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清晰明朗。有鉴于此,往后他若给我建言,我照着做的机率也就不自觉升高。」
「那只是你不想冒险,只想委屈求和的表现罢了。」不知怎地,里欧对大槊的话有莫名的怒气,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说到底,就只
是他想做乖孩子的表现罢了。
从自怨自艾且封闭的铁牢里走出后,大槊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有了大进步,过去害怕和里欧说话,要被他说了什么难听话就会难过,现
在却不会,只要把想说的说出来就好。
诚如鲁伊夫所说的,人的想法没有对错可言,很多时候,都是多数人认为这是对的所以它是对的,认为这是错的它就是错的,若要把这
想法换在别的民族上头可能情势会大大逆转。不过呢,要知道别人想法对错的唯一方法就是沟通,没有沟通怎么会了解对方的思想,一
味地待在象牙塔只会让自己把坏的印象加诸于对方身上,进而扭曲成这个人是坏人、对自己有恶意的刻板印象。
他不想这么做,既然决心告别这样的自己,他在对谈上就要有所长进,和里欧无所惧地交谈或许正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低头轻触着右手上的伤疤,大槊低语:「那么经理就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
像个刺猬般,里欧全身架起了警戒:「你这是在嘲笑我吗?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半调子,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装成一副是调香师的样子,你
不觉得可耻吗?」
澄澈的黑眸瞬间对上了碧绿却失了点往常气势的眼珠,里欧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碰上这双眼,犹如将自己脆弱的那一面掏出来似的,一
种会被对方看透的羞辱与不甘溢满整颗心。
现在的吴槊乐变得不一样,里欧觉得如此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同,直到对上他的眼,他才明白自己失常的理由在哪里,眼前这个人从内在
开始已经变得不同,散发的气息也和过去迥异。
「我没有任何嘲笑经理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大槊停顿一会儿,瞅着眼前的男人,又问:「要是经理没有坚
持己见的勇气的话,那又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呢?」
一股由不甘心转化而成的怨毒布满了里欧的内心,他扭曲着脸孔,愤怒地冲向大槊,人高马人的他两手挡在大槊的左右边,将他圈制在
自己身下,他逼近他问:「你说我没有勇气?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清高?不过是个骗子,你没有装清高的本钱
,说穿了,你也不过是条丧家犬罢了!」
「卫蓝诺先生说的话没有错。」与幽绿双眸凝望,大槊鼓起勇气道出,就算知道男人气得浑身发颤他也不退缩。
「经理的想法也没有错。」
「……」
推开男人健壮精实的身体,大槊起身,离去前又补上一句:「所以,经理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不需要顾虑他人的看法。」
门扉闭上那刻所发出的声响,是整间调香室归于死寂前的最后一个音符。
明明是宁静的室内,里欧的内心却活像处在龙卷风肆虐的灾区,他的心被强风刮起的物品一个接着一个地撞击,无法平静,无法抵挡,
任凭大槊的话语在自己的耳边回响、敲击,强风逐渐侵蚀了象牙塔华丽的外壳。
第十章
「大槊,外面有人找你,这次不是老头子,是一个很闷的年轻男子。」心爱的阿夫罗头被亲弟弟剃光、企图以夏威夷风格的头巾来遮掩
光头的巴布,一手持着放有刷子的油漆桶,老大不愿地上楼通知。
负责漆三楼的大槊将滚筒放到铺有报纸的地上,走到巴布面前,注意到朋友含怨极深的语气的他赶紧询问:「怎么了?你的心情看起来
很糟。」
「这、这不是你的错,你可别乱想。」之前曾被毕卡索提醒,告知大槊是个敏感的人,随便的一句话都有可能使他伤心,巴布才逐渐在
意起他人的感受。「都是楼下那个臭家伙,臭着一张脸说要找你,问他要做什么,居然回我:『这和你没关系。』想骂他,他当我不存
在一样,拉张椅子就自顾自坐着,我可还没请他坐耶!」
语调还比演说精彩的话听得大槊难掩笑意,他不是第一次领教巴布过人的演技天分,只是每次听到,每次都会被逗笑。
「我代替那个人跟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脱下被油漆弄脏的围裙,大槊轻拍朋友臂膀说道。
「你干嘛跟我道歉?这又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很讶异,你会有这样的熟人。」
「嗯,熟人啊……」大槊迟疑地说着,他根本就不晓得来的人是谁。
年轻男子?我有认识什么年轻男子吗?如果是经理,巴布没道理这么说。
「大槊,你嘴巴在念什么?」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巴布不认识那个人,却说是我的熟人,我在想是谁而已。」
在大尺寸黑色围裙下的是与自己以往穿着差异甚大的灰色针织毛衣与刷淡的直筒牛仔裤,巴布并不愿意让工厂里的人提起前几天的往事
,在大槊的鼓励下,他很努力地适应这样的装扮。
「说的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他是你的熟人?」抿着嘴,巴布思考了一会儿,大槊却等不了这段时间。
「对不起,巴布,等一下我们再说吧!我先下去见那个人。」一说完,大槊赶紧下楼,深怕让对方久等。
呆望着楼梯,巴布思忖了些许时候才想到答案。
「啊……我知道了,因为那家伙一脸跟你很熟的样子嘛。什么呀,难道是不熟装熟?那就更可恶了!」
心中的疑惑,在下楼梯后得到了解答。
「弗列迪克先生?」
柔顺如猫毛一般的棕发明显动了一下,普旺斯回头一瞥,发现是自己等待的人后,徐徐起身。
「能跟我谈一下吗?」
呆愣一会儿后,大槊赶紧点头。「我、我们要不要干脆出去散步,边走边谈?」
「都可以。」
对普旺斯冷淡的回应有点不太适应的大槊还是打起精神,露出微笑。「请等我一下,我去借一下外套就来。」
「……『借』外套?」
要跟一个从未深交的人一同在街上散步,还要边走边谈,大槊开始对自己的草率决定感到懊悔。
前不久和鲁伊夫走在这条街道上,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未间断,而现在,路都走了快一半,话却一句都还没有说过。
扭头瞅着依旧贴在店橱窗的巨型海报,大槊停下脚步,他指着海报,想借此和普旺斯聊开。「弗列迪克先生知道鲁伊夫卫蓝诺吗?这张
海报广告是他的新作品喔!你觉得如何呢?」
走近橱窗,丝毫不想拨开长得可以完全遮住眼睛的浏海的普旺斯盯着海报许久,说:「感觉……很不错……」
「是啊,真的很不错。」
可是为什么从弗列迪克先生的口中感觉不出很不错呢?
听着比自己高出一颗头、身形比自己还瘦的男子的话,大槊疑惑不已,他一直以为普旺斯是个不喜言语的人,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
回事。
「虽然很突然……」普旺斯将视线从海报转移到大槊脸上,「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是否去过我介绍的诊所就医?」
有好一阵子,大槊都无法反应,他的脑中回荡着医生的话,盈盈的笑脸霎时僵硬,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这问题正好踩中了他的地雷。
「我……」是我问错了吗?普旺斯有一瞬间的念头想把这句话说出,他的理智让他住口,因为他还是希望从对方口中知道答案。
低下头,心境稍作调适后的大槊才又抬头,回答:「你介绍给我认识的……是个好医生,我从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改变了某些想法……
谢谢你。」
「那么你的嗅觉……」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这么过,也或许还有奇迹,我不知道……只能将一切看淡,顺其自然。」
「我无法像你一样,那么认命。」
「?」
「假设有一天,我跟你的立场互换,我绝对不会顺其自然,我会一直努力,尽我所能!」
普旺斯的认真令大槊动容,比起方才他回答对鲁伊夫的广告的看法,此刻的他更像个有情感的人,也不如他的外表那般、对任何事持以
不在乎的看法。
这个人……其实比他还执着……
「吴槊乐,我对你刚才的话很失望,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机会是不等人的,而且永远只给储备好实力的人。要是上天愿意给你奇迹,你却什么都没做……说穿了,你是
个只等待他人怜悯的可邻虫。」
「!」
面对如此犀利的话语,大槊很想辩驳,可又说不出口,他的心违背了他的唇,悄悄地在对方那里投了赞成票。
难道我真的……是这样子的人?
「调香师还是你的梦想的话,你就该为了这个梦想拼命,而不是在这里说些漂亮的话,别人也许同情你,但在我耳里,那只是你不想努
力的藉口。」
感到有些无地自容的大槊再度低下头,普旺斯的神情令他有点惧怕,像是面镜子,将他的污秽照得清楚,更一一指出,使他逃也不是,
面对也尴尬窘迫。
半点话都不说的大槊,在普旺斯看来有两种解读,一是自己刺中了他的要害、说出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实情;另一个恐怕是对方从来没
有这么思考过。正确解答究竟是哪一个都好,自己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振作,好不容易找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要是对方太过消极,只
会显得自己像头蠢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离开,我很快回来。」忽然间,一个念头在普旺斯脑海中发起,他是有点排斥这么做,可又很想试试看,想知
道这么做之后会带来什么结果?
「……好。」
瞅着棕发男子的身影,独自伫立橱窗前的大槊再度坠入了无垠无涯的心海中,他琢磨着那些话,很痛,这个外表看来年纪与他相仿的人
不留情地揭露他的疮疤,让他感到阵阵刺痛。
比起迅速止伤,他是不是更应该去面对这个伤口?是不是应该了解伤口留下的原因,继而不再重蹈覆辙?
他……好像真的是这样,明了丧失嗅觉的主因后,他没有再强迫自己去闻放在公寓内的香精瓶,这些东西分明就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
他却视若无睹,将这些东西融入背景。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是了,一心想要振作的他总是将气力放在眼前的工作上,积极地正面应对,努力找一堆事情忙碌以忘却伤痛,但是他并非在跌倒的地方
爬起,他没有爬起来过,他只是在匍匐前进,所以就算是朝前迈进了,那也是他舍弃了过去最爱最宝贵的梦想换来的微薄奖励。
此时看来,这个牺牲好不值得,好廉价。
将头埋入双掌里,大槊忽觉天昏地暗,他正在体会这个痛楚。
「胖子槊!你调的这是什么香水啊?前味还可以,中间开始就给我变调了,怎么?你以为你的嗅觉最好,随便糊弄过去也行是不是?」
「没、没有,岳小姐……我调到后面,味道都融在一起了,有些香精又好重……鼻子实在是……」
「给我闭嘴!」
「!」
「听好了,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话人人会说,真正做到的没几个。既然你说你把调香师当成你的梦想,那么为梦想牺牲一点东西
算得了什么?你就这么没有决心吗?」
「我……我有决心,上次的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哼,谁知道呢?做出这种作品的人说有决心,讲给谁听?」
「真的、我是认真的!」
「……哼,胖子槊,你记好了,这个世界多得是愿意用所有东西去换得一个可以接近梦想的机会的人,这种人的认真跟你不同,你想要
跃上世界舞台就得和他们一样认真,不,要比他们更拼命才行!」
「……」
「要是随随便便几个难关就把你打退了,这个梦想还能称作是梦想吗?就干脆到此结束算了,我省时,你省力,岂不正好?」
当时的他是作了什么回应呢?
调到手发抖,鼻子再也无法细分那些味道,他还是坚决不放开,咬着牙,噙着泪,一直做到岳文桦满意为止。
好像也是从这天开始,他连作梦都是拿着这些调香工具,想着哪些香精配哪些香精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味道。
回头想想,现在的他又为这个梦想做了什么呢?
从知道失去嗅觉的那天开始,每晚缠绕着他的,是后藤的一言一行,在那样黑暗的环境里,他竟然连一次都没有想到他的梦想,连在梦
中和后藤对话,说的都是希望他振作,重新找到另一个梦想……
难道,他也在无形中说服了自己,要自己舍弃调香师、另寻一个梦想?
意识到这点,再回去思考当时鲁伊夫出作业给他时所说的话,他总算……总算知道理由了,要为曾经是调香师的自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
点或逗点,评分者还不是他,是自己,答案很简单,鲁伊夫要他在失败的地方再站起来,如此而已。
找出原因后,不就可以尽快完成这个作业了吗?
不、不是的,不能这么想!就算卫蓝诺先生没有这么要求,我也应该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那时候的话不是大言不惭,调香师真的、真
的是我的梦想,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跟岳小姐来到法国的啊!
悄悄地盈满在目眦里的、那带着些许咸味的湿液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偷跑了,化成了晶透的珠体一个又一个的滴落。
「……吴槊乐,你到底都在干什么啊?你又让周遭的人失望了……」
曾几何时,他犯下了错误,企图以正面阳光的形象瞒天过海,用自我防御的保护色藏匿因为一个坑洞而摔得遍体伤痕的自己,晓得痛哭
,才能懂得如何越过阻碍在前方的高墙。
他的毛孔在接触真实世界,他的鼻子在吸入分辨不清新鲜抑或灰浊的空气,那是种带着痛感的体验,学习面对现实,从来就不是脑中幻
想得那么容易。
对不起……对不起……孟经理、岳小姐,对不起,我……我居然因为这些事情放弃了当调香师这个梦想,你们明明这样帮助过我,我还
做出这种事……
再度回到原地,普旺斯愣了好一会儿。
吴槊乐在哭?他在大街上哭,还用手猛捶着自己的头……
「……如果,这样可以换回你对调香的热忱,那是很值得的。」他低语,悄声地用荷兰文说出自己的想法。
没有什么比找到自己应当改正的阙失还要宝贵的了,很多人穷其一生都还没能发现自己的错误,他的话可以让对方发现,他也为之庆幸
。
翻开刚买的素描本,拿起同样也是新买的素描笔,普旺斯轻声移到大槊身旁坐在,专注地描绘很久以前画过的画……
找不到卫生纸擦拭泪水和鼻涕,大槊只好用力地倒吸,用手胡乱抹泪,看得出曾经痛哭过的他蹲下身,背倚着橱窗,仰望着灰蒙的天空
,在他抬头的那一刹那,他迎接了细雪的降临,手里的雪花是冰凉的,内心溢着的情感却是温暖的。
他哭过、揍过自己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有面对。
想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他曾经答应过岳文桦不会在众人面前哭泣,没想到还是犯了,盈满眼眶的热泪怎么也挡不住,终于,他还是哭了
。
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他也有些害羞,幸好没有人围观,不然这下子可不知道怎么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