庄兄,你家殿下刚说他不是聚宝盆,我且替他省着点儿,也算为天下百姓尽尽心。
那边两个嘴里正嚼着,闻言差点噗出来。
岳铮把满桌美味佳肴扫视一遍,又把对面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也照庄令辰和秦夕的样子,直呼他名字:「子释。」
「未知岳兄有何见教?」
岳铮半开玩笑半认真,神色正经:「人说富贵看平常。我瞧你这吃穿用度,岂止几根老山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