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师 第一部 台湾篇（出书版）下 BY 左翎

一面在咨询柜待守，一面处理着调香资料的后藤多半是这样打发大槊到香企部的时间，尽管时间不长，没有大槊在身边依然让他感到寂

寞。

孤寂的感觉袭上不久，顾客上门了，后藤站直身躯，操着已算熟练的口音：「欢迎光临菲蒂亚，请问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服务的吗？」

来人是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朴实不华，娴静温良的气质却阵阵由内散发，即使不富也算小康，她对后藤笑了一下，拿出订单。

「我是来拿上个礼拜订制的香水的。」

接过订单，后藤依照上头的号码寻找商品。

这位妇人所订制的香水相当特别，是菲蒂亚代表香水「跨时代」的改良版，这一款香水也是首席布鲁诺的成名作，他曾听大槊说过这款

香水相当难以客制化，不单是这个客人的肤质较一股人敏感，也是因为成分物难以变化的缘故。

拉开抽屉，要拿起商品的后藤迟疑了。要不要拿出大槊调的那瓶香水给客人？这本来就是他的客人，照理说这瓶香水理应由他来调配，

但……

——以后你的香水由我来调吧，后藤你要好好保养自己的嗅觉才可以。

大槊的出发点是好的，这点他很清楚，可以他身为一个专业调香师的角度来看，只会觉得自己被矮化了，所以当这位客人上门时，她的

客制香水激起了后藤想挑战的渴望，不只有大槊，他自己也私下调配了一瓶。

下定主意后，后藤拿起了一瓶香水，递给了客人。

三天后，后藤休假日那天，女客人再度上门。

带着身体不适与愤怒，女客人一站到咨询柜前，二话不说就赏了大槊一个巴掌，立刻惊动了所有客人与员工。

「这位客人……请问你怎么了吗？」看着眼前带着帽子，太阳眼镜与口罩，身体也被包得老紧的妇人，大槊抛下自己被打的委屈，先关

心起顾客。

妇人噙着泪，先是从皮包内掏出三天前购买的「跨时代」客制香水，再摘下眼镜与帽子，露出一部分的皮肤给大槊看。「这就是你们菲

蒂亚做的好事！」

初时，大槊被妇人身上的红斑给吓着，但随即保持冷静，立刻拿起香水瓶查看，猛然惊觉这是他之前替后藤代调的香水。

为、为什么会这样？

尚不知自己调制的香水为何会让顾客产生过敏反应，大槊赶紧走出咨询柜，对妇人行九十度鞠躬，正色地说：「对您造成的伤害，我知

道光这样无法弥补，但请您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你要怎么帮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事吗？你们菲蒂亚都是这么做事的吗？那是什么香水啊！臭死了，根本就不是我要的，还把我的

皮肤弄成这样，你说！你要怎么帮我啊？」高举着包包，妇人不断地攻击大槊，她高亢的噪音直吼着，被她攻击的大槊毫不抵抗，一直

维持这样的姿势，任凭妇人打着。

事发仅仅三分多钟，高尾就领着两名貌似医生的白衣人员出现，她先向妇人鞠躬，说道：「非常抱歉由于我们的疏忽导致您的损失，在

我身后的是两名最具权威的皮肤科医生，如果您不介意，请让他们替您诊治，当然，医药费以及后续费用我们也会全权负责的。」

听到此，妇人才放下手，看着后面的医生。「我这样……治得好吗？」

「可以的，」开口的是大槊，他挺起胸膛看着妇人，诚恳地说：「依照『跨时代』的成分，还有您使用的量来看，红斑只是暂时的，一

定可以痊愈的。」

女客人大惊，这才发觉自己打的人不是后藤。「你不是上次那个店员……」

大槊微笑：「我是负责调制香水的人员之一，敝姓吴。」

「那香水是你调的？」

带着满脸歉意，大槊低下头，「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

才刚认为自己没有看清对象就胡乱出手打人，对此相当羞愧的妇人听到大槊肯定的答案，满腔的怒火随即燃烧着，她揪着大槊的衣领，

生气地质问大槊为什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货物制造好的时候没有多留意？

除了道歉，大槊不晓得该怎么将他的愧疚表达出来。

「你这混帐！」不领情的妇人对大槊拳脚相向，没多久就被高尾给制止。「太太，请先将注意力放在您的皮肤上，赶紧让医生诊治吧。

」

咬着牙，不甘愿就这么放弃的妇人扬言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大槊，事后她定会诉诸法律，让他接受该有的制裁，而后才在两名医生簇拥下

离去。

妇人走后，高尾向在场的顾客们鞠躬致歉，保证菲蒂亚的香水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也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并以信函的方式向每

一位会员解释，绝不含糊带过，说完，便拉着大槊到调香室去。

一入调香室，大槊颓丧地坐在沙发上，刚才所压抑的自责与难过全部涌上，客制化香水出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打击：「高尾店长，对不

起，都是我的错，请你处分我吧！」

对于每一瓶出自自己手里所调的香水，大槊严格要求自己要试闻三次以上，移交给顾客的时候还会亲自喷洒在试香纸上让顾客做确认，

就算做到这样……他竟然……会捅出了这种状况……

日后还有脸去见经理与岳小姐吗？明明就说好了绝对不让他们丢脸的……

吴槊乐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

在进到调香室之前就顺手拿订单资料与妇人放在柜台上的香水的高尾，比照瓶子上的号码与资料。「编号24699，名称：跨时代，负责

人后藤。」

听到店长冷静地说出负责人的名字，大槊赫然抬起头，解释：「店长，资料上虽然是写后藤，但是那瓶香水确实是我调制的。」

「大槊。」

「是……」

「你先在里头处理好情绪，再开始调香吧，今天咨询柜看守的工作交给我。至于刚才的事，我和总公司会负责处理。」阖上资料夹，高

尾露出一个笑容。

大槊急呼：「店长，错的人是我，你如果不处罚我的话……」

「我为什么要处罚你？」

「因为是我……」

站在大槊对面的高尾拿起桌上的试香纸，打开瓶盖喷了几下，瞬间溢散着一股令人退离三尺的气味，就算是鼻子不灵敏的高尾闻到这个

味道也不禁想把纸拿到别的地方。「你真的认为，这个是你调的吗？」

瞠着双眼，大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藤……后藤把自己调的「跨时代」拿给客人……为什么？不是说不会这么做吗……

「店长，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这不是你调的吗？」将试香纸扔入垃圾桶，高尾问道，稍后便自己回答：「如果我不能确实掌握每一位部属的状况，我就

是个失职的店长，我想我这么说你该清楚了。总之，从现在起，后藤就专门顾守柜台，调香的工作全权移交给你了，大槊。」

「店长！」

可以猜想到大槊会做出替后藤求情的举动，高尾语态转为冷酷。「在你同情后藤前，请先顾虑到让他调香的后果。」直到她看出大槊已

不再坚持，才软化语气：「这件事……我也是上周末才晓得，首席已经告知总公司，后藤并没有获得他的允许，换言之，后藤是不可以

调香的。」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痛击了大槊整个人，让他感觉自己脚不着地，犹如飘浮在空中的风筝。知道后藤抓不准香精滴量的他是该联想

到的……首席早就知道这件事，又怎会把调香的工作交给后藤……他的情人……并没有得到去调客制香水的许可……

是他的错，他居然没有把首席的话放在心上，会造成今天这种情况，他……难辞其咎。

在大槊的恳求下，高尾没有把真相告诉后藤。

整件事就以大槊出错，总公司出面弥补收场。对后藤，大槊也是笑说都是自己太粗心导致这样的下场，后藤想要解释，却被大槊给制止

。事后，高尾做出的处罚是将后藤调住咨询柜驻守，大槊停职一个月，但是这中间还是要去菲蒂亚指导新人。

不过实际上，在分公司的大槊必须偷偷地调配香水。

被蒙在鼓里的后藤一直对大槊感到愧疚，就在大槊停职没多久，他便对大槊提出同居的请求；始终对自己欺瞒后藤，刻意让他不要知道

高尾那日所说的一切而感到惭愧的大槊同意了，这当中，补偿成分或许居多。

「今天呢，我们上点轻松的课，我来跟你讲解一下各种香水的使用方式。」下午两点，大槊来到菲蒂亚香水部门教导顶替岳文桦职缺的

范龙棋一些香水常识，大槊教导的方式和岳文桦不同，他是采取比较轻松的方式，不如以往岳文桦高压教导的方法那么慑人。

「请吧。」范龙棋坐在大槊面前，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

「首先，我想才从美国回来的你应该知道，与人外出用餐时，香水不能擦在腰部以上的，这不仅会影响与你一起吃饭的人的心情，也会

影响自己。」

「嗯，我听过，不过能遵守的人倒不多。」范龙棋打趣的说着。自幼在国外生长的他待人接物的模式也酷似外国人，不复其他人恐惧上

司或者只敢怒而不敢言。

大槊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再来这个比较针对女性，我想你可以记下来当做以后企划的灵感之一。呃……有些女性呢，她们会希望香

水的香味在自己身上停留久一点的时间，偏偏味道又挥发的很快，这个时候呢，我们都会推荐女性顾客使用层叠的方式来使用香水。所

谓层叠方式没有你想象来得复杂，这种方式是指女性使用一系列同香氛的产品，好比说从沐浴乳、润肤乳、爽身霜到香水这一系列的动

作都使用同个香氛，我们称之为层叠。再来呢……」大槊细心地解说，如果遇到重点，他则会建议范龙棋抄下来。

一个半小时后，课程结束，大槊到会议室内调制着专柜接受的客制香水订单，范龙棋则继续在位子上整理笔记，路过的孟鹏翰瞅见他，

便问：「范龙棋，你们今天的课上完了吗？」

范龙棋颔首：「是啊，经理要找大槊吗？他人应该在会议室。」

孟鹏翰道谢，欲走，范龙棋却喊下：「那个……经理。」

「什么事？」

「经理应该知道上次专柜出错事吧？」

孟鹏翰先是叹了口气，转身面对范龙棋，颇为惋惜地说：「你指的是大槊疏忽，导致顾客皮肤过敏的事吧？」

抓了一下自己时髦有形的头发，范龙棋直接反问：「经理你真的相信大槊做错了吗？」

「什么意思？」孟鹏翰看着这个年轻的海龟（注：指归国学子），听他说下去：「我觉得，以大槊踏实的个性，对于顾客本身就有的敏

感肤质问题，他真的没有去注意到吗？好，倘若他真的做错了，又为什么会让专柜店长继续给予他调制香水的工作？那里不是还有另外

一个调香师吗？」

「我也怀疑过，」孟鹏翰停顿半晌，又继续说：「但是大槊本人一直坚称是他的错，于此，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了。」

「是吗？我倒觉得很有问题呢。」范龙棋窃笑。「也许是我侦探影集看太多了，不过……不是有假犯人维护真犯人的情况吗？」

孟鹏翰迟疑，思索半晌，对新伙伴回了句「的确有这可能」，心底却只当范龙棋真的是犯罪影集看太多，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复职不过一周时间，大槊便遇上孟鹏翰与葛亭雅的婚礼，为此他特地请了假，想亲自到场祝贺，当天，他更早起到百货公司想去挑件礼

物送给他们。

本来后藤想陪他一块去，无奈高尾店长说咨询柜不管如何都要有一个人驻守，后藤认为他没有到场的必要，便对他说自己要留在专柜，

让他一个人去就好。

独自一人的感觉是有些孤单，不过想到晚上还是可以见到情人，大槊也就安慰许多。

刚踏入百货公司，大槊入眼就看到菲蒂亚的香水橱窗广告，「小月亮」推出贩售了。香水的橱窗摆设相当可爱，完全就照着小孩子的风

格去走，拥有童话色彩的月亮和巫女给这瓶香水带来了俏皮静谧的感觉，在角落睡觉的娃娃摆饰无疑是为「小月亮」带来画龙点睛的效

果，不必写出来就能让大家知道这是孩童专属的香水。

「咦……这么快就出来啦。」走近点看那张海报，大槊兴奋得不得了，同时，他更听见站在自己身旁，几个女孩子一边轮流擦着试用瓶

一边讨论的内容，这种奇妙感他难以言喻，就像是个刚成名的偶像听见路人谈论自己的作品，既想听到赞美又怕受到伤害。

虽说他现在是在菲蒂亚专柜里为顾客调制专属的香水，他仍然没有调香师的自觉，说正确点，他还不认为自己是个调香师，他的时间还

停留在跟随岳文桦学习的时候，也很眷恋那段时光。

拿起一瓶香水，大槊到柜台结账，他想买自己的香水给孟鹏翰他们当作新婚贺礼。

同一时间，后藤虽然没有去到百货公司看大槊的香水「小月亮」，不过专柜内已经有女同事在讨论着，就算他不愿意去参与，有个多事

者也会逼他参一脚。

「唷，后藤，要不要一瓶啊？免费的喔，大槊的成名作『小月亮』。」高尾拿着香水走到咨询柜前，主动把香水摆在柜台上。

「为什么要给我？」

「什么为什么？这瓶香水真的很不错，我自己也掏腰包买了一瓶。闻了之后才知道大槊为什么会是那次调香师比赛的冠军了。」

看着香水金澄色的瓶身，后藤才想到，那次比赛后他曾经想跟布鲁诺借去闻闻看，结果布鲁诺说试管早已被总裁拿去了，让他到最后还

是不知道大槊那瓶香水的香味是什么。

看部属始终没有反应，高尾觉得索然无味，便转身离去，她没有拿走香水，像是刻意要后藤闻闻看似的放在那儿。

直到下班，后藤才将那瓶香水带回家，趁着大槊还在喝喜酒，他打开那瓶「小月亮」，纵使他现在的嗅觉退化很多，不过用力闻，还是

会闻得到。

瓶口贴系鼻子，后藤努力地闻着，二十多分钟过去，他震愕地放掉手中的香水，让香水溅洒一地。

——我不晓得要多久，可能近几个月，也可能要等上一年，菲蒂亚会替大槊出「小月亮」这款香水，出来后自己闻闻看，看看你的鼻子

会不会告诉你答案。

之前布鲁诺的话在后藤耳边传荡着，现在他闻到「小月亮」了，也明白布鲁诺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这种香水……我就是输给这种香水啊！」激动的后藤站起来，把香水踢得更远，让玻璃瓶撞到了墙

，当场碎成好几块。

后藤踉跄地跪坐在地，死命地捶着地板，怒瞠着地板，就像在怨恨着大槊的才华与上天的不公一样。

为什么大槊会跟自己一样是调香师？他的确很喜欢大槊温柔的性格，和他在一起也感到很自在，但如果是跟身为调香师的大槊在一块，

他觉得自己抬不起头，如同那次事件一样，自己的香水到市面上只有被退货的份儿。

那一次……大槊听到他的坦白，非但没责骂他，反而还轻柔地摸着自己的脸，笑着说他会承担一切责任，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大槊的好

意，可是……那句话就像只无形的手，重重地赏了他一巴掌，厉创了他身为调香师的自尊心。

「呀啊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后藤大吼着，如同发了疯的野兽，只能拼命地叫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