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听罢,一只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岳兄好眼力。」长叹一声,「想当初在蜀州,还要充盈百倍不止。可惜让赵据抄了家,
好些个合身趁手的衣物用品,都寻不着了。即便如此,现今身上穿的锦缎绫罗,手边用的日常器具,也还是打蜀州带出来的。至于眼前
桌上青瓷盘碗,是这府里地窖中翻找出来的怀安王旧物。说起来,都算前朝余荫,没揩着你家太子殿下一滴油水,哈哈……」
一边笑一边拍桌:「就说今晚这顿饭,真要算钱,能值几文?没有驼峰熊掌猩猩唇鲤鱼须,一个蹄膀,几条鱼尾,半盆黄鳝,外加蘑菇
豆腐。岳兄,切勿以为吃的是钱,阁下吃的,乃是功夫。东西不值多少,关键是费心思,花功夫。不过呢,厨子也好,丫鬟书僮也好,
都是我李子释的人。虽说领着太子府的月钱,你信不信,哪怕分文没有,他们也照样这般伺候我,断然不会打折扣。」
岳铮听得「费心思,花功夫」六个字,忽然吃出了这顿饭的心意。诚心致歉:「子释误会了。舒适并非奢侈,岳铮怎会不明白。」
这时长生放下筷子,随口道:「我又不养后宫三千,只养你一个,总是养得起的。」
不光子释,在座秘书郎大人、户部侍郎大人、刑部郎中大人,统统被太子殿下这句不期而至的生猛告白狂电了一把。
子释脸上不受控制一阵发热,等他回神镇静下来,发现另外三人还在电击状态,于是决定把刚才那句台词直接剪辑掉。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重提正事:「要说省钱,节俭当然必不可少,皇室朝廷正该以身作则。然而节流终究有限,务须开淤-以增收益
。士农工商,唯从商一本万利。东南舶务,不但要赶紧恢复,还要大力拓展;至于西北边贸,如今西域各国商旅往来畅通无阻,更是挣
钱的大好时机……」
几位听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子释嘻嘻笑道:「蜀州皇宫,还有在东北划拉的大堆奇异珍玩,除了饱个眼福,没什么用,不如卖给番
邦商人,多换些金银,顺便让外夷瞻仰瞻仰我华荣风物,大夏精工……」
回到之前的话题:「至于楚州移民的安家费,想想办法,不可能筹措不出。除此之外,口粮种子理应无息借贷,农具耕牛可以廉价公租
,以求予民便利,施民实惠。宫中朝里,捉襟见肘,拣紧要处遮遮就是了;官仓国库,亏损空虚,顶多偶尔拖欠百官薪俸,又饿不着他
们……」
那句「拣紧要处遮遮」,惹来一阵闷笑。
庄令辰使劲憋住:「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长生道:「别理他,专爱消遣寒碜我。」
子释神色肃然:「所谓『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箧,帝王藏于天下』(注:「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簇,帝王藏于天下」:参见唐崔融
《请不税关市疏》。原文为「帝下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农夫藏于庆,商贾藏于箧」。)。一国之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口袋里没
钱,更不要吝啬于往老百姓身上花钱。百姓丰足,则国库丰足;四海富裕,则朝廷富裕。眼下拮据几年有什么关系?将来回馈给你的,
就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太平盛世……」
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齐齐动容。岳铮更是露出掩不住的震惊神色。
子释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息。李文李章收拾干净桌子,重新送了茶点上来。听众们谁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演讲者叹口气,绕回到最开
始,深人阐释。
「这一场戎夏之战,楚州情形特殊,受创最重,恢复最晚,也势必最慢。多投人些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做好思想准备,多投人些
耐心和时间。三年五年不为短,百年甲子不为长。」
拈起三朵梅花,依次落指,这在面前摆成一个三角形:「假设这是『官』。这是『民』。这是『寇』
轻叹:「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以及剩下不肯从良的盗贼们,姑且混为一谈,都算作是『寇』罢。」
指尖轻点中间一朵:「『官』与『寇』,什么时候都是对立的。关键在于,『民』站在哪里。一开始,华荣的『官』未能在楚州取得合
法地位,后来又做得太糟糕,以致『民』与『寇』站在一起,『官』失败之至。如今咱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力图使『
民』重新与『官』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寇』,」停一停,加重语气,「特别是原本代表仁义赢得民心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
力,失去其正义性,进而从根子上彻底动摇崩溃。」
几个听众侧耳凝神,一边听一边思考。
「楚州剿匪,在初期的集中肃清之后,务以安民为要,变主动为被动,严加防范,慎用武力。」
看庄令辰等人略显困惑,子释放慢语速:「因为此时『官一民一寇』三者之中,『官』是正道,也是强势。久经战乱,人心思定。既是
正道,则应据理而守;既属强势,切忌恃强逞威。官兵骑马提刀到处跑,真正的寇吓不怕,把良民都吓坏了,还说什么稳民情,得民心
?
「这个时候剩下的,都是寇中的顽固分子。『据理衍守』是不扰民,而非示弱。一旦遇上侵扰骚乱,务必追究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
尤。抓到这些捣乱的人,不要提前朝余孽,也不要讲白沙逆党,太多套话,只会越扯越糊涂,反被对方利用。最好依律审判,公开告示
,以戕害百姓,贻误民生定罪,跟大逆不道没什么关系,把基本是非深入人心。」
淡淡一笑:「咱们华荣,没有叛乱逆贼,只有为非作歹的恶人。」
庄令辰瞧见这一笑,心底冷不丁打个哆嗦,但觉比起之前判单佢死罪时的无形杀意来得更加令人生寒,却又似乎不能立刻把握到其中缘
故,只无端端感到一种较以往鲜明许多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穷寇逼急了,就可能使出极端手段。对于官来说,得时时刻刻记着,追寇的最终目的,决不单是为了消灭寇本身。所以,在这个过程
中,朝廷及楚州地方官府,要拿出相当的胆识和肚量来一一」
子释说到一半,问长生:「什么人去做楚州宣抚?」岳铮应道:「区区在下。」
子释吃一惊:「这本钱下得可大……也好,岳兄去,后边的废话我就不用哆嗦了。」
「不过今年走不了,先累虞将军和黄将军多费心,我得明年才能赴任。」
「明年就明年吧,本来就急不得。」
岳铮望望他,再看看长生,带出允诺意味:「我会跟二位将军仔细商量,慎重考虑,再向殿下禀报。」
把楚州形势谈得差不多,又说了几件别的事情。直到月上中天,三人才行礼告辞。子释自然而然起身相送,刚站起来,便觉头昏目眩睁
不开眼,靠在长生怀里,还不忘打招呼:「有空再来吃饭。」
长生抱起他:「我可再不敢领他们回来吃饭了,这几个是话痨,你倒好,话更多,我都插不上嘴……」
子释知道,楚州的事是两人心病。他如此深思熟虑,开诚布公实属最佳方式。闭着眼睛笑笑:「放心,就算插不上嘴,也无损于你太子
殿下光辉形象……声音越来越低,准备就此入睡。
忽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人参的事,符仲另外差人单独送了一些,你天天喝,也没喝出来么?"
子释昏头昏脑的想:「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难不成以后要光脚……?」
这一晚错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又接连说话动脑筋,兴奋过度,半夜便颇不安稳。
长生放心不下,第二天中午赶回府,看见他明显才起来,整个人蔫蔫的。问吃饭没有,当事人呆愣愣,李文李章一齐皱眉摇头。
这天并非运功疗伤的日子,长生心里犹豫一番,还是吩咐下去,备水备药。
直到身体由于熟悉的姿势引发条件反射,子释才恍惚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慢慢抬起头。
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畏怯恐惧,甚至含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意味,叫长生五脏六肺揪成一团,换个姿势搂住:「昨天太累了,晚上也没睡
好,运行一个周天,然后好好补一觉……」
子释轻轻推开他:「开始吧。」
两个人的掌心紧贴在一起,长生感觉他全身立刻紧张起来:「不要想。」轻轻吻着额头安抚,一缕内息坚定不移送进去。
「嗯……」子释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你说……为什么,日子越舒坦……心情越好,人反而……越来越……怕疼呢……」
不到一半,已经昏迷过去。
长生让他靠住自己,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源源不断汇入领口,衣衫渐渐湿透,勾出肩脚脊背流利深刻的线条,勒切在自己身上,不
由得闭了眼睛。
自此之后,子释重新开始了禁足的日子。好在他宅惯了,也不以为苦。天气逐日转暖,关在太子府的囚犯们又都有了新去处,整个中宅
后院被弄晴和子归收拾得清清爽灾。子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吃吃睡睡,看看走走,弄弄花草,逗逗小孩。等春天快过去,才获
得批准,接着捣鼓他的《正雅》笺注。
小公主早已获准归家,却时不常闹着要来看哥哥,来了便不肯走,前景烈太子妃于是成为府中常客。
这位已故持国上将军的独生女儿闺名叫做盘珠。西戎部落女子地位向来比较高,除去极少数贵族,均为一夫一妻制。女人上马放牧牛羊
,下马操持家务,风气较之夏人社会开放得多。盘珠出身高贵,自幼跟男孩儿没什么两样,虽不曾随同父亲上战场,却也练得一身好骑
射功夫。
她成亲不到两月,丈夫便出征打仗。女儿才过一岁,迎来的竟是丈夫尸首。她所知道的,当然是那个「太子中流矢阵亡」的公开版本。
与符定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女儿无疑是最大的安慰。
当初秦夕跟黄云岫得到弄晴提供的线索,上门偷孩子。孰知太子妃剽悍程度远超预料,暗偷变成明抢,只好连小公主一块儿劫持。担心
对方不知分寸,闹得满城风雨,二人又悄悄回头,做后续安抚工作。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打成了老熟人。
前景烈太子妃正式登门,认识了前锦夏宜宁公主。两位女中豪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竟成知交。子归也常常去看望韩侯老两口和姨妈
韩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锦夏旧人的消息。于是子释隔三差五便可以自妹妹嘴里听到几则顺京城中奇闻轶事,娱乐八卦。此地两朝为
都,如今又是八方辐辏,中外汇聚,新鲜事儿层出不穷,听得子释大觉有趣。
长生手下的人照样时不时上门蹭饭,一般都由太子殿下亲自陪吃,但总免不了真正有事要商量的时候。午饭耽误午觉,晚饭耽误晚觉,
子释背着手歪着头,对长生道:「他们实在想来,那就散衙之后来喝下午茶吧。」
四月初的一天,入夜,秘书郎庄令辰求见太子。
长生以为有什么紧急奏章要看,进了书房才发现,秘书郎大人双手捧个黑不溜秋大长方盒子,不知道装的是啥,显然不是奏折。
看见他,庄令辰迎上一步,神色古怪,居然隐约透着两分忸怩不安:「殿下,我……这个……」
长生瞄他一眼,挑起眉毛:「庄大人要提亲,似乎找错人了啊。」
「不是,我……」反应过来,更忸怩了,「殿下!那个,那个,我自然知道,现在还早点儿……」
难得看见这第一谋臣也有挂不住脸色的时候,长生不禁好奇。一边欣赏,一边背起手:「敢问庄大人何事求见?」
他全然一副调侃口吻,未料庄令辰竟当起真来:「我……臣,这个……」,捧着盒子就要行礼。
除开朝堂正式场合,长生平素跟他们几个向来你你我我惯了。被他搞得耐性全无,一把将盒子提过去:「我没空陪你磨菇,有话快说,
说完走人。」
庄令辰看他伸手去解盒子上的红丝绳,不顾礼仪形象,径直扑上去摁住。
长生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庄令辰迟疑片刻,一咬牙,拿出准备就义的姿态,「殿下,殿下打开之前,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你说说看。」
庄大人后退站住,清清嗓子:「这样东西,是在赵据行宫寝殿里抢出来的。盒子做得精致,个头又大,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宝贝。当时
没空检视,带回来后跟其他物品一起堆在府中库房里,一直没顾上清点。」
长生听他这么说,不由低头细看。果然边角没熏黑的地方能吞出本来面貌,描金绘彩嵌百宝,雕龙刻风缠花枝。光这么一个盒子本身,
就不知价值几何。
「上回殿下让找起居注,顺便想起收拾这堆东西,这个,我……咳,臣斗胆,打开来看了看。」
长生问:「里头是什么?」
庄令辰避而不答:「我曾经想过销毁,终究不敢,也……不忍。想来想去,还是请殿下亲自定夺为上。此物既已到殿下手中,便只有一
个请求:无论殿下如何处置,都请当我庄令辰从来未曾经手过目。」
长生狐疑的看着他。那眼神怎么瞅怎么别有用心,这要求怎么听怎么蹊跷古怪。心说我还拿不住你?口里淡淡应道:「没问题。」
庄令辰两手作揖:「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倒得飞快,眨眼没影了。
捆绑盒子的红丝绳打着如意双飞蝴蝶结,只是为了提拎方便。解散之后,盒上另有随心七窍鸳鸯锁,不过锁头已经启开,钥匙就插在上
面。
长生心里没由来泛上些微莫名的慌张与期待。稳住双手,揭开盒盖,陡然松口气,原来不过是本书。还没看清封页上写了几个什么字,
熟悉的笔迹入眼,已经不由自主有些激动。
嗯,《四时锦绣花丛艳历》?
小心拿出来,比一般书籍大得多,装订精美,纸张厚重,不知是山水册?还是花卉谱?(由此可见,长生是CJ的好孩子,从来没看过黄
书)
略带雀跃的翻开第一页。画面入眼,心脏「咚咚」狂跳两下,又「啪啪」漏跳两下。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还是不敢相信,赶
紧翻下一页。谁知看了下一页,更加不敢相信,接着翻再下一页。
下一页,下一页……
如此翻啊翻啊,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开始发呆。
呆站一会儿,又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这回有了思想准备,不再惊诧,看得很慢,也很仔细。看了三页,嘈地直起身,把画册装回盒子里
,挟在腋下,一甩袖子出了书房,往卧室而去。
第〇九五章:欲说还休
四月已经相当暖和,不用再烧着夹壁地炉,但是夜里依然寒气袭人。子释床脚边放着炭笼,顶端架了白檀栅栏搁板,铺好厚毛毡子彩缎
垫布,再摆上杯盘笔砚随一手取用。此划预备就寝安歇,只穿件贴身单衫,一边等长生,一边平倚在被子里翻书。
听见门响,抬起头。看他绕过屏风,走近几步,在书案那头站定,把手里一个方盒子放在桌上。
子释先是被那个盒子勾起了好奇,烛火下黑乎乎的,看不出花纹材质。接着被他的表情神态吓一跳,说生气不像生气,说郁闷不像郁闷
,说懊丧不像懊丧。多看两眼,又似乎兼而有之,拧着心毛抿着嘴,僵硬得很。
之前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放下书:「长生,怎么了?」
进门的时候,长生以为自己会「啪」的将盒子猛拍在桌上,以威重壮声色,然后开始审讯。哪知绕过屏风,看见他手持书卷斜倚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