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她眉唇含笑,犹似牡丹绽放迎人,裙幅袖摆自身后垂曳到地,飘扬飞起,宛如就要凌空飞升
的仙子。
她的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粉腮淌着少许的晶莹泪珠,更似晓花含露,愈发神韵动人……似嗔
似笑也似悲,画中人像是拥有介于神凡两界的情思,此情此景便长久地留在他的心底。
那程子,他以为那是一幅天女舞戏人间图,为天而喜,为情所伤,再次行经走过,却偶然听得
年迈的宫娥坐在阶前埋首理供花,口中不断轻吟低唱:「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偏生彩凤
无双翼,一曲相思难相守,牡丹不爱宫墙柳,只叹前缘误终身……」
后来,方始知晓此宫殿是先帝为浦阳公主兴建,特赐名玄阳,而宫中所供之画像即是浦阳公主
,亦正是他的皇姑姑。
如今,当年思思念念所想的画中人就在眼前,教他怎能不心慌意乱?
颤巍巍地伸出手,他急促呼吸着,胸臆间翻江倒海,犹如万马奔腾,乌黑的眼透出内心极度的
紧张和不安,深怕立于眼前的仅是一场幻梦。
触及的那,突来一阵凛然狂烈的疾风忽地匆促掠过,赵管吃痛地收回手,再仰首时,一张黝黑
刚毅的大脸登时立现在不过两指间的距离,正挑起一边的眉,瞪大眼,面目狰狞地瞧着他。
「你想做什么你?」风潇剑因寻无所获,百般无聊之际又绕了回来,谁知在偌大的御花园找了
半天,刚走对路子好不易寻得莫晏,竟看见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浑小子居然想趁机轻薄他的好
兄弟!
「风兄,不得无礼。」莫晏喝斥了声,朝赵管歉然一笑。「殿下,实是对不住,这位是微臣的
义兄,倘或有任何冒犯之处,微臣在此向您告罪。」
「兄弟,何必对他这般客气!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明眼就瞧着他要对你不规矩,哪里晓得长
得还人模人样的,连个男人也碰!」
这不明摆拐着弯骂人是衣冠禽兽吗?幸亏他目不识丁,所知有限,这也才说不出什么难听话。
莫晏不由摇头失笑,满腹歉意地说:「微臣的义兄初入宫中,未识礼数,多有得罪了。」
站于身侧的风潇剑一听此话还想开口辩驳,却让莫晏抢先一步捣住他的嘴,以免又招惹祸端。
「不,这位兄台豪爽率性,想来是位热血忠义之人。他说得不错,确是我一时忘形失礼了。」
想起方才之事赵管亦感到有些羞惭,若不是风潇剑突然闯入他方始大梦初醒,岂不是在众人面
前徒惹笑话吗?
堂堂一位新周太子、未来的储君竟做出此等逾礼的举止来,甭说教人笑话,就是向来承贯帝王
教育的他更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差池,倘或看在母后的眼里,又会怎么想?……
母后!思及此,赵管浑身一震,猛地转身过去,一双黑溜溜的眸子如寒潭冰石,更像闪着寒光
的利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朱唇微勾,眉目带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母后……」赵管面无血色的垂下头,吶吶地轻唤一声。
凤后仿佛恍若未闻,秀眉一拧,仅仅一瞟便将目光栘了开,投至风潇剑粗矿的面容,随后瞅向
莫晏,轻言道:「果真是条血性汉子,只这儿是宫中,不比市井乡野,莫晏你得多多提点你这
位义兄,要是哪日不意顶撞了皇上,可不是掉脑袋就可了的。」语毕,便自管走了。
怔怔地望着母亲离去的身影,赵管不住叹气,轻轻摇了摇头,心底随即涌起一股不安,面上掺
有焦急之色,回身道:「或许我这么说有失人子之情……可容我奉劝一句,待在宫里生活,你
俩得时时小心提防,母后她──」
说到此,他忽然停了下来,神色相当复杂,只抬起眼来,欲言又止地深深望了莫晏一回,随即
摆袖一挥,满脸忧虑的转身离去。
「是怎么了?」风潇剑不解地搔搔头,看着隐没的背影,又再转头瞧瞧身旁的莫晏。
见他也是一脸不知所以,风潇剑愈发好奇,忍不住挨身过去,兴致勃勃地问:「啥?到底是怎
样?方才你和那女人还有那自称是殿下的小子都说了些什么?」
莫晏睨了他一眼,叹道:「说来话长。」
「什么话长话短的,甭管多长你就说吧!兄弟你别这样见外,就快说给我听听嘛……咦?兄弟
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哪里有好吃的?喂喂……等等我,别走这么快啊——」
【第七章】
回到玄阳殿已是日正当中。
此时正是八月桂花香,喧腾上涌的热气倒不比三伏天弱,纵是位于北面,却也没凉爽多少。
哇,这样热的天真亏得他喝得下去。低头看着捧在面前的冰镇梅子汤,再抬眼偷觑莫晏手里烟
雾袅袅上升的热茶,心里不由万分赞叹。
「方才你上哪儿去了?」没来由地,莫晏开口问道。
这话问得突然,风潇剑闻言一楞,险些打翻手里的梅子汤。
「呃……咦?你怎么知道?」本以为自己溜得神不知鬼不觉哩!没想到还是让他知道了。他盘
起一只腿坐在软榻上,挨着中央高起的隔垫,眼珠儿滴溜一转,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倾身向前
,凑近耳边道:「我觉得,事有蹊跷。」
没头没脑突然蹦出这样的话来,莫晏平静的脸面露出一丝诧异,瞟眼再问:「何以见得?」
「就皇后身后跟着的那群人啊!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在酒楼吃东西时,坐在楼上的两个汉子?」
见他点头,风潇剑扬起笑,很是得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咱们不去找他们,他俩自会找上来
。当日咱们见的那两人就在这里,也就是那啥劳什么皇后后头的侍卫。在你和她说话的当口,
他们趁机神神秘秘地往后溜走了,我瞧着古怪,就跟上去瞧瞧。」他眼睛一亮,对此发现心里
似乎很乐。「嘿!早说了,让我和他们过挝两招也不是坏事,现下好了,他们俩真自个儿送上
门来了。」
「喔,那你瞧见啥了?」莫晏似乎颇有兴致地罢下茶碗,嘴上漾着一抹淡笑。
「啥都没瞧见。」大口饮尽,风潇剑仿若舒适难言地吁了一声长气,开始比手画脚。「我看他
们左绕右绕的,我也跟着左转右转,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很大的废园子,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
,就听他俩和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低头吱吱喳喳,像蚊子叫似地,然后我嫌着无聊一闪
神,人就不见了。」
孩子?他挑眉再问:「人怎么可能平白不见?」
「是不可能,可我哪晓得他们上哪儿去了。」这一点,他百思千想也想不透。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跟丢了?」莫晏无奈的下了结论。
「嗳……」风潇剑不好意思地搔头笑了笑,随即又回复痞赖的模样打哈哈说:「人是跟丢了,
不过不打紧,反正咱们知道人在这儿才是最紧要的不是?」
莫晏淡淡捎去一眼,神色未变,可不知为何,风潇剑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颤,挥手低声叫嚷:「
好啦好啦!算我不对可以吧?可至少没让他们知道我在后头悄悄跟着啊!」
或许,不是没人发现,就怕这是有心人特意设下的局,只为请君入瓮。
经过一番长谈,对于凤后,他虽然无法通盘了解,可从理路上论是非的把握还是有的,她倘或
真有要事,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当面嘱附,可能请君入瓮,亦可能是在他俩面前虚晃一招,抑或
是单纯试探他俩人的心性,是否为安份守己、不招是非的人?
莫晏想来想去,突然感到她这一举动并不如预期中的简单,背后的用意无法一时通盘厘清,下
一步路也就更难走了。尤其兹事体大,诚如凤后所言,在宫里生活,但凡一言一行,得时时小
心注意,一个不慎,甭说落足深陷,项上人头能否保全真得看天意了。
但此般道理,就算说与他听,也未见得能明白……暗自思忖,话本已到嘴边,莫晏却把一切全
又咽了回去,表面不露地淡问:「还有呢?」
啊?还有什么?风潇剑皱眉想了好半天,嘴里喃喃:「除了这事外,就没别的了 。」
莫晏默默喝了一口酒,停顿好一会儿才说:「风兄,你说他们是当日在酒楼里的人,你没认错
?」
「当然!就算他们化成了灰我也认得!」风潇剑索性翻身下榻,拉了一旁的凳子挨近过去,猛
拍胸脯大笑:「兄弟你太小看大哥我了,我这人啊没什么本事,就是一双眼利得很,只要让我
瞧过一眼,绝对不会错认。」
莫晏把杯沉吟,像是别有他事在心头盘绕,暗自打量斟酌。过了半晌,方始开口:「倘或他们
易了容呢?」
「易容?」是说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摩挲下颚,风潇剑自语似地说:「还是有法子,易容
仅是脸变身变,可内在仍是不变的,而且武功步法更是难以更改,打上一回不就明明白白了。
」
「风兄,这儿是宫中,千万别做出鲁莽事。」他很是谨慎地提点。「虽动或求福,可静则祸止
,在宫里,一动不如一静。」
「啥动不动静不静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双眉打成八字结,风潇剑双手飞摇,顺势比了
几招拳上功夫,胸有成竹地嘿笑道:「我只晓得兵来将挡,他们若是先出手,我是绝不会客气
的。」
「大内之中,高手如云,一个大意疏忽,便再难挽回。」莫晏想也不想,顺口脱出。
什么?这话是啥意思?咬文嚼字的,风潇剑实在听得模糊,慢慢把他的话仔细体味一番,终是
理出话中之意。
「兄弟,你这是在担心我吗?」他好感动,感动到眼眶发热,原来兄弟这么在乎他!「你放心
,我绝对会小心再小心,要是失手了,我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拚了命也要赶来见你。」
「你瞎说什么?」没料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是脱口而出的,竟引得他如此激动。莫晏不
禁有些啼笑皆非。「我宁可你好好活着,也别去拚个你死我活。」若是为他而死,那真的是他
的一大罪过了。
「我师父常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不枉咱们是生死至交,有你这句话,就算我身中
千刀万剑,也在所不辞!」感动到爆泪!风潇剑冷不防地跳起来抱住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是
对待什么珍贵宝物。
千刀万剑,那可成什么样子?不就变剑猪了……心里胡想着,一个没注意正巧让他搂个实在,
频频拿脸磨蹭,就算莫晏再心性淡然,对任何事不放于心上,可这般从没有过的亲近,亦不免
惹得一向悠然的俊颜略显窘态。
不着痕迹挣扎几下,无奈风潇剑力大如牛,把他紧紧揽抱,身上宛如套了捆仙锁,当真动弹不
得。
没法,他只得叹道:「风兄……你、你先把我给放了。」幸亏偌大的殿堂只有他们两人,两个
大男人搂搂抱抱可不是什么好招人说嘴的事。
「啥关系!咱俩好兄弟、好哥儿们啊!」
哪怕是寻常亲兄弟也未见得这般亲密。搁在心里不便说,莫晏仅是淡淡问上一句:「风兄,敢
问你多大岁数了?」
「你忘了,我打小就是个孤儿,哪里晓得自个儿多大?我只知道师父是在十八年前捡到我的,
那阵子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至多不出二十……嘿,要不,你瞧我多大我就有多少岁数啦!
」风潇剑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不察莫晏已趁机悄悄挣脱了去。
「那你咧?又多大了?」瞧他这模样必定不过十八。
「你说呢?」莫晏神秘地一笑。
「我说啊……」眼珠儿往他全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一遍,端详个实实在在,风潇剑挺起胸膛,很
是自信地笑道:「肯定比我小上个两、三岁。」
莫晏把唇微抿,划出一道极为好看的弧度,并不答应,反问道:「你觉得这儿如何?」
这儿?风潇剑倾头上下左右全都瞧了回,满目皆是雕梁画栋、金璧辉煌,出娘胎到长大,从没
想过自个儿有朝一日能住在这样宽大漂亮的屋子。
他老实地说:「我瞧挺好的,就是冷冷清清,没啥人味,大虽大,可住起来实是不甚自在,要
比起来,我还是喜欢同师父在山上住的地方。」
一提及师父,风潇剑不由得想起过往种种,那些相依为生的日子,兴许穷困了些,可他一点也
不以为苦,清早砍柴练身,偶尔下山采买,这般惬意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而今跟着莫晏
一路上京,吃得好,住得更是好,可不知怎地,心头隐隐有那么丁点的不踏实。
「怎么,想家了?」毕竟初入市井,难免多少感到不适也无可厚非。见他眼眶微微泛红,莫晏
并无任何取笑之意,仅是关切的问上一问。
「才没!你少胡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想家!」风潇剑往脸上瞎抹一阵,没多想即冲口而
出:「你自个儿还不是老想着你娘!什么浦阳、和尚,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净揣着烦又有啥
用?」
话一脱口,风潇剑才意觉自己竟口不择言说上一堆不该说的话,如今再多的懊恼悔恨也是覆水
难收。
「是啊……你说得对极了,说什么过往云烟、前尘俗事,到底是我挣不开、想不透……」
「莫晏……我、我真是无心的,方才的话,你就当作没听见好不?」
「风兄,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话虽如此,细致绝美的容颜却苍白如雪,莫晏目空仰首,苦
涩一笑:「人生如戏,不过梦一场,纵然生得富贵,住得高宅大院、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穿不
外锦衣玉食,然你道世间最苦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求不得』,可他们哪里晓得,有时求得了
,才是最苦的。」
「兄弟你别那样笑啊!」笑得他心里难受。
「我能不笑吗?」莫晏、含笑……笑尽世间百态,更笑浮华虚邈。莫晏像疯了似地抚额大笑,
眸中星光辗转,不知是悲是喜。「那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曾言,取名莫晏,惟盼望沉冤昭雪,
她能有含笑入地的一日,可四师父却只愿我无忧淡泊一生,什么都不求,什么也不去想,就此
终生。」
可人非草木、亦非太上,焉能忘情?纵她无母子之情,他也不能作出有违母子之义的事来,父
母的血海深仇,身为人子的他不得不报……
良久,终是止住不绝的狂笑,他茫然睁大眼看着风潇剑,神情越发恍惚,接着微微侧身,犹如
梨花初绽一般漾出抹清淡柔情的浅笑。
「是我说错话,你就是骂我、打我,我决计毫无怨言……但你何必要强拗着自个儿咧?你要真
心想笑,我陪你大笑一场,你要想哭,我也就在这儿伴着你……」风潇剑不知该作何表情,更
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眼前笑得一脸无谓的男人,他只感到心头一阵揪疼,往前跨进一步,以
几近哀求的口吻低着嗓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晏摇摇头,自喉间发出一阵阵的轻笑。
那笑是如此的低沉婉转,仿佛含着说不尽的悲凉、凄苦,许多感慨、许多无奈都溶在这一阵淡
然的轻笑声中,听在风潇剑的耳里,别是苦涩难言,心底又是一痛。
「你别笑了、别笑了……」
「你看见了吗?一个好好的人……就那样死了!」愁肠百结,心比絮乱,莫晏抬目上望,突然
扯住他的手,面容显出狰狞,神情激越地嘶吼,完全不见平日悠然清朗的模样。
「狠狠把人笞死了!」话音方落,胸臆间陡地翻腾激荡,忽然喉头一股血气上涌,他不禁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