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桔子树

不像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事事小心谨慎，在逃亡的岁月，这种风格更是发挥到淋漓尽致——
习惯了，只喝自己旋开瓶盖的水。
习惯了，只吃便利店正规卖出的面包。
习惯了，在吃完东西的时候把碗马上洗掉，然后记下这些东西摆放的位置。
习惯了，将所有的钱物全放在一个背包必要时随时可以离开，漂泊到下一个落脚点。
习惯了……
习惯了很多一般人不会习惯的习惯……
而今天经历的许多其实一点都不符合习惯，却让他很快乐，或者一个人被束缚得太紧了，是该要偶尔放纵一下的。
当天夜里，江子奇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只在醒来时回想起自己全无知觉的睡眠，惊出一身冷汗。
等待的日子暗淡无光，好在有林鱼那个破破的老房子可走，生活被蒙上了一层淡彩。
其实他去的次数很少，可是每次在闷到要发疯的时候想到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去，心情便可以渐渐平复下来。
那里的日光，林鱼耀眼的金发，还有孟星杰和苏岩他们没形象的笑容，是江子奇唯一足以抵抗寂寞的圣药，所以他用得很吝啬，生怕上瘾。
（5）
鱼妈妈的眼睛一向都是很尖的，于是一眼洞穿了林鱼头发的秘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天三次，准时准点，软硬兼施着逼迫林鱼去把那个‘看起来手艺很好的美发师’请来店里帮忙！
“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林鱼满脸的黑脸，又逃不开，他可以忍受老板娘发飙，但不能忍受老板娘撒娇。
“哎哟我的心肝，你就帮帮妈妈嘛，你看看最近这店里的生意！”素心兰眨着无辜的眼睛，全心全意的向自己的儿子抛媚眼。
“我知道啦，知道啦！看到他我会说的啦！”林鱼打着寒噤，鸡皮疙瘩一颗接一颗的冒。
“我就知道我的心肝最疼妈妈了！”
OH，MY GOD！
江子奇！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林鱼郁闷的在西街游荡，这个男人一向神出鬼没，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每次出现都是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提着一大袋零食出场，于是星杰和苏岩等人便呼啸着冲过去，四个人抢做一团。
他一般都是沉默的，安静的坐在一边听他们海天胡地的聊，然后很奇怪的，明明看不到任何嘴角的牵动，却可以感觉到他在笑，从眼睛，从手指，又或是每一个毛孔中，流出来。
而另一件奇怪的事便是通常他仗着身高马大在一开始总可以抢得很多战利品，然后在整个过程中一点一点不落痕迹的转移到自己面前。
“我不太喜欢吃零食！”当自己询问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因为和你们抢东西很好玩！”当自己质疑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同时伴随理直气壮的表情。
而最后又加了一句话让自己绝倒——反正看你这个样子也吃不胖。
“苏岩！江子奇那个家伙有多久没出现过了？”
“很久了吧！”苏岩从一堆电线里抬起头，脸上露出几许哀怨：“说起来还有点想他呢！”
林鱼正在诧异……
“他买的零食很好吃呢！”
果然……林鱼额头滚下三条黑线。
林鱼骑着单车在西街一圈一圈的乱转，很想抓一个人出来问问有没有人认识那个叫江子奇家伙！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个男人他竟然连一点都不了解。
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不知道他将往哪里去，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江子奇这个名字在手上，但也可能是假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如此放心大胆的与他做了朋友，有时候打闹起来亲昵的好似多年故旧。完全没有理由的信赖，似乎是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他的笑容淡到几乎可以融化开去，只有自己才看得到，便想伸手抓住，仔细分辨，好回想到底是何时何地曾得见。
想找一个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是很让人抓狂的，会让你担心，很担心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他。
于是，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正当林鱼在西街乱转的时候，江子奇却在那仓库的后巷里喂猫。
一只白底黄花斑的土猫，长相很大众，但仍然十分可爱。
一个流浪的人，一只流浪的猫，刚好可以惺惺相惜。
“喂了你这么久，都不见长胖！”江子奇将手里的肉松饼干掰碎，一块块丢出去。
忽然间想起另一个喂了好久也不见长胖的家伙，嘴角不自觉流出笑意。那小子，每次吃东西的形象都几近凶猛，居然仍可以保持这样精壮的身材。
“是太好动了吧！”江子奇自言自语，想起这帮人就会觉得好笑，那样快乐的少年时光，肆意张扬的青葱岁月，他所不曾经历过的，一一呈现。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忘记一切，只知道幸福的嚼着洋芋片，恍然间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可以坦然的站在阳光挥撒汗水的人。
但毕竟是恍然间，到梦醒又发现：路，终究要一个人走，凄冷而孤独。
所以才渐渐的又不敢去了吧！一直麻木着倒好，解冻时的刺痛是很难熬的。
（6）
“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子奇喂完猫出来，不经意在拐角处看到林鱼。本来他不是要往这边走的，只是这小子停的位置太好，刚巧头顶上一盏路灯照下来，江子奇看到地上半个车轮的影子，心中一动便拐了过来。
这，应该算是偶遇吧！
江子奇觉得自己像一个苦心戒烟的人，看着对面人家递上来的烟卷，心中窃喜又彷徨。
林鱼正在放空中，回魂时却发现斯人近在眼前，顿时吓了一跳。
“你找我？”江子奇一贯善于察颜观色，而当对象变为林鱼之后，灵敏度更高。
“啊，没，没有！”习惯性的否认，而当这个眼神犀利的少年说话开始不看着你的时候，那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他在说谎。
林鱼，你真的很不会说谎，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证明了这不是你生活的必需品。
“有什么事吗？”习惯性的不去点破他，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你就住在附近？”林鱼忽然感觉到比起他老妈要请江子奇当店里的美发师来说，有一件事需要更急切而又彻底的完成。
“对啊……”
“方便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么？”
……
江子奇怔了一下，张开嘴却没有出声，是在今天吗？就是在今天要失去这个朋友了吗？
“哦……”他在沉吟着，只希望林鱼能看出他的为难，然后放弃这个想法，但是他没有。
自然，江子奇也可以即兴编出许多正大光明而又不得不顾虑的理由来劝阻，但是，他也没有。
两个人只是互望，林鱼的目光坚定，每次当他做出决定之后，他的目光总是坚定的。
“好吧！”江子奇微笑起来：“不过地方很破哦！你不要嫌弃！”
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把所有能想到的种种在脑海中PK了一番，然后那块名叫林鱼的筹码撬起了所有。
“怎么可能啊！”林鱼的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他不是故意要讨人嫌，他只是不想再重复这种漫无方向的寻找，心里太空的感觉，很不爽。
“就是这里吗？”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废弃很久的仓库，为什么？他会住在这个地方。
“对啊，很破吧！要不要再进去看看？”
“哦，也好！”有种莫名的心虚，但，仍然固执的往里走。
而就在这一瞬间，江子奇忽然明白了林鱼现在所固执以求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这一切在不久之前，自己刚刚做过一遍。
只是自己比较世故，所以用了点技巧；而林鱼比较单纯，他选择了直接。
为什么，明知道很唐突但还是想知道？
当时是怕在茫茫人海中错过了他。
那他呢？
家徒四壁！
又或者，这已经根本不能算做是一个家。
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完全没有行李！
林鱼没料到是这样的情景，有点发愣。
“你是谁？”
不是好奇，江子奇清清楚楚在他眼睛里看到同情，这个单纯的孩子，居然都不质疑一下就直接转为了同情，这样的直心肠都活了十八年，竟没被人骗过么？
“我是好人！”江子奇眨一眨眼睛。
“呵！”林鱼被他逗笑，索性一屁股坐到他的床，四下里看一看：“你这里倒是凉快！”
“您可真是个有慧眼的人哪，我这唯一就这么点的好处也让你一眼洞穿。”
“蛮好的，以后就到你这里来避暑。”
“我当你是朋友！”
临走的时候林鱼站在台阶上回头，对他这么说。
江子奇却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回到门后的阴影里。
林鱼不是一个善于言词的人，在他生命现有的经验里很少有表达感性成功的例子，所以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可实在忍不住，便滑了出来。于是看到江子奇现在这样子倒有点慌乱起来：“哎，你不会感动的在那里哭吧？”
“林鱼，你真是不可爱！”
哈哈哈，林鱼开心的大笑，我要可爱做什么，我只要够帅就可以了。
骑出好远才想到要挥手说再见，闪亮的金发在月光下仍然有纯粹光芒。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江子奇去问林鱼，当年为什么没有将他当成一个被通缉的逃犯。
“因为你说你是好人啊！”林鱼回答的很是理直气壮。
“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哦！”江子奇无力的望天。
“你怎么说我就会怎么信！”林鱼在阳光下自信满满的笑，那笑容会发光，刮痛人的眼睛。
真正相信的，是直觉！从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便由然而生的信赖，因为那显而易见的善良。
鱼妈妈的网罗计画一直到三天后林鱼再次出现的时才被提起，因为素心兰看到宝贝儿子居然如此不把自己的意愿当回事，怒起发了两天飙，到第三天怒气散了些又开始撒娇，于是当天下午，林鱼顶了满头的黑线出现在江子奇面前。
“好的！”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连江子奇自己都吓了一跳，好的？好什么？
“真的吗？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林鱼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爽快，惊喜不已，可又死撑着做出一副我不逼你，自己想清楚的样子。
“可以啦，反正我现在也没工作。”江子奇微笑起来，双手抱着胸。
那么，就这样吧，很难拒绝，当这个孩子眼中闪耀着期待站在你面前，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很难拒绝。
上回是如此，这一次也不会变。
说不定，这正是一个转机呢？
是上帝给他的再一次生活的讯息：这些年苦难与漂泊已足够多，原罪都已赎清，再往后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林鱼，你会是上天派来给我的那个天使吗？带着我走出黑暗，指给我看那一方晴空。
（7）
一般来说，这样等级的大帅哥光是摆着看就有客源滚滚来，更别说那手绝佳技艺，于是在根本没有做任何附加宣传的情况下，口碑传遍了整个西街，素素美容院前客似云来，林鱼每次挤入门内要花的时间都在加长，并且平白无故吃下白眼无数。
而素心兰则每天乐得合不拢嘴，一天到晚忙着的——就是数钱。鱼妈妈一向喜欢帅哥，更何况这样内外兼修的帅哥，很快便奉为珍宝，地位扶摇直上。
江子奇是天生的理发师，每做一个造型都似一场恋爱，深情而专注，于是林家的美容院内花痴遍地开。
“哎，你能不能以后剪头发的时候表情不要这么恶啊！”
林鱼艰难的冲杀回自己家的店，迎面又看到江子奇在为一个短发的女生做最后的定型，口中轻声细语：“你的五官很漂亮，头发不要盖过了，只要注意发尾的层次……”
没来由的，林鱼回想起那个午后——温柔的触感与听觉，登时激淋淋起了一身的麻点子，终于忍不住抱怨连连：“很恶心来！”
“你确定是恶心吗？”江子奇转过头来笑，最经典的江子奇式微笑，淡然，隐约无痕，却有快乐流出来。
林鱼首先看到在座女生的花痴表情，只差没在口角挂出一滴口水，当下斩钉截铁的说道：“确定！”
“那好吧，下次不会了！”江子奇又继续埋首于他的作品。
唉……
于是下次，一个女生做完一个手工卷发后，马上又要求拉直。
“小姐……”江子奇哭笑不得，向林鱼投出求助的眼神。
你大爷的，老子想发飙已经很久了！
林鱼挽起袖子将这个女生捉手捉脚丢出门外，马上感觉心旷神怡，表情帅帅的摆个pose再大摇大摆的挤回来。无意中收到众女一副看恶魔的眼神，顿时奇道：“我不扔她出去，还轮得到你们吗？”
对哦！嘈嘈切切一片，眼中鄙视又化做心心眼，当然已经转了投放对像……
而真正的杀手是老少通杀的！
“子奇啊！这是妈妈亲手给你做的爱心便当，要吃完哦！”印满Hello
Kitty的便当盒子，鱼妈妈招牌的嗲嗲嗓音，江子奇刚刚做完一个造型回休息室倒水喝，迎面被逮了个正着。
“老板娘！你不要老是逼人家吃这种奇怪的东西好不好！”林鱼皱着眉头，非常不爽的嚷嚷。
“什么奇怪？哪里会奇怪？”素心兰狠狠的瞪林鱼一眼，眼神转向江子奇时又化为温柔：“人家子奇一直都说我做的便当很好吃呢！对不对？”
“是啊！蛮好吃的！”江子奇伸手接过来捧在手心里，很珍视的样子。
“还是我的子奇最乖了！”素心兰感慨万端：“人长得这么帅不说，脾气又好，手艺又棒，要是妈妈年轻20岁一定来追你。”
“老板娘！！！”林鱼一声断喝，一头一脑的黑线，乌压压盖得什么都看不见。
“干什么啊！”游妈妈明显不care他，继续两眼冒出粉红色的心心：“可惜啊，没生个女儿！”听那声音，竟是无限的惋惜。
“那伯母把小鱼嫁给我好了！”
“有道理哦！”素心兰居然两眼发光。
“老！板！娘！”林鱼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光是听声就明白林鱼已经在抓狂的边缘，素心兰非常没种的一猫腰溜走，临到门口时竟不忘回头冲林鱼暧昧的眨眨眼睛：“儿子，加油哦！”
“去死啦！”随手捞起个抱枕便砸过去，江子奇手长，一伸手便抓着了，鱼妈妈马上又加送心心眼一枚。
“很好笑吗？”
“还好啊，你妈妈很可爱！”江子奇将那个抱枕垫到身下，靠得舒舒服服的打开便当盒。
“真……的的……吗？”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没有必要这么看我的面子……”
“你妈妈比你可爱！”
庐山瀑布汗！！
“不喜欢吃就不要勉强了啦，反正她也不在这里！”林鱼眼见他对着便当犹豫许久迟迟不能下筷，心有戚戚然的叹口气，怎么有人可以做了十几年的饭都不进步呢。
“其实有些还是蛮好吃的！”江子奇挑出中间的烤鳗及旁边沾了酱汁的米饭吃掉，然后一手提了便当盒从后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