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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一开著车,直冲上弯曲的山路;时速表从六十跳到八十、一百二十......完全看不清深夜的路,雨狂爆的撞击著车身,声音响到有被冰雹击中的错觉。
手机用免持挂在线上,却只是嘟嘟嘟的响个不停。父亲不应该这麽晚还不在家中,打去父亲常去的旅馆老板娘那边,同样也没有人接。
焦急到快要昏厥,晃一用力的踩下油门。
从那时候到现在,到底过了多久了,又是那里才算是开始?
晃一的脑海中,清楚的浮现出了,初次见到的小寻。穿著有点略大的新衣,只是无神的望著自己;不管和他说什麽,他都没有反应。
会误以为,眼前的孩子不是真人,而是父亲不知从那弄来的艺术品。
十多年前,晃一还不满十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两人,出了场重大的车祸。在高速公路上被追撞的油罐车扫到,母亲坐在後座、没事;但父亲被爆炸波及,全身严重烧伤。
母亲算是毫发未伤,但去烧烫伤病房看过父亲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提父亲的名字了。原本感情这麽好的夫妇,沉默的离了婚。母亲也不要晃一,彻底的抛弃了父子俩人。
父亲青野司,在车祸之前,是一位享誉国际画坛的画家,所以父子二人的生活方面倒是不虞匮乏;在治疗告一段落之後,父亲便买下了这间山中温泉区的房子,定居了下来。
晃一还要读书,所以没和父亲一同住在山上,有假期时才会到山上的家去。父亲是个比预期中更要坚强的人,在山中做著疗养的同时,也试著重拾画笔;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乡下山中的小村落,这里的人的确也都充满善意。
父亲的脸被火整个烧尽,他原本是个英俊的男子。在治疗时拆换绷带的恐怖,深深的刻画在晃一的心底;皮和血肉一起翻起,即使已经打了加倍的吗啡,仍旧要好几个护士压住他,才能顺利的换药。而已经不可能回复的容貌,更是让他痛苦。
走到那里,都有人要回头望著他们;小时候的晃一牵著父亲的手,走在医院之中,每次都莫名的要掉眼泪。可是父亲总是拍拍他的背,说如果不要牵手的话,也没关系,那是因为晃一长大了,所以不想牵手。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所以晃一总是继续紧抓父亲的手;他看到隔壁病房的小女孩没有那麽好运,同样也是包起满身的绷带,但她因为感染而被送往加护病房後,就没能再回来。
就是这样,父子俩一路孤独的走了过来;这麽多年熬过来後,其实晃一一度觉得庆幸,感谢母亲没有将自己带走。
父亲决定在这里买房子,晃一其实相当的反对。一来是这里的交通非常不便,父亲如果出了意外、要去医院的话,会非常危急;二来,是父亲买的房子名声不佳。
父亲买的房子,位於小村落之外的另一端;由一条吊桥相连著。这条路是通往邻村的捷径,但地图上没有画,当地人也不会指给你走。
问题不是这块地怎麽了,而是那座桥。那条横跨高耸溪谷的便桥,自古以来就是个自杀胜地。
即使已经用围篱堵起,非得要找村长才能拿到钥匙通过;但还是有很多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人,硬是翻墙、再从桥上跳下。因为溪谷实在太深的缘故,只要跳下去,至今还没有人能侥幸生还。
只要看到桥的旁边丢了一辆没人的车,就知道肯定又有人跳桥了。小寻的母亲也是这样跳下去的;没有徵兆,母子俩原本在邻村定了温泉旅馆的住宿,不知为何,母亲在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就这麽跳了下去。
丢下小寻,也没有留下遗书。小寻在桥边被发现时,已经过了二天了。
可能是目睹母亲自杀的场景,只有六岁的小寻整个人吓傻了;此後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哭和沉默,他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
除了母亲之外,小寻没有其他的亲人;原本要被警察送去育幼院,但晃一的父亲却跳了出来,说想领养小寻。
刚开始村民都有些小小的反对,就连晃一也是;虽然父亲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但他的模样会吓坏小孩子。可是一番讨论之後,村民们认为与其将小寻送往育幼院,不如让晃一的父亲领养他;毕竟青野家的经济状况很好,不管是心理上的治疗或是教育都没问题,更何况晃一的父亲也曾是走过重伤的人。
晃一就这麽多了一个年纪相差甚多的弟弟,虽然不怎麽讲话,但长的白净漂亮,也相当的乖巧;他对於父亲的模样完全没有害怕,在年岁稍微增加後,还主动打理起青野父子二人的生活。
只有一点让晃一觉得很奇怪,在搬进这间房子之後,晃一便常常看到父亲待在那座桥边,不晓得在看些什麽。以前担心父亲是有轻生的念头,但这麽多年过去了,好像也不是这麽回事;如果说是父亲喜欢那样的景致,这景致好像也没那麽好看。
但某天晃一却发现,小寻居然也和父亲一样,时常呆呆的透过窗户,往桥上望著。
可是桥上没有人,什麽都没有。
到底桥上有著什麽东西?这些年来,晃一看过三、四次自杀者尸体的打捞,其中一次包括小寻的母亲。但从来也没看过,桥上究竟有什麽不该有的东西。
晃一完全不明白,他们的视线,究竟是什麽意思。
青野打算来这个山村疗养的时候,原本没有打算要长久停留的;但这里的居民实在是很亲切,旅馆老板娘的手艺也好的不得了,不知不觉就住的很习惯。
山村里几乎没有小孩子,而且每个人都彼此认识,所以即使自己容貌如此,也不会引来明显的指指点点。只是在旺季有旅客的时候,因为不希望打扰旅馆生意的关系,要泡温泉相当的不方便,於是起了在此买房子的念头。
妻子在车祸後便不再与自己连络了,青野不怪她;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并不是导致分手的原因。
车祸发生的当时,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车头就已经整个被冲击撞到扭曲了。开车的自己被卡在驾驶座上,车窗外的油罐车在发出一声巨响後倒地,四周被追撞的的车子也都七倒八歪的横在路中,不知从那来的煞车声和吵杂声不曾间断。
火很快的燃了起来,不知是油还是血的液体滴过青野的脸上,然後他看见坐在後坐的妻子,惊恐的敲开车门逃出。
「琴子、救我!」青野大声的呼救,用力想拉出被卡死的脚踝。
可是妻子没有救他;她露出退缩的神色,用力的推开青野的手,头也不回的逃出了车内。
几分钟後火焰烧到了青野的车,也让卡住青野脚踝的东西移了位;醒过来时,他再也认不出自己的容貌。
唯一一次,见到妻子来探望自己,那时还没有办法下床。
但他看到妻子不知所措的表情。之後不管怎麽说,妻子都不再愿意和自己见面。
这件事青野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也许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要在此地定居的事,晃一有点小小的反对。
仲介说村子的另一端有地愿意出售,房子也有现成的,只消整顿一番;但老实说,因为村民们都说那边的路已经堵死的关系,所以从来没有去看过。很坚持的询问过老板娘,老板娘才很小声的说,那边曾经有很多人自杀,所以不想要有非村民的人走入。
不听劝的走了一趟,才发现那边的风景真的不错,而且连接著山上的公路。只是第一次看到那座吊桥时,真的吓了一跳。
无法置信,眼前看到的是什麽。但不像其他自杀的人那样,青野明白了眼前所见到的并不是真的。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麽在这里住下也没什麽关系,青野甚至相当的乐意。
为了避免再度有人自杀,青野还花了一笔钱将附近的土地一并买下、并建下更好的围篱,避免有人误闯。这个策略奏效了,这些年以来,在此自杀的人数骤减,但也仅能减到最低而已;真正为这座桥给迷惑的人,是再高的围墙也挡不住的。
就像是小寻的母亲。
邻居都说她是个开朗的单亲妈妈,丈夫因为意外而过世了,独自扶养还小的孩子。两人原本抽中了社区活动的温泉招待券,开开心心的要出去玩,完全不懂为何会自杀。
是个可怜的孩子,站在桥底的溪边,看著母亲的尸块被一点一点的捡上来。村民看到警察居然带小寻来看这样的场面,还冲上去骂人;小寻被双方的吵架给吓著了,只是一直不停的哭著。
会想领养这样的一个孩子,真的只是因为不忍心。
刚把小寻接回家时,其实并不如晃一所想的,有那麽听话;小寻一开始也是哭哭闹闹,已经到了看见青野的脸就哭个不停的程度。他应该从来没有看过长的这麽可怕的人吧?而且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母亲,也不知道去了那里。
先不说自己因为烧伤而造成的行动不便,论年龄而言,自己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了。小寻的年纪说是自己的孙子也不为过,青野根本就搞不清楚这样的孩子该怎麽带。
更糟的是小寻完全不讲话,不然就是一直哭。虽然有安排心理医师为他做治疗,但这又不是什麽药吃下去病就会好的治疗,短期间也不可能见效。
「小寻、别哭了......乖乖乖......。」
把小寻抱在怀里,拿各种玩具哄著他,但只要一看见青野的脸,又是哭个不停。青野终於认真的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小寻送去给别人照顾。
怀中的小寻想逃离青野的身边,两手乱挥乱抓著;小手敲过青野的脸颊,青野过薄的皮肤,居然就这麽被拧了一块下来,血哗的顺著颈子流下。
青野痛的叫了一声,赶紧将小寻放下;捂著自己裂开的伤口,却看到眼前的小寻不哭了。
他盯著自己的伤口看,然後抓过青野沾满了血的手。青野蹲下身子,忍著痛,让小寻愣愣的摸过自己的伤口。
「麻......麻妈......。」
同样也沾上了满手的血,小寻再度哭了出来,哭的更加的大声。但不是害怕的那种哭泣。
想起小寻的母亲、沾著血的尸块被救难人员传接上来的时候,警察和小寻说,那是他的母亲。
那些豔红色的血,还有模糊的碎肉。如果剥掉外头这层表皮,是不是每个人都一样?
所以,当那些血流下的时候,小寻是不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并不如外表那样,是个没有五官、样貌丑陋的怪物。青野不太肯定小寻为什麽不再讨厌自己了,但在那之後,小寻总是很乖的跟紧自己,过了两年,偶尔会开口讲二、三句话。
很好听的声音,笑起来也非常的漂亮。他完全是在山中长大的孩子,生活单纯心思也少,当作哥哥的晃一虽然总嫌小寻太笨,倒也非常的宠溺他。
後来某天,小寻推著轮椅,陪著青野在外散步之时,他小小声的告诉自己的义父,自己也在那桥上看见了某种东西。
他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害怕自己是不是看到不应该看的。他也终於知道,原来会看到那幻影的,不止是自己而已。
这麽说著的时候,小寻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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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寻长大一些之後,他很自然的担负起了照顾自己义父的责任;这让长年在外的晃一,觉得有些忧心。晃一强烈的认为,小寻应该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才对;没有朋友、也没有别的寄托,小寻从小到大、都仅仅只是待在山上,陪伴著父亲这点,让他觉得有些病态。
原本父亲也劝说小寻去山下念书,也念了几个星期,但小寻说自己不习惯,所以又回来了。
从那之後,就连父亲都不再劝说小寻了,反而不让小寻离开身边。
父亲虽然不再露面,但仍是个有名望的画家,这些年来画作的展销,就交给晃一来打理;後来他也开始教小寻画图。小寻画的不是很好,但两人看起来很开心。
交过几个女友之後,晃一大概也明白,为什麽父亲会这麽珍惜小寻了。小寻是个完全没有心机的人,也完全不会去管事,更不求些什麽;他喜欢你,就是真心的喜欢。这份纯真是很难能可贵的,不是刻意去培养,就能得到的东西。
回到山上的家里,让小寻帮自己把行李的旧衣服洗乾净,大口嚼著小寻煮的菜,每一道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虽然年纪差了一些,但有时候晃一总是不自觉的想著,如果小寻是女生,自己肯定会追求他。
他现在也还是会望著桥面上发呆,问他在看什麽,反应和父亲一样,都是摇摇头而已。
有次晃一说要回家,原本说是早上,结果迟了些。那天下午下著大雨,小寻就站在桥的对面,撑著把伞等晃一。
雨下的很大,整个山里的视野映著薄雾,变成蓝绿的一片;红色的桥墩显得特别的鲜艳。小寻的衣服都被雨打湿了,替晃一接过行李的那刻,手又冰又僵;晃一拉著他的手,因为实在是太冰冷了,所以忽然不想放开。
小寻走在後头,给晃一拖著,就像平常一样;但进到房中,放开手後的久久,小寻的手感留在晃一的掌中,细细冷冷的指尖,让晃一整夜无法成眠。
拿著手不安份的抚弄起自己,晃一试著想像小寻的裸体;躺在自己身边,白皙的光滑的背,或是跪在股间,为自己服务的模样。高潮的表情是什麽样子的...会不会哀求自己......,画面不断的涌出,没有办法停止想像。
也许自己是能接纳男人的,又或许只是一时的蒙蔽。喜欢上的是小寻的外表,所以一定会被看穿,被嫌恶吧。
那麽寡言的他,总是安静的照顾这个家;一旦想推测他心中的想法,却怎麽也没有个底。
直到那天在父亲的工作室中,晃一才猛的发现了真相。
父亲堆叠成山似的素描随笔,晃一是没有兴趣看的。但这次有间合作良好的艺廊,希望能展出父亲的草稿与随笔,并做一系列与行内画家的互动展览。
父亲不在,就直接进了他的工作室,在地上乱捡几本素描本起来看;其中一本素描本,画的全是小寻。
那是父亲在速写时习惯用的风格,只勾出对象的神韵,及强调一些他喜欢的细节。前面也有几张已经胡乱用水彩打上颜色的稿件。
画中的小寻,摆著猥亵的姿势,大大的张开著双腿;有好几张连续的速写,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做爱时被画下的;一个姿势又是一张。
晃一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如果这是父亲的想像,那就罢了,可是背面签著日期,还有几个字看来是小寻边玩边写上去的。
他突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这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事情?自己一直以为父亲是将小寻当成孙子在疼爱,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想起父亲时常称赞小寻有著一身漂亮的皮肤,那附迷恋的模样,晃一总以为是因为父亲厌恶自己的烧伤,而对好看的年轻人特别的欣赏。
拿著素描本,愣在工作室中;原本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小寻问话,小寻却碰巧走了进来。看见晃一手中拿著的素描本,脸色发白。
「......哥?」他往後退了一步,神色非常的恐惧。
「这是什麽,小寻,这个......。」
拿著那本素描本,不知该如何问起;小寻却捂著唇,做不出解释。
「是他强迫你的吗?」
「不是、不是的......。」
「那是怎样!」晃一大吼,小寻一下子被吓的又退了几步。用力的抓回小寻,掐著他的手臂,小寻猛喊起痛。
「是怎麽样你说啊!」
「是......我、我喜欢司......对不起、哥、对不起......。」
小寻哽咽的说著,父亲的名字──连自己都没直呼过的名字,刺穿了晃一的理智。
嫌恶的想将小寻推离身边,就顺著他挣扎的方向放了手;小寻却直接向後倒下,後脑狠狠的撞上了桌角。
在桌角上留下一道血痕後,小寻整个人晕死过去。
仓促中将小寻送来医院,医生要求要有基本的身份证明,不然就要先报警;而小寻的身体上也有不少看来是玩性爱游戏时留下的伤痕,他们合理的怀疑小寻的伤,是晃一造成的。
这次的撞伤绝非故意,但如果检查出来需要开刀,那一定得要有证明文件;打电话回家时,没有半个人接听,就连父亲常去的旅馆老板娘那边,也没有接通。
晃一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了。只是不断的踩著油门,狂飙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