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桔子树

“你去哪里？”林鱼一脸茫然的跟着江子奇直直走过三个街口，却见他将手里的便当一股脑的倒进了街边的垃圾筒。
“你干吗要这么麻烦，店里不是就有垃圾袋……”
“如果让你妈妈看到，她会伤心的！”江子奇转过身来说，轻轻冲林鱼点一下头。
“你这样子不会太辛苦吗？” 林鱼一时有些怔住，抬头看那道身影，高大却瘦削，沉寂着。
“不过是多走三条街而已啊！”江子奇有点小惊讶。
“我不是说这个，为什么你连这都可以想到，老是要想这些事，顾及别人的感觉，不会觉得很辛苦吗？”
……
这一次江子奇却是真正的惊讶了。
“习惯了！”江子奇很认真的看着他，努力要笑起来，让这句话看起来像个玩笑，只可惜眼中看不到欢慰，却有无奈，漫延，挥之不去。
“这种事也可以习惯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要怎么说，但是你相信我吗？相信我好吗？”
林鱼感受到他眼神里的急切，罕有的急切，林鱼有一瞬间的慌乱，自他们相熟以来，江子奇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要求，他甚至从未有过着急的表情。
“好吧！或者我跟你的交情还不至于聊这个！等你愿意讲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林鱼的眼睛里映出阳光的烈度。
“你真的想知道吗？”江子奇抬头看天空，盛夏的天空，明晃晃的日光亮到刺目，让这阳光下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讲心事的时机。
林鱼看到他眼中的迟疑，那是种不自觉的保护，层层包裹；可是那颗心又仿佛在蠢蠢欲动的寻找着突破口，好像随时都会破胸而出。
“算了。”林鱼拍拍他的肩：“你再不回去，Kas要被那帮子女人给逼疯了！”
“嗯！”
第一次，从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眸里看到波动，有海潮的宽广与汹涌，像是会将一切都吞没，林鱼有一点犹豫，从很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信赖他，所以江子奇不说，他也不问，就这么等待着。如今真的开始犹豫，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自己可以接受，不知道这片海是不是自己可以游得过，如果逼着他说出来，自己却还没有准备好……那该要怎么办？
一直以来林鱼都有一个疑问：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江子奇都是一个很淡漠的人。
他从来都说很少也做很少，一贯都是安静的，带着淡淡的笑容，淡到只有自己才可以察觉的笑容，同所有人都疏离，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可是很奇怪的，所有人都喜欢他，连牛肉面店的老板都会不时提及：你的那个朋友，如何如何。
为什么？
长久的观察，终于找到答案。
他的确淡漠，刻意的要被忽略，就算是直接坐在你身边也完全没有存在感。
他很少首先提出一个话题，很少在别人开口之前打招呼，很少穿颜色鲜艳的衣服。
然而在同时——
他会在孟星杰展示大把的MM通讯录时适时的表达出羡慕，却从不去询问他真正的女友是谁。
他知道苏岩最喜爱的洋芋片品牌，并时常花样翻新。
甚至他愿意称赞素心兰的便当很好吃，然后偷偷走出三条街去倒掉。
他会注意很多旁人不会注意的事情，然后无声无息的做好，即使你回头去想，也不一定都可以想到。
他的细心与周道，有时近乎于讨好，自然，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怎么可能不喜欢？
如此善解人意又如此安静淡漠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一个人应该需要要怎样的经历，才可以养成这样的性格？
（8）
快乐的日子总是会过得比较快一些，一转眼就是初秋，伴随着叶子褪绿的脚步一同而来的，就是林鱼同学要去上课了！
店里少了这位恶面罗刹坐镇，生意再攀新高，Kas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另招新血帮忙，哪想到一张告示贴出来就有无数美眉打破头……
男人通常会对两样东西特别感兴趣，一样是美女，一样是吸引美女的同类，江子奇不幸上榜，时常被那两人围住分析研究不已。
他本不是靠嘴打天下的，一个孟星杰就足以让他左支右绌，再加上苏岩的不时插花……于是每每向林鱼投诸以求助的眼神。
林鱼是任侠的性子，豪爽仗义。生平最经不起的就是被人求，自然看不下去频频出手帮他挡。
星杰一时愤慨：“有没有搞错！林鱼！他是你女朋友哦，这么宠？！”
林鱼狂汗，奋起反击：“谁让你们这群卒仔只会找老实人欺负！”
“不对啊！”江子奇忽然开口。
？？噫，三人组六只眼睛齐刷刷的杀到。
“我应该是他男朋友才对！”江子奇说得一本正经！
众人顿时暴笑，只有林鱼咬牙切齿的怒吼：“江！子！奇！你最好以后没事要求我！！”
江子奇眉眼弯弯并不在意，最近他的幽默感有暴长的趋势，偶尔露一手已能技惊四座。
秋夜的晚风吹到脸上十分的清爽，林鱼和江子奇常常会坐在仓库的前的台阶上聊天，用一罐冰啤搭配洋芋片就可以消磨好几个小时。
完全没有主题的天马行空，甚至可以长时间的沉默却不觉无聊，有时聊着聊着就会睡着，江子奇在睡眼朦胧中推推身边的人，熟睡绵软的身体倒下来，倒进他的怀里，转一个身，睡出更舒服的姿势，十足信任的交付姿态。
江子奇有时候会觉得这很有趣，为什么明明他才是那个被人捡回去养活的流浪汉，而现在的情况却更像是他多了一个儿子需要照看。这个，骄纵的，锋利的，而又纯正的少年。
江子奇揉一揉他的头发，细长的金发光滑而柔软，他总是习惯性的从头发上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林鱼的头发很软，纤细而密实，这是应该是一个脆弱的并且心细如发的少年，却染了过分嚣张锐利的色彩，像一种保护色，一如他罩在自己身上的保护层。
林鱼。
这个少年被称为西街的恶少，江子奇一开始觉得奇怪，如此纯正的眼眸，为恶能恶到那里去。
后来发现如果恶少的职责包括搭救卖花的张阿姆爬到树上去的那只猫，替软弱的陈姐姐管教她浑身刺青的不孝子。
他是这个混乱的小小社区的执法人，他热心而热血，嫉强而怜弱。
如果这就是恶少的定义，江子奇倒也真不介意尊称他一声鱼大少。
牛肉面店的伙计何阿为被女朋友卷走了多年积蓄之后劈了腿甩人，哭得晕天黑地的阿为和站在一旁拍桌子的林鱼形成鲜明的对比，然后恶少的名头上又多了一笔：打女人。
“TMD，有些人真的不能不打！”
林鱼漂亮澄明的凤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嚣张怒火，宝石一般的纯正黑眼睛，带着的青春的冲动与活力。
而江子奇近乎于贪恋的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他曾经想要追求，却又从未得到过的一切。
林鱼，愿你永远纯正美好如少年。
夜深天寒，林鱼把手臂从江子奇的肩膀上穿过去，胸口紧贴着趴在他的身上，这样做的理由非常单纯，因为寒冷，熟睡中的人习惯于趋向温暖的怀抱。
江子奇低头去看他的脸，安心的睡颜非常的放松，锐利的长眉舒展着，单薄的嘴身微微上翘。林鱼有着精致瘦削的面孔，从身材到长相都偏向清秀，但是这种秀气的外形挡不住他睁开眼睛时凛利的气势，所以江子奇几乎是有点惊讶的看着他的眉目，仿若初见。
带着光芒的小孩子，火之翼，其实金发很适合他。
江子奇扳着他的脑袋摇一摇：“哎，起来，去屋里睡。”
林鱼在睡梦中强硬的把自己的脑袋挣脱出来，转一个方向，继续睡。江子奇失笑，把这个小家伙扛回屋里去。
不可否认的是，这小子很重，这是为什么呢？江子奇有点困惑，明明没什么肉啊，难道光是骨头就会比别人重几分？
林鱼天生天养，而素心兰对江子奇可能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放心几分，所以不介意这种夜宿。林鱼早上醒过来的态度常常十分嚣张，一边抱怨着江子奇的床很硬毯子不够软，一边剽悍的霸占着他的牙刷刷牙。
然后在转头之间看到某人满不在乎的收拾屋子，忍不住又想说话，却吐出一嘴的白色泡泡。
江子奇看着他发呆，然后笑得天昏地暗，后来他提醒过自己很多次要再买一支牙刷，可是又总是会忘记。
这样的生活安谧到让江子奇恐惧，从小到大，他都期盼一个可靠的存在，那不必是强大的不可摧毁的，但至少应该是可靠的足以依赖的存在。
但是从来没有过，无论是父亲，远哥，还是咏华。
他们之间总带着不自觉的疏离与较量，争夺与被争夺，然后彼此谨慎，最后互留一手底牌。
于是，林鱼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个单纯的，甚至是固执的只肯单纯的生存下去的少年，他明锐而倔强的眼神像是在写着：来吧，我让你伤害，但是，你只有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之前，我们是兄弟，这一次之后，我们，是敌人！
这是个非黑即白的少年，他给你先出手的机会，只要你敢……或者，只要你舍得。
舍得吗？
很显然，他舍不得的！
江子奇觉得自己在不自觉的沉溺，不愿再去想过去，也无所谓将来。好像前程往事都是一场梦，这才是他应该的生活。
如今恶梦醒来，回到温暖的人间，有家有朋友。
只可惜事实很有可能恰恰相反！
他已经在台湾逗留了很久，香港那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是已经忘记他了吗？就这么放过他吧！让他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安静而卑微的活下去，只求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新生的朝阳，又或者是同样的灿烂的林鱼的金发。
江子奇虔诚的仰望，希望上帝可以收到他的祈翼，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上帝的话。
“我们认识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吧！”林鱼有点困，把身上的毯子裹裹紧，天已经开始凉起来了，晒月亮毕竟不能给出太多的温度。
才几个月而已吗？怎么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还是说他的人生，是从看到了这条鱼之后开始算的？
“你和别人，也可以熟得这么快吗？”
“好像不行吧！”林鱼皱着眉头想一下：“我这么顾人怨，又不像你讨人喜欢！”
“我很讨人喜欢吗？”江子奇有点惊讶。
“对啊，大家都喜欢你！”林鱼有点小嫉妒，这个小子也没干嘛，平白无故得众人宠爱，想他林鱼行侠仗义事迹无数，却只留下一个恶少头衔（当然，这个名号比较拉风，他很喜欢）。
“真的吗？那太好了！”江子奇由衷欣慰，这真是一方神奇的土地，或者说上帝是公平的，前半世欠着他的，一次赔齐。
“你很在乎吗？”江子奇的感动有些太夸张，让林鱼小小鄙视，男人嘛，装酷才是人生的必要装备。
“当然！难道说你不在乎吗？”江子奇转过头来看他，眼神专注而明亮。
林鱼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自然，他是在乎的。
虽然他表面看起来很酷很拽很嚣张，虽然他尽力表现出满不在乎与不屑一顾，但事实上——他在乎！
深深的在乎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朋友，每一点关怀与温暖；用貌似冷漠与傲然的表情来隐藏感动，用看似凛利的眼神来掩盖想要流泪的冲动。
想要自己变得更加坚强而独立，至少在看起来可以不依靠任何人而活着，可是自己的事自己会知道，其实他什么都在乎。
而如今洞悉玄机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位。
“不想依靠任何人，却希望被人依靠，也是因为在乎吧？害怕被抛弃，怕不再被需要？”
这个孩子有时候实在太强撑，毫无意义的要强。18岁的少年，自小承担与年龄不相称的重任，养成与年龄不相称的处世之风。江子奇每次看着他都会有一种由然的怜惜，像是在怜惜着岁月流觞中的某一个自己。而比起自己的哑忍，他更欣赏林鱼的张扬与棱角锋芒，如果能有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他或者会选择不同的方式去生存。
“有时候，寂寞并不是虚弱的时候没有人依靠；而是，你张开眼睛却不知道身处何方。”林鱼的语气很淡，最深的感触往往都很淡，因为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提练，一点一滴的感悟，百转千回之后，最烈的酒总是清凌如水，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醉。
比如说，江子奇！
“你总是对人太好，但是你可以不必对我这么好，我不会介意！”
“我有对你很好么？”林鱼笑着反问。
星空下的一次凝眸，同样清澈见底的眼神，同样坦诚纯粹的笑容，足以明了很多东西，人生中有多少不怕伤害不会彼此嫉妒的朋友？他会相信你永远为他好，甚至你自己都相信。
（9）
时至金秋月半，老板娘忽然思夫心切，再加上这些日子入帐甚丰，随便一个冲动便直飞夏威夷，临下了飞机才想起来要和儿子报备一下，林鱼闷到无语，大光其火之下索性关了美容院放大假。
要不然怎么办？难不成让鱼少坐在柜台后面收帐？
江子奇平白得了大把空闲时光，刚好可以去收罗一些平时没空去找的美发用品，于是某一天走在台北的街头，让他看到奇景。
正是放学的时候，满街的青春年少，天上有晚霞如火，接着他看到了林鱼远远而来，然而，这都是不是重点，重点是就在林鱼一骑绝尘的身影之后50米，最保守估计有上千名女生或走、或骑着单车的紧随其后……浩浩荡荡！
这真是难得的奇异景象，简直就像是古代的帝王出巡，后宫佳丽三千！
然后江子奇目光很敏锐的看到了，在这人群之后不远处几个大字——XXX女子高级中学！
难怪，难怪……江子奇难忍暴笑的冲动，难怪这小子死都不肯说他在哪里上学，难怪以西街二人组如此剽悍的胆色，如此鬼马的行径愣是没有一人敢八卦林鱼在学校里的丰功伟绩。
原来……
凶悍的鱼少爷，竟是一位女校男生？！
其实林鱼很早就看到了江子奇站在路边，他很想假装看不到就这么绝尘而去，只可惜……180公分很高么？怎么站在人堆里就这么扎眼，想看不到都难！
“嘿！”林鱼尽量自然的打招呼，只是嘴角有不自然的抽动。
“放学了？”江子奇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雪亮的牙。
“哦，对啊……”林鱼开始犹豫是不是索性发个飙打得这小子满地找牙，也就省得看着恍眼。
“林鱼！”一个尖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鱼顿时受惊，看到眼前编队飞过的乌鸦，真是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是出国了嘛？”林鱼非常无奈，非常汗的转过脸去，果然——如此穿透力及爆发力的声音，除了徐心蕾蓝大小姐还能有谁？
“出去了也可以回来的嘛！你这是怎么表情，看到我很不爽哦！”徐心蕾愤愤的勾上林鱼的脖子：“难为我一下飞机就过来学校……”
“女朋友？”江子奇注意到两人眼神间的暧昧。
“前女朋友！”林鱼与心蕾不约而同的转头大吼，江子奇被吓了一跳，看着两双眼睛齐刷刷瞪到滚圆向自己逼视而来，又忍俊不禁笑出来：“你们两个好像哦！”
很像么？林鱼一时愕然，就是因为太像了吧！
一样的倔强与死撑，一样的争强好胜爱出头，一样的死鸭子嘴硬……所以刚开始碰撞起来火星四溅，似烟花般绚丽多彩，而等到外界的压力淡去内部的矛盾抬头，才恍然发现原来做情人并没有作对手来得有趣。终于，又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也不是不感伤的，但伤感过后更多的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