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这样讲话,虞星辰会跟我急的!
不顾我的暗示,闲月闲公子继续火上浇油。“小星辰啊!你昨天不是才和将军……不是应该躺个三天四天的。平旦时还听到那么大的声
音呢——”
原来大清晨的,是在闹,闹,闹这个啊——
虽然闲月你讲得还算含蓄。汗颜——
牙晓体力好我知道,可是。偷偷看看虞星辰,脸色不错,就是红了点。
被人这么说不气恼那是不可能的,可一向脾气很直的虞星辰一反常态。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最后脖子一歪,恨恨剐了闲月好几眼。
于是,一行四人成了六人。
荼焱城的变化有多大,我说不上来。建都四百多年,作为西炎的中心城市,繁华自不在话下。
虞星辰拉着我走在前头,闲月走在后面,三个侍从垫后。
除了开始的局促,虞星辰的心情不错,一直笑呵呵给我介绍。两个人都是风雅公子,什么都懂。虞星辰善花鸟乐器,闲月专茶饮器具,
对一些古玩意儿更是爱好。
进了家叫绕佛阁的玉器行,闲月说这家店主和将军交好。瞧他那样儿,一定是这里的常客。
数北岛矿石资源最丰富,十成有八九成来自北岛。这其中又最数北岛都城北平的玉器最有名,特别是暖玉。
闲月滔滔地讲个不停,我真怀疑他和虞星辰是两兄弟。
走进店内,入眼的便是一周圈的矮桌,上面各种大小盘子,上垫柔软锦缎。大小各异、玲珑剔透、琳琅满目,全都是造型奇特、色彩斑
斓。宝石绿,祖母绿,秧苗绿,翠绿,豆青绿,菠菜绿,浅水绿……而最多的还是一般的暗绿色,也有不少杂白玉。
挂饰、鼻烟壶、簪子、戒指……大约全荼焱的玉器都集中在了这里。
店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听说我们来了,披了件深蓝色外袍就从后面出来。
衣带未系,袍领大开,见他满脸潮红,嘴角还有一块破了口,隐隐可见血丝。见了人也不掩饰,大堂堂地拖了把椅子坐下,还招呼店员
给我们加凳子。
闲月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玉做骨,纱为面,整整一面都是粉色的四萼紫阳花。
“我们似乎打扰杨先生的雅兴了。”他微微一拱手,扇子合上,贴在左手上。行为说词礼道周全,可神情却又带着明显的挑衅。
叫杨玦的中年人也不介意,“月公子和虞公子能光临绕佛阁,那可是我们绕佛阁的荣幸啊!”
目光又放到我身上,带着审视,“这位就是李公子了吧。”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西炎光姓李的族人就上千个,还不算杂七杂八的李姓人氏。
我自不会多情认为杨玦会认识我,只不过是看到右眼的锁泪珠判断的吧。
像闲月一样拱手,只是多了一分敬意,对方如何说也算是我的长辈。
“李残风见过杨先生,久仰杨先生大名。”
“哦?”杨玦好奇道,眉眼一挑,非常到位。
虞星辰似乎对玉石很感兴趣,从进门到现在目光都流连在四周围的盘子上。时而皱眉,时而噘嘴,眼神多是闪烁着从我身上飘过。这会
儿终于也回神了。
而闲月,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
“残风在四河城就听说杨先生是雕琢高手,连帝君都甚喜欢您的手艺。若说这西炎,先生必是第一人。便是诸国间,先生也是佼佼者。
”
我的确不是在吹,以前就见过几样杨玦的作品,价格都被抬得很高。而那雕琢的手艺自是不用说了,凡是见过的人都是赞不绝口,连族
里那些顽固的老头也是抚须直叹——妙!妙!妙!我说不出它哪里好,只知道光是盯着就会被吸进去。
杨玦笑,笑得坦然大方。他本来就生得秀雅,虽是一身寝衣加外袍,仍旧温儒如玉。
如果他可以擦擦嘴角的血丝,还有把衣带系好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杨玦从后面拿出两块玉石,一块是宝石绿的翡翠,说是按着天然形状雕刻而成,是只三岁儿童拳头大小的老鼠。而另一块是纯然的白玉
,色润质优,上等品。
“啊!”一声尖叫,我们都看发声源。
虞星辰激动得手指发抖,“这……这……”
五:百年古刹
与绕佛阁的店主杨玦告别后,虞星辰心不在焉。路过一家花鸟店,他停下脚步,老板高兴地朝他不断挥手。
我们都以为他是遇到了认识的店,没想到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却是垂挂在鸟笼下一块玉饰。同样,是块质地纯净的白玉。
这小子被白玉钩走魂了——
我摇头,再摇头。但还是上去打算把这小子救出来。
一只手拦下了我,回头是闲月带笑的眸子,他也摇头,却是对着我的。
桃花眼总是带着迷蒙的水气,说:“星辰已经不小了,他可以自己解决。”
他见我不回答,突然转了口气,问道:“杨玦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我们和杨玦道别,恭维的话都说完了,杨玦又叫住了我。他眸光温和,又带着戏虐。
“这个。”他指指我右眼的锁泪珠,“不适合你。”
下意识去摸,他抓住我的手臂,还是那句话,“不适合你。”
见我迷茫,杨玦暗下了视线,转而盯着我的眼睛,说:“过十日,你来我铺子,我给你新的。”
这要我怎么和闲月说,锁泪珠是李族的秘密,我说不得,也不能说。
只能抱歉回视闲月,说:“锁泪珠,我们族的东西。”至于功能、来历、口耳相传的故事就免了。
他懂我意思,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安慰我:“杨玦手艺没话说了,他这么说可是给足了残风面子。”
待我们说完话,发现已经没有虞星辰那小子的影子了,连他的随从单宁一起消失。
问遥知和查拉。遥知是个俏皮的小伙子,口沫四溅,还是说不清楚。而查拉这个愣青年,竟然回答我们说:“小人没注意。”
晓风山庄的人,我没资格教训,闲月就不同了。
他斜斜瞥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可已经很有威慑力了。他拿扇子顶了下遥知的脑门,轻斥道:“你,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公子说,言简意赅,表达清楚为先。”
“还有呢?”
“公子说,心平气和,遇事不慌为主。”
“回去,抄《礼仪》十遍。”
训完了遥知,下一个就是查拉了。
我敢说查拉除了是个楞青年,还有点不懂尊卑礼仪,他一点都不怕严肃起来的闲月。
遥知都知道在看到自家公子冷下脸不说话的时候,收起所有小动作,毕恭毕敬听训。而查拉却是淡淡扫了我们一眼,接下来又自管自看
风景。完全不把闲月放在眼里。
只是视线经过我身上时,除了淡漠还有嘲讽。
这视线我很熟悉,与牙晓身边那个少尉一样的眼神。只要我和牙晓在一起,他都会用那种明显的排斥眼光看着我。久了,我可以无视,
却无法忘记。
奇怪的是,闲月也不在意,他说:“你是将军派给李公子的下从,我不好说什么?但是,下人就应该做得像个下人。”
查拉一句,“小人知道。”就简简单单把什么都给应付过去。
虽然不知道虞星辰去了哪里,却也没那个必要替他担心。
闲月似乎心情反而好多了,他看着我一直含着笑,说:“残风,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样儿,就等虞星辰不在似的。
一开始就是和他约好的,那句“闲月愿为残风机会”的确让我心动。也便随了他。
闲月带我去的是荼焱甚至是西炎最高的一座塔,也是保存至今最早的一座琉璃砖塔。
这座琉璃塔通体红褐色琉璃,又得名“铁塔”,俗称酒游铁塔。听说建都一百四十三年,一位自称酒游的僧者与当时的帝君交情甚密,
在他仙逝的第二年,帝君惦记之情无处疏泄,便在崇淮山上主持建了这座酒游铁塔。又因为他是建在崇淮山,世称崇淮琉璃塔。
酒游铁塔为十五层楼阁式塔,高八十多米,底层每面阔为五米一寸,向上逐层递减。八角对称,砖仿木结构。塔身镶嵌红、褐、蓝、绿
色琉璃砖,通体主色调为红褐色,形如铁锈。
塔身遍砌花纹砖,上有飞天、麒麟、菩萨、乐伎、狮子等花纹图案五十余种,造型优美,神态生动。
两百五十多年的古刹,如今,伫立在自己面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我一直感慨于四河城那四条或狂奔或贤淑或柔情或冷酷的大河,感慨自己的渺小,三千世界的广阔。生命如尘埃,不起眼,却要在如此
短暂的时光里活出自己的精彩。
那么我,又该如何谱写自己的曲子,才能奏一段宫商角微羽。
九月亦称菊月,饮酒赏菊最佳时。
未时,出府有两个时辰了,离夕食还有一个多时辰。
“学诚法师是个好客之人,更是喜才之人,定会喜欢残风的。”
和闲月三人走到酒游寺院后门,说是后门,其实只是方便熟客进出的方便之门罢了。
管门的小沙尼合掌恭身,“月施主。”
“方丈今日有贵宾,由小僧给月施主领路。”
闲月问道:“不知是何等贵客,让学诚法师失约与闲月?”
小沙尼回道:“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小僧位低不知,月施主莫怪。”
闲月摇摇头,随着折扇一同摇摆,粉色翎羽于风中飘荡。
闲月就像一朵簇拥绽放的紫阳花,再大的雨也无法磨灭他飘逸的风姿。
“残风可是爱菊之人?”闲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瞅着我,眉眼含笑。
人家只要一对我笑,不管这笑意味着什么,我就是拒绝不了。
“谈不上爱。”
“那便是不讨厌了?”他继续问。
我继续言不由心,“应该可以这么说。”
多模棱两可的回答啊!是人都听得出来我在敷衍。
可是闲月就有这个本领,那双桃花眼是罪魁祸首,“季秋之月,菊有黄华。寺里虽无酒,却有茶相伴,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你说那是雅趣就当雅趣好了,反正一个个都是雅公子,就我一俗人。
不懂茶道,只喜欢喝;不爱赏菊,却爱种菊;不善器乐,也不会舞刀弄枪。
我不是不雅,只是雅得易于常人罢了。
腹诽,我只是腹诽。
就如闲月说的,那小沙尼带我们到了一座凉亭,在一片丹枫下,而眼及之处皆是红黄绿白相间的菊花。
秋天,总是让人想要怀伤。
即便是对这世间不抱太多期翼的我,在这般景色下,也会小小的叹息——当初,为何要离开?而离开了,又为何要回来?
这一来一去间,我把两人的关系给搞糊涂了。
闲月说:“酒游仙人嗜酒,是个酒肉和尚。可这酒游铁塔下却从未闻过酒香。”
我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只好随便合着:“满园菊花郁金黄,中有孤丛色如霜。赞的是白菊,可白瓣黄心,是优雅的九华菊。”
闲月停下品茗的动作,风轻云淡,玉白茶杯。
“菊,花之隐逸者也。”
闲月若有所思,视线放在远方,不知何处。
而人,要做到真正的隐逸,那是痴谈。
就像我,像闲月,像虞星辰,都有那么一件两件放不下,又提不起。
想到虞小子,我又担心了,不知他有没有安全回晓风山庄。
若我问闲月,他应该会告诉我。可那话里又有几句真意,几句嘲笑,反正一定不会正经回答就是了。
不想了,不想了,上好的龙井都糟蹋了——
“还在担心吗?”闲月突然前倾,邪魅的脸蛋儿就在我的眼前,靠得太近了。“残风真爱操心。”
“可我喜欢。”
你还是不要喜欢比较好——
“难道闲公子一点都不担心?”我想把这句喜欢给冲淡了,淡得只剩嘴沿的余香便可。
“还是这么见外呢——残风。”低咛似的呼唤,会让人迷茫。
我经不起诱惑。
我应该明确告诉他的——我的原则,我的底线。可是话儿在嘴边绕了三圈,出来后却完全变了调。
真想打自己几巴掌!反省反省!
“闲月……”
试着叫这个名字,试着接受他。没有理由接受了虞星辰的靠近,而把闲月拦在门外。
一声低笑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回头看到闲月站在菊台边,身子一半隐在树后,一半探在外边。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寺外道上停了两辆马车,全都是金为顶,玉做底。
这便是学诚大师今日要接见的贵人了吧——
我们所在的亭子是在山腰上,离大道足有两层楼高。视野广阔、风景无边。而大门处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那辆四匹马车里下来一个着黑袍戴珠冠的男人,只是一个现身便可引得万千人形愧。他后头跟了个身姿妖娆的男子,十六七岁上下。
距离太远看不清,却还是可见两人相携而过,男人低眉含笑的模样非常深情。
为何眼里明明是悲伤,却还要嘴角挂笑?闲月,你是不是习惯了用这种让人心痛的笑来掩饰自己的伤痛?
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外人还是看得出来,闲月也不是个适合隐藏的人。
“看什么?这么专注。”
在我说话的时候,另一辆马车里的人也出来了。
这次不用说闲月了,连我都要跟着一起失神。
牙晓还是习惯性的将发杂在脑后一束,没多大修饰,只是用一条锦缎黑色宽带系起。白内衫,黑外袍,腰带、边幅、领口都是宽白边。
就这么简单的黑和白,却可以让人看着看着就忘了。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直达腰际的银发,牙族最特殊的存在。
“残风,仔细看。”闲月将我拉到他身边,指着牙府的马车说。
说话间,继牙晓后,紧随着又钻出另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失踪的虞星辰。他甜甜的笑着跟上牙晓,亲昵地攀上牙晓的臂弯。那叫一个相亲相爱啊——
“没事就好。”我轻声道来,又似自言自语。
“你真这么想?”闲月反问。
他的话让人莫名其妙,其实就算我真不这么想,那又能如何呢?反正不管是想还是不想,事实就在自己眼前。
躲不开,没法躲。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花时间,眼睛看那个黑袍男人。
问:“那人是谁啊?”
“你不认识?”
废话!认识我还问你做什么?
“永王。”闲月的声音听不出变化,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瞬间的失神。
何必——闲月你才二十岁,正年轻,为一个男人,何必呢?——
我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又希望自己能傻点,能糊涂点,或许可以活得自在点。
“哦——风头和牙将军一样劲的男人啊!”
闲月笑然,“残风,你这句话很酸噢?”
六:隰桑有阿
等那四人在学诚法师的引领下进入寺里后,我们再次坐回凉亭石凳上。
只是,香茶在手,美景在前,却失了应有的味儿。
坐了一个时辰,闲月提议离开。我自然举双手赞成,不过,左右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