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宫殿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人。
耙着杂乱的头,随即翻身下榻,转过一面牡丹绣花屏风,却见一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跟前搁
了把琴,缕缕清烟在周围盘绕散去。
还想是谁?定睛一瞧,竟是莫晏。
轻步走过,瞧他闭着眼,双唇紧抿,打直背板正襟危坐在浦团上,神情安祥悠然。
像是没发现他似的,莫晏突然抬起手来,将十指抚在琴弦上,突地一声鸣响,倒把风潇剑惊了
一跳,抬眼看去,却见抿直的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只让沉默一直延续着。莫晏再次挑了几根弦,指尖流畅地在弦上
抚动,奏出一段段哀凄的旋律。
风潇剑闭上双眼,随着高起迭荡的音律,似是沉浸其中,待一曲终了,好象刚从梦中醒来,迷
迷惘惘的。
他慢慢地睁开眸子,看着眼前专注弹琴的男人,仿入无人之境,曲调越显越慢,面容也越发哀
凄,一双修长细致的手拂过琴弦,蜻蜓点水般地细挑慢捻调出如流水小涓的曲儿。
他虽为一介武夫,不懂琴曲的好坏,可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仿佛亦能自其中探知些许弹琴人不
愿呈示的情感。
譬如,思念……
纵使莫晏不愿说出口,可那尘封心底久积的怨愤仍掩不了孩提浓浓的渴望孺慕,而这样的情感
,造成的是莫晏不愿正示面对的思念──甚至连他自个儿,也毫无所觉。
风潇剑一手撑托着腮,静静地聆听。自他的神情、举止,听着他从不诉说的言语。此刻,他的
心底浮上满足及说不出的愉悦。渐渐地,心神也一同弛放了,待曲终,环室归于寂静,风潇剑
仍旧一手托腮,盘着腿坐在原地上楞楞地痴痴傻笑。
抚平琴弦,摆下双手,莫晏长吁了口气,把眼一捎,跟前人竟痴痴傻傻的直冲着他笑。
菱唇微扬,划出一道姣好的弧线,他随意一摆袖,大袖扫出的阵风含着淡淡熏香直扑上风潇剑
的脸面,如此轻风一拂,倒真把人惊醒了。
在他街不及回神之际,莫晏已径自走出殿门早不见人影。
乍惊之下,风潇剑立刻拔腿冲了过去,嘴里直嚷道:「兄弟、兄弟你去哪儿呀?我肚子饿得直
打鼓哩,哪有东西可吃啊?……嗳,兄弟,慢点慢点,等等我啊!」
奔出门外找了好片刻,就是连个衣角也没瞧见。
「好样的,他的轻功何时这样好啦?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
追丢了人,风潇剑独自一人在这陌生广大的地方就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哪里传来食物的香味就
往哪儿跑去。
奇的是,沿路上的内侍们也就随着他,不见阻拦。
这一阵乱闯乱逛竟走入了不知何处的内院里,只见处处繁花似锦,一朵朵盛开硕大的牡丹迎风
摇曳,其间伴随着女孩银铃般稚嫩的笑声。
笑声?抬眼仔细往前瞧,这一见却使他呆住。
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奇装异服男子颇自得其乐地在繁花丛间笑嘻嘻地旋转着,头戴用布帛缠起的
帽子,腰系一条大粗绳,脚踏高而尖耸的皮长靴,身旁的宫女只立在一旁静候,所有人的眼里
全带着笑意。
风潇剑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一幕,待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张青春娇嫩的脸面,这分明是一张属
于姑娘的脸蛋儿,怎么又偏生在一个男人上头?
鼻是鼻,眼是眼,唇是唇,虽稚气了些,五官倒十分匀衬,可仔细瞧来,同是男身女相也没他
兄弟来的好看。
他看来看去,这一路来也瞧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人,说真格的,兄弟的那张睑可说是压倒众生哪
!虽比一般男子阴柔许多,可也有着男子该有的气魄及威势,刚柔兼并,更形成另一番风味。
只教他好生疑惑的是,这年头怎么男人全长了副娘儿们似的脸蛋?美则美矣,但身为挺天立地
的男子汉就该是身强体壮,有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迈,这样才算是个男人,然而秀里秀气
的,尤其像眼下的这个人,当真只能用「不男不女」四字来形容。
啧,就连声音也像个娘儿们似的!
听着传来的阵阵笑语,风潇剑有些不以为然地耸耸眉,本想偷偷溜走找他兄弟去,怎知一回身
正巧撞上后头的莫晏。
一抬头,印入眼里的便是适才还在脑海里缭绕不去的俊容。
「呼!兄弟你可真把我给吓死了!」他瞪大眼极力拍抚着胸膛,把眼一瞥,往莫晏身旁四周前
前后后都给瞟了瞟,见他仍是一身月白长衫直瞅着自己笑,两手空空啥东西都没有。他不禁皱
眉问道:「兄弟,你怎没替我拿些吃的过来?」啧,真没情义。
「风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午膳时间已过,自然没吃的东西,我实在爱莫能助。」莫晏微笑
以对。
「啥?他奶奶个熊!这儿地方那么大怎么连个吃的都没有?这不存心教人饿肚皮吗?」
「嘘,小声点儿。」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风兄,你怎会到牡丹阁来?」
牡丹阁?「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晓得现下我肚子正饿着,得找个东西填填肚皮才行
。」
风潇剑毫不避讳地东瞧瞧西看看,突见十步外正有一座凉亭,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许多花花
绿绿的东西,虽不知那是什么,可光闻味道,甜甜的香气充塞鼻间,肯定是吃的东西!
「哈!兄弟你竟诓我,瞧那里不就一堆吃的吗?」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直往亭子走去。
莫晏见状,尚不及上前拦阻,就已听见自亭子那头传来的争吵声。
「喂,你是哪来的野人?竟跑来这儿偷吃东西!」一身胡人装扮的女孩立刻冲进凉亭,眼见一
桌子的东西不一会儿就快被人扫个精光,气得浑身发颤。
可恶!这一桌子上的芙蓉蒸糕、沉香乌梅冻、枣梅凉……等等甜品全是御膳房特制的,她一口
都没尝过,却教一个不知打哪来的粗人给吃下肚去了。
正吃得不亦乐乎,忽闻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风潇剑抬起头来,淡淡瞥了眼站在跟前的
胡人,定睛看去,终是瞧清了她的脸蛋。
啐,他还当是谁?原来是那日于市集里抢人面具的小丫头!
往她气得红通通的脸蛋巡了一遭,风潇剑撇撇嘴,又拿了另一块紫糕塞入嘴里,鼓着脸颊含糊
地说:「啥野人,我瞧你才是个不男不女哩!再说了,我哪是偷吃,你瞧见没有,这天亮得刺
眼,正大光明的咧。」他朝上指了指,露出一个无赖似的笑,继续埋头苦吃。
见他一个个把甜糕塞入口中,不一会儿功夫整桌的甜点只剩空盘子,再听他竟说她是不男不女
,女孩更是气得直跺脚,冲到他的面前叫嚷道:
「你、你竟敢……你可知我是何人?」她插着腰,扬起鼻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用着嫩央
央的娇嗓斥喝,让风潇剑听了不住皱眉。
「我管你是『河人』还是『山人』,现下我只管着我的肚皮。」他连眼都懒得抬,依旧故我地
大口吃完满桌的甜点,随意拿袖抹嘴,顺势打了个饱隔。
噗,这人倒是有趣,竟把「何人」给听成「河人」了。待要笑出声,女孩急忙捂嘴憋住笑,扳
起一张脸,正经八百地道:「你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人啊……」才一抬手,身旁随即
走出一人阻断了她的话。
只消一眼,莫晏早认出眼前这位便是上回在市集里的小姑娘,依四周侍卫宫女恭敬的模样,遂
躬身拱手行礼:「臣叩见承平公主千岁千千岁。」
承平定定地望着他,立时认了出来。「喔,你就是父皇新封的青光禄大夫?」
莫晏微怔了怔,随即从容答道:「是的。」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在宫里,没有什么是秘密的。」似是看穿他的疑惑,承平冲着他笑
得像朵花,孩子般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十足深沉。
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使莫晏有些惊异,跟前的这位小公主不过才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应当是
稚弱不晓人事,可她所表现出的竟是泱泱大度的气势和智能。心底忖想着,他低眉垂眼,依旧
沉默无语。
「这么说来,你是皇姑姑的儿子,也是我的表皇兄啰?」承平眨眨灵活的大眼,想把人给看透
似地在他周围转了转,一脸稚气地学着大人们的声调,扬起下颚,甚是有模有样地道:「你把
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莫晏依言抬头,承平立刻凑近,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往他脸上咕溜溜地转了一遭,立刻恢复小女
孩应有的顽皮任性,拍掌惊呼:「果真和皇姑姑生得一个模样呢!」她大大地弯起唇角,笑得
极为天真可爱,轻快地问道:「你叫什么?」
「微臣莫晏。」
「莫晏……那我叫你一声晏哥哥如何?」她笑嘻嘻的接上一句,忽地转过头,双手插在腰际上
,朝身后的汉子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哼笑:「你呢?又叫什么来着?」
「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风潇剑是也!」风潇剑挺直身子,声如洪钟,回答得忒有气势。
闻言,承平呆了一下,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从小在宫里眼里所见皆是一张张森严冷峻的面孔,个个见了她莫不是恭敬
喊着「公主千岁」,就是一个笑都没敢露,甚至连老是跟在太子哥哥身后的少年是如此。
难得地,宫中竟来了个这样好玩的人。眼儿眨巴眨巴的,承平往两人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好些趟
,忽然抿嘴一笑,立刻凑上前去,冷不防地就拔起系在风潇剑腰间的长剑。
风潇剑大吃一惊,立刻抢回小手中的剑,瞪眼大喝道:「你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喝,承平缩了缩头,垂下肩,小嘴一扁,委屈地泛红了眼眶,低声说:「我见了好
奇嘛,拿来使使也不行吗?我是个公主呀,父皇母后就连后苑的白鹿都赐给我玩了,不过一把
剑,就你宝着,小气些什么?」
「嗳,你一个女孩儿哪里知道剑要怎么玩?」见她泪都挂在脸上了,风潇剑没辙地皱了皱眉,
把手一甩,剑即握在大掌中,哼气道:「看好,这剑是要这么耍地!喝——」
他简简单单地自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把玩似的耍了几招,一个翻身打挺,亭子后边的花
花草草全被削去大半,成了落花缤纷。
一时间漫天花瓣点点,承平乐得拍手嘻笑,撒了满身满手的花儿,始终垂手以立的莫晏同样也
洒上一身的瓣儿,笑看着玩乐的两人。
似是玩够了,承平抹去额上、鼻头直冒的汗水,毫无预警地走到莫晏身旁,没来由地便往他的
手臂一抱,抬起粉扑扑的小脸,撒娇地叫唤:「晏哥哥,你净呆在这儿做啥?同咱们一块儿玩
呀!你瞧,这剑使得多好看啊!」
一听这话,见他俩目光一道往自个儿瞧来,风潇剑便耍得更加卖力,手持破剑比画过来,又比
画过去,一个缩剑回身,顺势带出几套拳脚功夫来,顿把长剑耍得虎虎生风。
本是玩笑闹闹,岂知一动了剑,耍上几回后,他竟认真起来了。
剑锋所及之处,厉风四起,莫晏见状,心觉不妙,身形一闪,巧妙地以身护住犹在嘻笑玩乐的
承平。
「风兄,剑使久了,该是歇歇了。」
待将承平安置在一处安全的边上,他立马上前,悠然地顺着挥舞的剑锋,只用两指便紧紧地掐
住剑身,另辅以手反身覆上那使剑的大掌,一瞬,一把剑便好端端地让他给握在手里。
风潇剑惊愕地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怎么才一眨眼这剑就落在他的手上了?又他是几时学得这样
一身的好武功?
满满的疑问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在脑中混搅成一团,风潇剑耙耙头,自他手中接过自个儿的剑
,似是责怪地问:「兄弟,你有这等的好功夫怎不早说?」
「仅是三脚猫功夫,不过拿来护身,有什么好说的?」
啥?若这叫做只是三脚猫功夫,那他岂不是成了二脚猫了?风潇剑不服气地将剑朝他一指,倒
眉竖目地喝道:「咱们来比比就知道了!」
「风兄,刀剑无眼,这些日子来,我的武功你也见识过不是,好坏优劣,都仅嵌上个马马虎虎
,说好听些,就是多个护身之名罢了。」
「是好是坏,得比过才知道。」纵使他说得头头是道、句句有理,可风潇剑仍不改初衷地坚持
已意,瞧他手里无剑,远边正好来了几位巡视的侍卫,便飞身夺来一把利剑,硬是塞入他手中
。
「哎,风兄……」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长剑,莫晏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你是怕我伤了你不成?」早巳摆好阵势、准备大显身手的风潇剑不由挑起一边的眉,
有些老大不爽地说:「别像个娘们似磨蹭了,快提起剑来,我等着呢!」
莫晏沉默不语,只管唉声叹息,实则是怕自己一个大意误伤了他,可见他一脸雀跃、满腔热血
的模样,该是如何推阻?
他不由得挤出一抹苦笑,把剑往旁一搁,即沉着脸道:「风兄,比试非是儿戏,恕我难以奉陪
。」
怎好端端的,竟生起气来了?一见他恼了,风潇剑反倒慌了,完全手足无措,只得收回手里的
剑,有意无意地蹭过去,还不时往他脸上照看好几回。
侧过身去的莫晏怎会不知他的心思?虽本无怪他之意,可这面上的气,还是得演得登样。他遂
摆正面孔,却闻一丝丝窃笑声自周遭传来,抬眼望去,却见承平捂起小嘴,躲在一旁偷笑。
「平儿,你又胡闹了是不?」一群人自远处缓缓走近,由宫娥簇拥而来的正是当朝美丽尊贵的
新周皇后。
踩着轻慢的步伐,凤后抬眸睨着眼前垂首躬身的两人,一脸肃然地扬手道:「都抬起头来吧!
」当两人双双抬起头来,就在她看清其中一人的相貌,明艳的丽容陡然闪过一丝惊惊愕。仅一
瞬,她立时又恢复庄重的神态,沉声相问:「你……就是莫晏?」
「微臣即是莫晏。」
「真是好多年了……」瞅着那极为相似的面容,打量好半天,无端地,凤后柔媚一笑,点头喟
叹:「我想想……是多少年了?有十五年之久了吧?想那程子你还是个小孩儿,一转眼,长得
这样大了,要是浦阳公主泉下有知也该知足了。」忽地转脸过去,看见站在跟旁一身胡人装扮
的女孩,森严的目光立刻柔和下来,换成一张属于母亲的面容笑问:「平儿,见过你表哥哥没
有?」
「早见过了,母后您未来前我就和晏哥哥还有这粗汉子一块儿玩呢!」承平调皮学着胡人掩抑
躬身,朝凤后行了个礼后,遂把身子凑近直接挨在母亲身旁嘻笑道:「母后,您怎来了?平儿
还想过去同您请安呢。」
凤后笑笑,并不答话,只将目光调回莫晏的身上,温柔且至诚地说:「莫晏,既你已入得宫来
,日后也不必拘礼,平儿孩子气重,就怕要给你添乱了。」一手抚着承平柔软的发丝,牵起小
手低头吩咐:「平儿,去将太子请来。」
听得这话,莫晏心知这是凤后有意将人遣开,抬眼上看,正巧和一双清冷的眸子碰上。接过眼
色,他转而淡笑道:「皇后娘娘,有话但说便是,这位是我义兄,不妨事。」
「咱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谈谈吧!」凤后望着他良久,溢出一声叹息,随后唤来紧跟的两名太
监内侍,便自管往水榭中央的亭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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