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寻绝对不能有什麽意外。绝对不可以。
将车停下、看的见在桥的对面,家里的灯是亮著的。雨疯狂的下著,而桥的中段,站著一个清楚的身影。
再怎麽样也不会认错,那是自己方才才亲自送去医院,应该还躺在病房中的小寻。
他单薄的身影,靠在栏杆上头,望著深不可见底的黑暗溪谷。
「......寻...?」
晃一低声的试著呼唤眼前的人,他也回过了头,一如往常的与晃一对望著,眼神中带著浅浅的微笑,撑著透明的伞。
就像是等待自己回家,等了很久。
那真的是小寻,不会是别人。
「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话讲一半,晃一却发现事情并不应该是这样;如果小寻好端端的在这里,那刚才的事,根本就是一场幻觉。那还道歉做什麽呢?
苦笑了出来,走向前去想握住小寻的手,却觉得空间感好像有些不对。
每天都在走的桥,要走到桥中央,好像不用这麽多步。
小寻在前面望著他,疑惑的表情好像在说,怎麽还不过来?
突然,有什麽东西重重的往晃一的小腿上敲了下去。还来不及感觉痛,晃一就整个跪倒在地上。晃一往後看,才发现是父亲,撑著拐杖站在自己的身後。敲下晃一的小腿的,应该是父亲的拐杖。
在雨中痛醒过来,眼前的撑著伞的小寻,已经消失了。
「这是......怎麽回事......。」
被搞的越来越混乱,父亲却无视於晃一的困惑,催促他回到停在桥头的车中。
「寻的身分证,我请旅馆的老板娘送去了,不必你担心。」父亲冷淡的答道「桥上的东西,是什麽......你倒是看到了。我就是在这里等你,你要是跳了,你妈可舍不得!」
坐回车中发动引擎,桥的中央,方才看到的小寻,又出现在原地,站在那边望著谷底。
「看过一次,以後也还会再看到;不必急著看。快点去医院。」
全身都湿到像掉进水中的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急躁的命令著。
※※※※※※※※※※
青野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到桥边之时,看到的是什麽。
是自己的妻子琴子,穿著粉绿色的洋装,头上戴著一顶别了花的帽子;两人在国外的一场宴会上认识,年轻的她既高傲又亮眼,开口就是一阵贬损。
站在桥中央的她,非常开心的大笑著,一如两人初识时的模样。
青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是和琴子长的相似的女人也好;他缓缓的走近她的身边,这时一阵强风突然吹过,别过眼,眼前的琴子已经不见了。而自己已经一脚跨过栏杆,就要掉了下去。
要靠拐杖才能勉强行走的自己,到底是怎麽舍掉拐杖,徒手翻过栏杆的?青野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自己想走近点、看清楚那女子。
第二次去的时候,她仍在那边。这次青野确定了,那的确是琴子没错,是自己心目中的琴子。
只不过,那只是幻影罢了。自己被一阵风所救,及时清醒了过来;但其他的自杀者,也许大多没那麽幸运。
自己的确有想过,也许这辈子都再也无法见到琴子了。永远的生离竟比死别要来的痛苦万倍,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向琴子求救,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两人也许仍旧相爱著。
不管再怎麽希望,她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了;就算自己不断的告诉琴子,就算如此,自己从未责怪过她半分。
望著桥上,那琴子往日美丽的身影,和送给自己的笑容,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还是让青野无法自拔、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小寻的母亲看到的,似乎是小寻的父亲。小寻某天,缓缓的说了出来,当时的情景。
母亲突然停下了车,然後发狂似的带著小寻,爬过锁住桥的围篱。
「我妈一直叫我过去,然後爬过了栏杆。」小寻说著,瞥开了视线「我什麽都没有看到......可是,可是为什麽......我没有想到要阻止她呢?」
「你还太小,还不懂。这不是你的错。」青野的安慰是实话。
「可是......我......,」就这麽看著母亲跳了下去,她在半空中尖叫。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应该是可怕的幻觉。
却有人凭藉著它过活。
小寻在母亲死去後不久,也看见了母亲站在桥上的幻影。母亲望著谷底,就要攀爬出去;小寻数度都想冲去母亲身边,阻止当时的母亲。
他知道不可能,但也只能看著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往下掉。
青野不断的告诉小寻,这是幻影;如果不想再看见的话,可以送你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後来小寻这麽提起。好像是十三、四岁的时候,他推著青野的轮椅,陪青野在山上散散步。
「待在爸身边比较好。」他笑道。
青野忽然想起,小寻那次哭闹的时候,将自己的脸打伤的事情。以前还只会哭闹的孩子,已经长的这麽漂亮了。
是什麽时候的事情,有时总觉得,自己看小寻的眼光,有些许的改变。
小寻很难得的,继续说道。
「我最近都没有再看见妈了。」
「没再看见了吗?」青野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自己仍旧会看见琴子。这麽多年来,从未变过。 ♥Acheron整理合集♥ http://death19.com
「我不知道怎麽说,可是,爸、我看见你......,变成看见你了。」
小寻哽咽了一下,青野沉默了。这无端是对自己的告白。
「虽然看不见妈妈了,可是我觉得很高兴......,如果你讨厌这样的我的话......,」这麽说著,小寻落下了眼泪。
那时未曾想过,之後小寻的告白会成真;也没预料到,晃一也许会看见谁,──至少绝对没有想过,他会看见的是小寻。
青野的眼里,妻子仍旧在桥上与自己告别。而晃一的心中的著急与怨恨,在自己身边逐渐引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看见丢在地上的素描本,还有小寻的伤;青野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而此时,他只想离开那座桥,越远越好。
但他知道自己终究办不到。
绿漓
陪著母亲回到久违的故乡时,空井其实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在他记忆中一向尘封的小镇,现在也多少变了模样。
小镇很小,很安静,靠著登山的观光客维生。母亲与父亲原本在其中的一家旅馆做事,但後来旅馆倒闭,一家人也只好搬往城市寻求工作机会。严格来说空井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每次小学老师说要写些有关故乡的文章时,空井都会想到这个小镇,而不是爷爷奶奶的家。
故乡这种东西,应该是由自己认定会比较正确吧;空井一直这麽认为著。他不知道别人是怎麽想的,不过他很喜欢这里,就算以前的朋友都不在了。
所以当空井在湖边,再次见到歌方的时候,那种激动又有些悲伤的悸动感,让他很难以平复。就连回到旅馆之後,也不断的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歌方不算是他的童年玩伴,但两人的确认识。他是山腰那边一户穷人家的小孩子;不是要鄙视他才说他穷,而是他们家真的很穷。
父亲好赌、母亲很喜欢偷东西,这样的一对夫妻生了歌方,很少理会他。歌方虽然长的瘦瘦小小,却也很不甘心别人对他的嘲笑,所以和地方上的孩子们一碰头,二话不说就是打架。
空井算是和歌方敌对的那边;其实也没有人和歌方站在同一阵线,但几乎没人打的赢他。那时候大家其实多少很敬佩歌方,因为像他这样长的像小女孩似的家伙,居然能一次打败四个比他还要壮的男生。
当时觉得歌方实在是太厉害了,但长大後仔细想想,其实关键点并不一样;小孩子打架,是打痛了就跑,是在玩,而歌方是打到满脸鼻血、豁出性命和你拼了;站的起点不同,所以当年大家都打不倒歌方,并不会很奇怪。
比较奇怪的,应该是空井总是加入战局的理由吧。其实小时候的他,一直把歌方当成是个凶巴巴的女生。因为歌方长的很柔媚的缘故,眼角甚至还有些挑起,一开始他还和同伴说、不可以这样和女生打架,结果被狠狠的嘲笑。
之後的战局就不用说了,空井对於打架是完全不行,只有被歌方追著打的份;所以印象中的自己一看到歌方,都是先跑为妙。
生在他那样背景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别人在上补习班频频喊累的时候,他在垃圾堆中捡破木板,要回家挡住破掉的窗户玻璃。那个年纪空井才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回家之後只会喊著要吃点心,然後就去看电视了;小孩子真的是很单纯,想法就像几行直线。
躺在旅馆的床上,独自一人想著歌方的事情,恍惚间回忆起,当年会和大家一起找歌方打架,共通的理由──似乎很大的一部份原因,是父母的閒话。
──那个叫歌方的真讨厌,又来我这边偷东西,......偷完还嘻嘻哈哈的说她没偷......。
──警察都抓他们家抓到烦了啊!真该把他们赶出去,要不是看那个孩子还小......。
──对啊,要不是那孩子还小,看他们可怜,不然我就......。
於是第二天、第三天,抱著一种理所当然的心态,好像就开始找歌方打架了。
自己的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空井很确定。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很烦闷,也许这就叫做罪恶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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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歌方的父母,不是去世了,也不是抛弃他,而是被警察逮捕。这也是空井之所以搬离这个地方的原因。那时自己不知道歌方究竟怎麽样了,只看见父母为了工作而著急的团团转,还没搞清楚状况,空井便已经在城市中开始了新生活。
歌方的父母原本只是地方上的小流氓,甚至连流氓都称不太上,大家似乎都以为他们仅会如此窝囊的度过一生;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时,镇上的居民都觉得非常震惊。
歌方的父母,绑架了一名来这边度假的有钱人家孩子。那个孩子叫做浩次,是个很直爽的男孩,听说是爷爷喜欢在这附近登山,所以才来久居渡假。空井对他没什麽印象,但看过他牵著歌方的手,一起去店里买很贵的的巧克力和玩具。
他对歌方很好,两个人不知道是怎麽认识的。总之那整个暑假,歌方都和他混在一起玩;因为浩次在他身边的关系,大家也不敢找歌方挑衅。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到,浩次的身後不远处,总会跟著二个便衣保镳。
出门能让保镳在身後跟著,可以想见浩次家有钱的程度;回家之後父母也相继吩咐,不可以找浩次的碴,他们家若是成为这边的老板,小镇的发展就有望了。
那时父母还很高兴的给自己加了零用金,然後没隔几日,事情就发生了。浩次从小镇中蒸发,旅馆随後接到了勒索的电话。绑架浩次的当然是歌方夫妇,天真的夫妻俩以为浩次家的钱多,一定会私底下给他们钱摆平事情;当然警方很快的就查到歌方夫妇的嫌疑──虽然他们推拖说,一定是俩个孩子不知道去山的那边玩,玩到忘记回家而已。
最後不知道怎麽搞的,浩次死了,听闻歌方也差点在地下室被关到没命。这个案件轰动一时,造成了空井父母所工作的旅馆被迫关门大吉。
浩次的尸体没有被找到,歌方夫妇一会儿说是埋在山上,又说是丢到湖底;这四周全是山,又有河和溪谷,因为他们讲不清楚确切地点的关系,虽然浩次的家人请了大批的搜索人员四处寻找,甚至还张贴高额的悬赏,尸体还是连个指甲都没有被发现。
那阵子不时还听闻,浩次根本没死,只是被带到邻镇去的消息;还有被卖掉、歌方夫妇根本是被诬陷绑架......许许多多的传言,没办法分出真假。
再次和空井相会的歌方,和记忆中有些变化,看起来变的比较有男人味了。带著个潜水镜,笑的很直率的和空井打起招呼。
当年的事情过後,他并没有继续待在这个小镇里。大概是三个月前才突然回到这里,现在把湖边荒废掉的那间钓鱼小屋补强了一下、暂住在那儿。
一开始没有说他在做些什麽,空井只看他划著船,在湖上来来去去;原本以为他是在抓点鱼填肚子,後来才发现似乎不是如此。
湖的对岸悄悄的挂上了一个公告,二个月後入秋之际,建设公司便要趁旅游淡季的时刻,将这个湖重新整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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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来去了东京,住在那边的育幼院。」歌方这麽说道。
吃著空井带来的便当,他似乎相当的开心;聊完了儿时共通的话题,虽然两人的记忆多少有点出入,但还是七拼八凑的想起了不少的往事。
空井对於他在东京的事情,有些惊讶,因为他住的其实不会太远,在靠近东京的神奈川边缘;空井的高中和大学,都是通车到东京去念的;严格来说、两人的生活空间还曾一度有过交叠,可惜终究没有见到面。
歌方从育幼院出来之後,没得念书,他说他就在东京四处找零工做,日子还过的去。他也改了名字,现在跟著育幼院的阿姨姓,证件上叫做佐藤。
「歌方这个名字太小姓了,到那里都被人家想到......不太好。改叫佐藤之後日子好过多了,没人会再问我是不是那个谁谁谁,也不用担心别人是不是心里在那边怀疑著,很麻烦呐。」
国中入学时还没有将姓氏改掉,班导看了名字之後再推算年龄,马上就看出他是当年那对绑架撕票某企业之长孙的歌方夫妇、他们的儿子。
之後的态度就很不礼貌,不管歌方做些什麽,他都刻意的忽略。
「等再过几年,就连照片都认不出来的时候,我就真的是佐藤了喔──到时候可不要叫错呢。」
从湖面上用力的扔过石头,歌方笑的很平淡,很难想像这几年他过的是什麽样流离的生活。至少这几年的日子过去,没让他能悠閒到回来小镇上钓鱼兼午睡;他回来这个小镇当然不是来讨镇民的厌,而是别有目的。
得知歌方的目的时,空井的确是吓了一跳。
「我在找浩次。」
他这麽说著,一面拿起长竿,往池底下搅。然後又补上一句:
「没有、是骗你的。」
空井有种一直被歌方骗的团团转的感觉,却也越来越明白他的心情。
当年没有找到浩次的尸体,造成了审判上的争议。有时就连歌方自己,也不太能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直到现在还是感觉昏昏沉沉,听到了建设公司要清理水底淤泥的事情,忽然想起浩次的事。
逃避了这麽多年,想忘掉这些事情、想忘掉自己的过去,现在才发现,原来一直牵绊住自己的,是浩次。
只要浩次一日还沉眠在湖底,没有见到尸体;歌方就没有办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父母犯了罪的事实。有时会梦到一些片段的剪影,以为浩次当天没有和自己一起走,自己的父母也没有杀死他;所有的事情从头开始改变,新的人生彷佛近在眼前。
虽然机会不大,但至少要做些什麽;二个月後的淤泥清理作业过後,浩次的遗骨就会随著抽水机而永远被搅碎,再也不会被找到。
「找到的话,就带著浩次一起,离开这里吧。」
撑起船桨,空井开始陪著歌方思考,该怎麽细找湖心深处的地区。整天就陪著歌方待在闷热的湖边,拉著他的手,很肯定的鼓励、说著一定会找到的话语,硬是装出看起来很可靠模样。空井坦然的说、看著歌方一个人待在湖边的模样,自己觉得很难过。
心里有种放不下的感觉,所以请歌方不要赶走他,他想帮忙。
夜里在湖岸上烧起小堆的营火,因为太冷所以披起同一条毯子、窝著吃起罐头和便当,讲些今天发生的趣事和笑话。虽然很累、但每天都过的很愉快;沿岸就快要找完了,他也和歌方谈了很多这几年所发生的事情。
虽然感觉的出,歌方常常在刻意疏远著自己,但空井已经有了打算。
那日晚上,空井很晚才到湖边,他忽然开口问起歌方,如果找到了浩次──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神奈川。
「我现在是自己租房子,如果你不嫌小的话──。」说的很简单,语气还结结巴巴的,拼命将眼神瞥向一旁的模样应该很好笑,但总算是讲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