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还真是疼惜那间房子啊!」
「是啊,那是艾玛阿姨的宝物,里头有很多她与丈夫的回忆。」
边点头边仗着身高优势往下打量大槊的老人噙着笑,任他怎么看都觉得很好玩,这就是他「借」的大衣吧?他并不知道个中缘由,可是
大槊这么穿,十分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件笔挺有型的大衣穿在他身上,不但走样,还显得可笑,本该长至膝盖的衣摆都盖住了
大槊的小腿肚。
穿着巨人衣服的矮人,鲁伊夫突然油生这个想法。
尚未察觉身旁老人的异样眼光,大槊忽然停下脚步,扭头惊视位在他左方的店家,确切点说,是看着贴住店家橱窗上的巨型海报。
看似平凡无奇的海报照道理说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但是大槊还是注意到它,并且走到橱窗前仔细地瞅着海报上的图与文字,吸引他的也
正是上头的场景与人物动作。
这、这不是他和卫蓝诺先生上回在公园里做的好事吗?怎、怎么会换成老人与孙子在公园里烤蕃薯呢?
应该说,这种犯罪行为怎么可以被拍出来呢!
张望这海报许久,大槊瞅到了几行法文字,很快地,他知道了谁是做出这海报的元凶,不是别人,正是鲁伊夫最新广告作品,原来他替
一家华人公司打蕃薯广告,这也解开了大槊之前的疑惑——为什么这个老人会带着一袋蕃薯来找他。
抱着头,感觉自己快晕倒的大槊突然有种想哭的念头,他认为自己教坏了鲁伊夫,才使得他依样画葫芦地把烧土窑的画面给拍出来,要
是有人追究责任,他一定难辞其咎。
「喔,这是谁的作品呢?拍得真不错,那光线还有人物的表情,掌握得真好哪!」尾随在后的鲁伊夫佯装惊喜地说,好似他并非制作这
广告的人。
「卫、卫蓝诺先生……您实在太胡来了……」
老人呵呵笑着,不作任何反驳,他将视线投于海报上,说道:「看到广告,我才想起,最近也有人找我帮他制作广告呢。」
望着鲁伊夫老迈而不失风采的侧脸,大槊内心的慌乱一下子停摆,转为专注于老人的话语。
既然对方找卫蓝诺先生拍广告,那么答案应该只有接受或不接受,不该是这么犹豫的态度。
难道说……
「您还没有给对方答复吗?」
「不是我没有给对方回答,」鲁伊夫转头直视着大槊,「是对方还没有给我回答才对。」
露出不解的神情,大槊不是很明白老人的语义。
「每一个人,随着其角色立场的转变,他所面对的难关也随之变化。就好比说,现在的你身处于法国,你对法国人来讲是个异国人,持
着这种身分的你却要在这里工作,你一定会面临到一些问题,语言是一个,人际关系又是一个,搞好了这些难题,又有别的状况发生了
。你不觉得人生其实就像是一场关卡挑战极其多的游戏吗?解得多的人是赢家,解不开的人就得背负着输家的称谓。」
「您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又有些……」
「你不认同?」
「嗯……我认为在人生里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无解的,有些问题则可以拥有很多个正解,我要怎么跟您表达呢……」低下头,大槊认真地
思考。「那,拿刚才卫蓝诺先生说的、每个人都会有立场转变的时候来说吧!这个问题对这个角色而言,这样做才是对的,但是当他换
到另一个身分时,又不对了,或者,另外一种作法也是对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可以认同。一个问题是可以存在多个回答,不过有些时候,某些人所面对的,只会有一种解决方式。跨得过,他
赢了,跨不过,他输了。」
「那么卫蓝诺先生是希望他超越这个障碍,还是不超越?」大槊将话题绕回原点,反问老人。
「我是这么说的,要是他能够超越障碍,我一定替他制作广告。」
「所以,您还在等待?」现在他总算明白鲁伊夫方才犹豫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正确来说,我一直都在等待。」
「卫蓝诺先生很想帮那个人一把吗?」
摸着自己黑白不齐的胡子,鲁伊夫不肯直接把答案说出,而转移了话题:「我呢,在工厂的时候很失礼地偷听了你与他们的对话,知道
了骚动的真相。并且打从心底地为你高兴,身为一个外国人,你已经可以顺利融入周遭环境,和其他人建立深厚的情感,这不是件容易
的事,可是你却做到了,他们也做到了,彼此间都能打破国籍、传统观念,从此建立坚固的情谊。」
「这并非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您说得很对。」
「呵呵,你们双方在这之前都得付出,为这样的情谊共同努力,期间还要度过自己努力了、对方却不一定买单的挣扎心理,以及一个外
国人该克服的异样眼光和语言思考问题。总之,你走过了这些关卡,不论你是否走得顺利,你都赢了,所以你得到了他们的情谊,有所
回报。如果你被自己的心给击溃,或者输给了这个国家带给你的压力,你就不会有今天的收获。」
思索着老人的话,大槊十分认同。
他真的很幸运,遇上了对的人,做出正确的决定,才有丰硕的果实可以采撷。倘若今日他尚未走出后藤给他的阴霾,身陷在人都是不可
以信赖、自己是犯罪者、对后藤做了这么残忍的事等等的泥沼里,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全多亏了艾玛阿姨的开导,不然我一定走不出这个迷宫……
「卫蓝诺先生……他……也遇到了跟我一样的问题吗?」
「封闭自己的感情,等同于拒绝和外界接触,不肯和外界有任何交流,故步自封,是不会有任何成长的。普通人已经如此,遑论更需要
丰富情感去调制作品的调香师呢?」
「调香师?」抬头望着老人,大槊难掩错愕的表情。
卫蓝诺先生在等待的人是调香师?
「作为一个调香师,不单要具有灵敏的嗅觉与高超的调香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柔和、能和他人互动情感的心,否则我们哪需要调
香师来创造香水?随便开发一台机器制作还比较省时省力呢!你说对吧?」
「嗯……您说得没有错,真是这样呢,我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意见,也是我对一个调香师的期望,当然,和我抱持相反看法的人也不少,有些人只在乎奇异味道,而不重视香味
所带给人群的心灵飨宴。」
大槊转望着海报里的爷孙俩,那和乐融融的模样令人莞尔羡慕,这却不是他此刻心中所想的,他想的,是老人刚才的话。
一颗柔和、能和人互动情感的心……我具备了吗?不管是以前身为调香师的我还是现在失去嗅觉的我,我都达到卫蓝诺先生对调香师的
期许了吗?
鲁伊夫拉低自己的帽子,转身离去前轻拍大槊的肩膀,要他好好思考。
世界时尚潮流的重地,巴黎。
这个一直以来都是法国首都的城市,以她多情风貌与鲜明印象深植在每个人心中,让世上所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并吸引许多对美无法抗
拒的男女相继前来,这股潮流兴许是足以留名历史的勋章,从另一个角度看来,无法断绝熄灭的盛行正可谓是历史的写照,巴黎时尚史
也可说是历史的另一版本。
过去曾在一九五四年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海明威,对于美称花都的巴黎也有诸多美评,他所着之「流动的飨宴」,书中景点多已成为现
今大众所津津乐道的着名景点,而这位世界级文学大师所赞不绝口的城市,在欧斯曼男爵的都市计画里被划分成二十区,从座落中央的
第一区算起,以右螺旋状分成的区域囊括了所有社会层级人民的生活百态,或华丽奢侈,或简约庶民,或载有历史血泪,或呈现新世代
风貌。
巴黎包容了这些看似不该并存又矛盾的风格,又从中加以糅合,使其发展出独特风貌,她那宽容与不因岁月变迁而改变的美丽姿态激发
许多人相争前往,在这个流行重镇,每个人都能发掘自己美的一面与探寻属于自己的美的定义。
从小就生活在这人人称羡的都市的里欧德克劳斯,也在家族有意培育下成为一个对美有所意识的优秀人才,刚足十一岁他就立志与家族
成员一样从事与美有关的行业——时尚界,投身这个看似广泛实则狭隘的世界,是经受家族男女的洗脑还是真诚喜欢他无法分辨,也能
说他默认了这两种说法,无论哪一个,都是他成为调香师的理由。
「喔,原来里欧以后也想做调香师啊,不错不错。」
不知有多久没触碰自己的厚实手掌就这么轻易地打破他的界限覆盖在头上,笑着称赞自己的男人还搔搔他的白金色细发,为此他感动了
好久。
刚进来这个家族时还以为族人与父亲都不喜欢他,他们总是不正眼看他,说起话来也尖酸刻薄,过分的依赖都可能惹来一顿斥责拳脚,
他甚至想过一个人孤零零地瞅着地上影子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
原来,得到父亲的喜爱这么简单,只要照着他的喜好做就可以得到赞美,哪怕此举可能引来兄长姐妹眼红,他也无所谓,只要爸爸的眼
神没有从自己身上转移就好。
德克劳斯家族的大家长对他作出这番赞美后,年幼的里欧就再也没有彷徨过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想和父亲一样作为优秀的调香师,十岁
起就抱着这个愿望,一步一步地迈向父亲所在的世界,不出二十岁他便获得调香师资格,成为调香界与时尚界的宠儿,人人争相承捧的
新星,还有,家族里令人憎恶欲除的肉刺。
像是实现众人丑陋的愿望般,一起如陨石擦裂大气画出的巨大火花、足以成为德克劳斯家族挥之不去的丑闻事件爆发了,肇事者正是自
成为调香师以来就跟随在大家长左右的调香师新宠。
当一名名从眼底与愈渐犀利的言词就可窥出其中渴望,得知然后大肆渲染报导的记者,拿着麦克风逼近自己时,里欧瞅见了自己的未来
。
「我……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和媒体的应对进退是每个德克劳斯家族成员必学的课程,修养、谈吐、气质、能力都要出众,为了迎合大家长的要求每个孩子都努力地
学习,就算病痛缠身,就算对眼前这个曾经在报章杂志上乱写自己一通的记者有多气愤,笑容是必要的,甚至为拉拢摇摇笔杆就有莫大
影响力的作家记者,而做出与庶民或贱卖自己的人同样的事也可以,千万不可以让德克劳斯的大家长看到负面新闻,不然就完了,那是
深植在每个冠上德克劳斯姓氏的人的魔咒。
落架凤凰不如鸡,这正是他们所害怕的,就算黑到骨子里也要死抓着光环加身的外表,一旦失去,自天堂跌入地狱的形容也许还不足以
描绘自己的未来。
然而,受到这样教育的里欧竟然在萤光幕前说了这句话,一句能让兴风作浪的记者们胡编乱掰的话,由一句话演变而成的一篇文章可以
让你名利双收,也可以让你身败名裂,德克劳斯的大家长是说什么也不会容许这样的孩子继续待在族里了。
里欧清楚这点,他跟在父亲左右的时光比任何一个孩子都长,见识到的黑暗面也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来得残酷,在自己面前的慈父背地
里是如何处置让家族蒙受污名者的手段他了如指掌,说出这话的理由……真的……真的是他不愿意再解释了,连个笑脸都不想陪,他的
金字塔在崩毁,从根基里,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松散,伫立其上的他恐惧、胆颤,逃走是死,留在原地也是死,不如就死得有尊严吧。
从不让人落下口实的德克劳斯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引人猜想的话,记者们自然不愿放过,奋力地把麦克风逼近丧失光采却反让人觉得心疼
的忧郁的里欧,几张嘴呱呱地张阖,为的就是逼问出可以作为卖点的新闻。
女记者精明的眼神打量着里欧全身,大感个中必有文章的她问了一句:「那么,你真的抄袭了别人的作品?」
「你说呢?」位于金字塔顶端的王重新整顿了自己的仪态气势,以王者风范应答,他的笑容与回答留给急欲得知答案者一个不解之谜。
从键盘上移开的白皙大掌伸上去爬爬原本就已凌乱不堪的雪丝,深受贵族教育所缚的男人本来就算是在自家也得维持西装笔挺的仪态,
此刻他却顾不得,任解开的领带挂在颈上,让人看了吓一跳的昂贵衬衫也解开几颗钮扣,颓废,当中却又有说不尽的狂野韵味,在异性
或者同性眼底,这样优质的男人可以被容许这样的打扮。
他平时是不会抽烟的,除了不想让那袅袅白烟弄坏自己的嗅觉外,也因为他不愿意依赖任何东西的缘故,尼古丁、酒精这些都是足以让
人丧心败德的产物,会迷恋上这玩意儿的只有意志力不足的弱小人类,现在的他却还是碰了,尽管心烦时嘴边叼根烟并没有太大助益,
他的心,小小地、悄悄地释放了一些阴郁,想来他就觉得可笑,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敲着键盘的手指突然停顿下来,里欧转身拿起放在桌上的书本:《如何撰写一篇好的履历》,这是他认为第二个可笑的事。
过去的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东西,只要自己报上名,就会有数不尽的公司争相录取,且不管是哪家公司,一旦他进入工作就可以扶摇直上
位列高阶,家世背景的因素虽然脱不了,不过要论实力,他自信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样的流金岁月已全然付之一炬,闹出那样的丑闻,又说了绝对不能对记者说的话,他敬爱的父亲怎能原谅?
只要一回想起那日的事,他就明白自己任父亲心中的地位早已抹煞,连一点踪迹也不留……
「里欧少爷,老爷现在抽不开身,请您回去吧!」作为历史悠久的大贵族德克劳斯家的管家,犹如绅士一般的老人吐出礼貌又不带任何
感情的冰冷话语。
表露着慈祥和蔼的面孔,说出的话却是这样,换作一般人就要脸红脖子粗地起身理论,里欧什么都不做,只缄默地坐在会客室的白色小
牛皮沙发上。
长年忙碌于外的父亲很难兼顾到家族内的大小事,尤其是子女的教养,顶替父亲之职的便是眼前的老人,管家虽然是下人,但他在这个
家族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父亲很信赖这个人,或许是有这层考量,与里欧同辈的孩子们都不敢亵渎老人的尊严。
不过让里欧不理论的理由,却是父亲。
他了解父亲的性情,什么抽不开身只是藉口,事实上父亲根本不想再见到自己,从管家的这句话,他知道,他已经被德克劳斯排除在外
了。
低下头,瞅着贵为调香师第二生命的双手,里欧挫败地问:「班……我……父亲他相信哪一边呢?」
老人不改脸色,反问:「少爷想听真心话还是假话呢?」
「真话伤人,但我还是比较想听实话。」
「少爷,或是记者,相信哪一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爷您不明智的应对所犯下的大错,那也许才是老爷所不能原谅的。」
淡漠地笑了几声,里欧站起身,离开前他请管家代为转话。「班,请帮我跟父亲说,我不会放弃当调香师。」
管家颔首,送这个自小让他照顾到大的少爷直到大门。
那是里欧最后一次回到德克劳斯家,没有见着父亲终究是个遗憾,后来也从一连串自己遭到同业排挤的举动窥见父亲的本意,他要自己
别再做调香师,不,是连时尚界都不要再待了。
要他这么简单地就从耳濡目染十来年的世界撤离未免太过残酷,他的毅力也没有如此弱小,就算身负污名他也要再度重回这个舞台,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