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槊嘴里吐出的问题让孟鹏翰静默了许久,他并没有假设过大槊会问他哪些问题,不过更少这个问题他认为他不会问。
「你以自己身为一个清洁员而感到羞愧吗?」
「不!当然不是,只是……上次……我去参加同学会,在别人问我职业的时候我没有说谎的就说了我是清洁工,结果……大家笑成一片
,突然让我感到羞愤,毕竟大家的职业都不错……」像被鱼刺鲠在喉咙般,大槊哑哑地吐露自己阴郁多日的原因。
任凭自己事后怎样鼓舞自己,做了多少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会介意的事,就是忘不掉,就是只能搁在心头成为肉中刺。强忍下盈眶的热
泪,大槊对自己的脆弱感到无力,一碰到棘手问题,他最先的反应是慌乱,处理得当,会感到安慰;处理失误,除了哭,他不懂得任何
补救方式。
这些发自大槊内心所说的话勾起了孟鹏翰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如果没听到这些话,他还真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与大槊相似的经验。
「大槊,你知道吗?我也有跟你差不多的经验喔。」
「真……真的吗?」真的很不敢去想像,不过……难不成经理以前也当过清洁工?大槊在心中臆测着。
「嗯,我大学以上的学历都是在国外完成的。记得大一的时候我上台报告,讲得很紧张,不过对于内容我是很有把握的。可是等我下台
后,你知道教授对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大槊呆呆地望着孟鹏翰。
「他说……果然是亚洲来的学生啊」
大槊停顿了很久,那是一句令人相当震撼的话,他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唯一能肯定的只有听者的心情会受不到不小的动摇。
「当时,肤浅的我就单纯的想会不会是教授歧视我来自亚洲而看不起我。因此有一阵子,我讨厌自己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还跑
去染头发,整天到国外酒吧和外国朋友厮混在一块,希望自己看起来能跟外国人一样。结果还是错了,人种是生下来就定型的事实,不
可能因为后天的作为而有所改变,唯一能改变的,是自己的内在。」孟鹏翰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荒废了一年后,我重拾起书本
,努力的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结果在隔年,你能想像当初对我说那句话的教授对我说了什么吗?」
大槊摇头,狐疑地看着孟鹏翰。
「他说……「只有极少数的东方人才能让我信服他们的能力,而你,是其中一个」
瞠大了眼睛,大槊不解其中的由来,只知道那转变相当剧烈。
孟鹏翰再度莞尔,看着大槊:「人天生下来的能力有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天才,但是你能当努力的天才。」
努力的天才……他可以吗?
「经理……」此时此刻,大槊感动万分,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容易感动的动物,这次却不同,孟鹏翰这句话打从心底撼动着他。
温热的大掌搭上大槊的肩膀,这个温度跟他第一次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大槊,你的就职生涯是从现在才开始,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谁
赢谁输可别太早下定论!」
「是!」退去了失意的眼神,现在的大槊闪动着灵活的双眼,本来萌生辞退的意愿的他已经打退堂鼓,整个人也焕然一新。
是的,就如同经理说的,自己的就职生涯才刚开始,怎么可以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全盘推翻呢?那是他的人生啊,不可以简简单单地毁
在一句如同嬉笑话语的否定句上。
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这道理想也想不通。
大槊打从心底的感激着自己能够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被这个人开导这是第二次,那却是很重要的两次交谈,他的人生正因为孟鹏翰的
话改变。假如他能有那份能力,他愿意为眼前的这个人效力到死为止。
「经理。」带着幸福的微笑,大槊喊道。
孟鹏翰转头看着大槊,他嗯了一声。现在大槊的表情让他很满意,这也不枉自己刚才的一番话了。
「真的很谢谢你,经理。」
「不客气。」带着满足的笑容,孟鹏翰摸了摸大槊的头。
将最后一桶垃圾倒入黑色大型塑胶袋内,大槊摘下口罩,大口吐气,又猛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口罩,顺便将垃圾袋绑好,这才从女厕走
出,摘下清洁中的告示牌。
接下来只要把这袋垃圾扔入一楼后面出入口的垃圾车里就大功告成了。
走在走廊上没多久,大槊立刻被喊下来。
「喂,清洁工,等一下。」
在三楼办公的人多半不会想要去认识清洁员的名字,碰上需要清洁工的时候,总是不客气地这么直呼着。
「有什么事吗?」大槊露出笑容,转身看着喊住他的三个男人,不晓得是哪一位把他叫下来的。
其中一个男人半耻笑地指着后头男厕说道:「男厕脏了,可以去扫一下吗?」
大槊是清完男厕才去清女厕的,最后的工作便是收集垃圾拿去扔。乍听这话,他只觉得厕所变脏的速度很快,也不解男厕怎么这么快就
脏了。
「好的,我现在就去。」大槊点头,转身走回男厕。
与对方擦身而过时,那三位男人的对话也被他给听见,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对方的音量并不小。
「真是的,公司怎么会请到这种清洁工啊,到底懂不懂怎么打扫呐?」
「没错没错,再说呐,就算是清洁工,也该找个看顺眼的呐。」语毕,男人还讪笑了几声。
「人家说胖子动作迟缓,果然是真的。」
「由此可见呀。」
剩下的,大槊没有再多听下去,他叹口气,一笑置之,走入男厕。
不管别人对他骂什么,挖苦什么,他已经决定不要去理会了,这样才不枉经理对他的苦口婆心。
因为这是他的人生。
才踏入几步,大槊惊吓地倒退着走出来,他紧捂住鼻口,实在太臭了,口罩根本无法阻隔这样的恶臭。
好痛……他的鼻子好痛……
呛到都流出泪来的大槊不停地在外面给自己心理建设,强迫自己忍耐这样的味道,一直劝说自己五分多钟后他才蹑步入厕清扫。
当然,清扫完后,他自己也吐了。
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走下楼扔完了垃圾,大槊这才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正准备回去休息时,恰好在路上碰到了修缮组的组长,这个蓄着
小胡子的男人对待大槊一直很友善,为人健谈,许多同事都很喜欢跟他闲聊几句,大槊自然也在名单之内。
「组长,你好。」
「喔,吴槊乐,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好要找你。」
「有哪里不对吗?」
刚听之下,大槊以为是自己份内工作做得不好,才会让组长跑来对他说。
看来年约三十出头的组长听了之后,先是惊讶,才缓步走到大槊面前,把手里的便当拿给大槊,他还刻意地用便当敲了一下大槊的额头
。
「你在想什么啊?该不会认为我是跑来跟你告诫工作上的事吧?我看起来这么刻薄吗?」
「呃……」面对这句话,大槊实在不好意思点头说是,从外表看这位组长,确实未到刻薄,但也偏于严峻。
组长突然放声大笑,虽说他不常逗人,可是眼前这个小胖子还真有捉弄的价值。「拿去,当晚餐吃吧。」
大槊没有接下,反倒先问:「为什么要给我?」
「不是我买来给你的喔,是企划部的经理要给你的。」组长主动地拉着大槊的手摊平,把便当放在大槊手上。
「收好喔,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那位经理破费的。」
大槊微侧着头,思考着,明明他只认识一位经理,却未曾想过孟鹏翰到底是哪个部门的经理。
「企划部……啊!该不会是……」
「就是孟鹏翰呀,什么嘛,一个名字也要想这么久?」蓄着胡子的男人故作生气的抱怨着。
「对不起……我脑筋转得太慢了。」
就是这个,不管对大槊说了什么,总是能得到他认真的回应,就是这点让男人觉得大槊与一般人不同。
「哈,算了算了。他最近比较忙所以没时间拿给你,就拜托我这个朋友拿来了,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组长笑着,他伸手摸摸大槊的头。「这便当是你努力的奖赏,好好享用吧。我也要去忙了。」
努力的奖赏……望着组长,大槊无意识地重复对方所说的话。
「刚才,吐了吧?」
「是……没错……组长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吗?」男人露齿一笑,问。
羞赧着整张脸,大槊点头。
「不但是你,每个人的表现我都看在内,有好就褒奖,有坏就纠正,我这人就是这样。特地帮孟鹏翰送便当的我也想顺便夸奖你一下,
继续加油吧。」
他没想到只是做好本份也能得到他人的夸赞,还获得奖赏,这个便当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鼓舞。
捧着这个便当,大槊脸上涌出暖暖的笑意。
同一时间内、相较于大槊结束工作,得到奖励的欢喜,孟鹏翰此时正陷入一片焦急当中,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他正与自己最得意的伙伴
商讨着。
「这次送来的香水到底与上次有何差异?我怎么闻都像只是少几味香精后的香水而已,主调一点变化也没有。」孟鹏翰背紧贴着办公椅
,神色肃穆地看着站在他对面的窈窕女性。
「结果问题还是出在调香师身上吗?」艳冠群芳的女人下此结论。
「有办法调到那位首席吗?」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那位首席现在不在日本,据说是跟总公司请了长假,带着美丽的模特儿老婆环游世界去了。」
长叹一口气,孟鹏翰问道:「那么,面对这种情况,你有什么办法吗?」
沉默一会儿,毫无表情可言的女人直接地说:「我认为,能自己培训是最好的,不过却也不认为这里有璞玉可雕塑。」
坐在办公椅上的男人只能默认,这块土地的空气太差,很容易造成天生嗅觉灵敏的人渐渐失去他的才能,再说,即使是在国外,具备高
度嗅觉的人也非满街都是。
几番思考后,孟鹏翰自嘲着:「菲蒂亚虽然想超越其他欧美品牌,可是竟然连最基本的香氛都处理不好,实在让人不禁捏把冷汗。」
「鹏翰,」女人喊着:「先搁下这个案子吧。与其硬着头皮弄出一个二流企划来,我倒不如不做它。」
有着和自己相同企图心的事业伙伴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孟鹏翰笑着「说得也是,我还不想砸自己的招牌呢。」
搁下这个企划,其实令孟鹏翰相当惋惜,这一停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事业心极重的他熟知,要想让菲蒂亚巩固亚洲第一品牌的
地位就必须完成这个企划,而完成的关键就在于人才。
要是能有这样的人出现就好了。孟鹏翰不禁如此想着。
将手里的便当重视得如珍宝般,大槊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花费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这才回到了住所。住五楼的他每每都贪图电梯便利
,不管电梯要等多久,总是乘坐电梯到自己所住的楼层。
看着电梯门上楼层标志的灯就要亮到一楼,大槊露出笑容,他很想赶快吃到这个奖励便当,这个充满着孟鹏翰的鼓励与工作努力而得的
回报绝对会让便当吃起来更加香甜。
明天看到经理一定要跟他道谢。心中计划着这件事,耳边也听到电梯抵达一楼的声响,然而就在大槊要进入前,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转过头,呈现眼前的是一幕自认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到的场面,大槊诧异着,不敢置信自己在离家后还能有机会见到那个人。
「小…小妁……」
第三章
阔别数月再见到妹妹小妁,有一瞬间大槊认为自己是在作梦,还害怕着离家前未完的事情是否要在这里继续下去?
将贴到两颊的乌黑发丝挽到耳后,不知何时剪去长及胸线的头发的小妁变成一头短发,俐落简单的学生头将她的清纯特质突显出来,精
致的五官也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显得甜美迷人,丝毫没有因为怀孕而削减她的丰采,一切还是大槊印象中的小妁。
不同的是离家前肚子尚未明显隆起,现在就算穿着宽松的洋装也遮不住将为人母的迹象,怕是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呱呱落地。
将视线从小妁身上撤离,大槊改为注意是否有人陪同她上来,左看右瞧,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反倒看见在小灼脚边的行李箱与几个装有
重物的塑胶袋,那是很不自然的事,谁会让一个孕妇独自提着这些东西坐车北上?依他熟知的小妁的性格来看,应该不是事先有报备才
来的。
由于紧张,小妁无暇去注意到自己把最喜欢的格子洋装给抓皱的事,她咬着嘴唇,试图要摆脱存在于兄妹间的芥蒂,可不论她怎么试,
依旧无法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语气跟兄长打招呼,但是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也不说,就站在这里对看下去。
目睹着妹妹努力的经过,大槊清楚,在他们心中都已无法把他喜欢过岳璋旗的事当作从未发生,离家前的争执,伤心的泪水早化成了一
个个环扣,渐渐拉长铁链,分隔于他们之间。
「电梯快要下来了,你不搭乘吗?」了解大槊是看到自己出现,震惊过度才忘了搭上方才的电梯,现在电梯即将抵达一楼,小妁藉此打
破僵局。
大槊转头看着电梯,恰好瞅见里头搭乘的人要走出来,原本他打算赶快进去电梯,但又不放心小妁,匆促地走到她身旁提起行李与袋子
,要帮她分担重量;小妁见此说道:「没关系,这个我自己提就行了。」
背对小妁,大槊佯装坚强地说着:「你是孕妇,不可以提这么重的东西。」一说完这句话,大槊逃也似的直往电梯里走:小妁则是怀念
的看着兄长的背影,激动得差点落泪。
相同的画面,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出现过。
大槊并没有问小妁为何不跟他连络就一人北上,他自己心知肚明,小灼一旦与自己连络,或许他会搬出一堆理由来回绝,尴尬——处于
自己和妹妹之间的障碍,他还没有心理准备突破这层障碍小妁就来了。
自己北上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是说忘就可以忘得了的。
出了电梯,大槊带领小妁往他住的套房前去,只是当他开了门,却不见小妁脱鞋进屋,只站在玄关。
「哥……那个……行李箱是我的……那几袋是妈和爸要我带上来给你的,老家的土产和你爱吃的水果,这边的水果很贵吧……所以我就
多带一些上来了……」极像是害怕大槊再次受到伤害般,小妁的语气和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迟缓与胆怯,大槊一听便知。
小妁与大槊并不是双胞胎,个性也天差地别,长年的相处让他们彼此了解。
这样冲动的北上一定让大槊吓傻了,小妁很清楚这点,她的哥哥……一定还介意那件事。
她真的很难过,家里就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年纪才差两岁,虽然哥哥长得不好看,个性又不坚强,常常让她被邻居同学嘲笑,她还是很
喜欢这个哥哥,从小他就不和她争什么,甚至她有过错他都帮她担,她不是笨蛋,她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是个天地间最好的哥哥。
自己的哥哥北上前日家中所发生的变故也在小妁脑海里历历在目,自己当时候的态度有多恶劣、多坏心,其程度让她现在回想还是很想
甩自己几个耳光。
她明白,自己深深地伤害到挚爱的亲人,如果因为自己所造成的那件事让他们愈走愈远,那她宁可抛弃一切,选择跟家人和乐融融地相
处。
不敢回头看小妁,大槊的心慌乱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