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英治坐着黑头车,以‘近海帮’代帮主的身份,前往旗下经营的一间豪华酒店——今日在那儿设席款待某人——的时候,不经意地看着
映在全黑玻璃上,显得陌生的自己。
神经紧崩的表情,后梳的发海,疑重抿直的唇角。
彷佛被逼上梁山的好汉。
苦涩地一笑,英治提醒自己,这些既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抉择,在心态上也该做调整,不要当成被逼入死角下不得已的决定,就当作这是
……与夏寰交换一下位置的游戏。
「怎么了?」坐在英治对面的土豆仔,一脸关心。
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失笑的错乱表现,怪不得土豆仔看了一脸不安。英治摇着头。「我没事。还要多久才到?」
「就要到了。」
在台中酒店林立的一级战区,这间豪华酒店是几年前近海帮最有势力的分会会长开设的。这次选择在这儿设宴酬谢某人,英治是听取了土
豆仔的建议。说是在酒店内款待,既可以捧分会会长的面子,接受款待的人更可感受到英治的由衷谢意——根据道上规矩,这算是答谢的
最好方式。
土豆仔都搬出了道上规矩四个字,英治似乎不接受也不行了。
他还提醒英治,即使他这个主人对爆乳公关作陪或饮酒作乐两者都兴趣缺缺,为了礼貌还是得应酬一下,起码陪对方喝杯酒、聊半个小时
再走。
「嗯……做大哥,比我想的要辛苦多了。我以为夏寰那家伙字典里没有应酬一下这四个字,只有我说了算。」听完土豆仔的千叮万嘱后,
英治老实地说出感想。
「不,夏哥是特例。」陪了个歉意的笑脸。「他很少拜托别人帮忙什么事,都是人家拜托他来乔事情。所以即使有应酬,也都是别人来邀
请的,基本上他想去或不去都行。」
这么一说,英治也了然于心了。换句话说,那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任性大魔王,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就对了。
那么,想必现在蹲在苦牢里,没有一件事能照着自己的想法运作,心情的郁闷可想而知。
——但是,今天我不同情你。
想像着夏寰郁卒的表情,坏心眼地扬起唇。
今天英治要把这份同情留给自己。一整个晚上得陪着政治家、帮内干部在酒店内狂欢的自己,值得更多的怜悯。
近墨者黑,英治在心中对夏寰开玩笑地挑挑眉说:你可别怪我狠心,将我变成这样,带坏我的人,是你自己。
「我们到了,英治哥。」
土豆仔先行下车,再替他开启车门。英治仰头看了下这间以金色与黑色为基调,相当奢华浮夸的酒店外观。
「客人应该还没有到,我们先到里面去等待吧?」
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进入酒店内,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分会会长亲自来迎接,还笑得合不拢嘴地说代理帮主第一站就光顾他的酒店,让他倍感荣幸云云。酒
店经理不必说,替他们开了个最大的豪华VIP包厢,还找来了NO.1和NO.2的红牌小姐坐台。
可是英治立刻予以婉谢,请他们在主客未抵达之前,先不要派任何人进来。土豆仔一脸遗憾地看着那些年轻女孩们离开。
「英治哥是担心我会去向夏哥打小报告吗?既然来了,就放轻松点嘛。」
「不是。我想趁这时候看点东西。」英治从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说道:「这是我拜托陆律师透过管道入手的鬃狗验尸报告副本。一直想
找时间看,这几天却都忙得像转陀螺一样,连坐下来研究的时间都没有。」
土豆仔咽了口口水。「里面有提到什么比较特别的原因吗?」
「不。大致上和预测的差不多。」英治翻阅了下,尤其专注地看着上面记载的验血检验结果,头也没抬地说:「土豆仔,不好意思,能麻
烦你帮我注意一下吗?如果客人来了,给我打个PASS。这东西不能让外人看到。」
「那我去门口守着,不吵你。」
「劳烦你了。」
看完报告,英治拿起手机,拨给眼镜仔。电话很快被接起来,当英治说出自己想拜托他帮忙的事情时,眼镜仔也一口答应下来。
「这真是个好点子,英治哥。我立刻去拜托缉毒组的朋友,看能不能问出一点眉目。如果真的能够锁定贩毒的管道,也许能过滤出幕后主
使者。」
「那就拜托你了,眼镜仔。……虽然你是警察这件事让我吃了一惊,可是我认为在揪出真凶的这个桉子上,我可以相信你,你不会让我失
望才对。」
话筒彼端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卧底的事,我不能道歉。站在法理的立场,如果之前让我查出了夏哥入手黑枪的管道,我一样会
检举夏哥。可是夏哥这次的命桉,又另当别论,我可以当证人,我亲眼证实到夏哥的清白。我不会眼睁睁看夏哥为了这桩杀人桉被起诉、
判刑入狱。我会尽我能力帮忙的,相信我。」
他能理解眼镜仔想表达的意思。
立场这两个字,是非常奇妙的字眼。站在不同的立场,观看世界的角度也会随之巨变。
倘使自己是一般市井小民,以旁边的角度看着自己舍弃医生的职位,甘愿做黑道大哥的代理人,也会以一般的常理来批判自己,认为这么
做根本就是自甘堕落,甚至是助纣为虐。
可是站在他已经决心要与夏寰共享生命的立场而言,他不会退缩的。
无论面对的是一般人眼中凶恶的黑道大哥,或是得与警察过招,甚至是与藏在暗处的内贼勾心斗角——必要时,他也会举枪奋战。
舍弃一切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事实上真正面对敌人时,自己能否扣下扳机?如何决定取舍一条生命?英治也不知道。
但是,只有下定决心,自己才不会迷失方向。在夏寰回来之前,他欧阳英治就是夏寰。
「英治哥,客人到了。」
与眼镜仔的电话刚结束没多久,门外传来叩叩声,英治及时收拾好机密文件。他站起身,望着敞开的包厢门,以及走进来的男子。
「张议长。」主动上前握手,招呼。
对方笑逐颜开,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哈哈地笑说:「真是高兴,又见到你了,欧阳先生。这种场合胜过上次那种杀风景的地方,起码赏心
悦目,是不是?」
「感谢你之前替我安排,那次会面对我和近海帮的朋友而言,非常重要。我们非常感谢议长的大力相助。」
「小事一桩,不用一直放在心上。好了,今天不谈严肃的话题,让我们喝酒、聊点愉快的事。」
英治礼貌地微笑,看了土豆仔一眼。土豆仔马上招来经理,让五、六个年轻妹妹涌入包厢中。
「议长!你好久没来喽!」、「我要坐这位帅哥身边!」、「那我坐这边,来,给您添酒喔!」……七嘴八舌,闪亮缤纷的辣妹们,迅速
地炒热气氛。也使英治能够退居次位,只要负责微笑和回答几个是或不是的问题就够了。
虽然不习惯的喧哗声,不习惯的七彩霓虹都令人头痛,可是这是为了还上次与夏寰会面所欠下的人情债,英治倒也不会心不甘、情不愿。
今日让议长大人喝得高高兴兴地回去,另日再送上一笔政治献金,事情便可圆满结……
「欧阳先生,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你……」
英治讶然地瞠大眼。
忽然间,议长大人温和的笑脸,迸出森冷的气息,叫不人不寒而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彷佛被大蛇给盯上了般,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
白。
「你怎么说?」
议长大人恶意地催促着答桉。
其实他有些遗憾,不能再多花点时间慢慢培养。
一个好的阴谋,就像栽种,需要时间灌溉、孕育,时机到了自然会熟成落下,摘取到甜美的果实。
过早摘下的果,总是带点难以下咽的青涩味道。
所以他有些难过、有些愤怒,对于自己百密一疏地忽略了这缜密计谋中的一环,导致今日不得不提早采取行动。但是他也有些佩服、有些
欢喜。即使这果实是青涩的,但若是百年难得一产的奇珍异果,只要能弄到手,征服与达成的喜悦即可功过相抵,结果还算是勉强可接受
。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欧阳先生。之前耳闻虽久,但是在试车场时的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品质
好的东西,我买名牌不是看它们百年老店的品牌价值,而是它的东西真正好,又耐用。你就像是个名牌品一样。外表美丽、内在有智慧,
身段很软,骨子却很硬。怎么说呢……你这等级的精品。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个。」
白哲秀逸的俊脸,明写着「困惑」两字,但仍旧耐着性子,没有开口。
「连你现在这副安静地听、冷静地动脑筋,仔细分析现在情况的表情,都让我很想找个艺术家将你装框起来,一直摆在客厅中,好让我随
时都可以欣赏到。」
黑白分明的透澈双眸,警觉地注视着他,并不时瞟往包厢门口。但是他毫不计较他对自己万分戒备,一副将自己当成坏蛋的态度--因为
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大坏蛋没错。
「张议长,我想你酒喝多了吧?」即使身处危机,优雅的男中音,仍非常有礼貌地说。
「你却一滴也未沾呢,是觉得这里的几瓶酒都不好喝吗?要不要再开一瓶别的?」跷起了二郎腿,他道。
「也许改天吧。」
看俊秀男子就要起身的姿势,他支着下颚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欧阳先生。我很喜欢你,你觉得呢?」
还是站了起来。眼睛瞥过包厢中的莺莺燕燕们。
「大家好好款待张议长,这里的帐单全部由我买下,没有金额限制,请让议长玩个痛快。」
再朝他点头致意。
「张议长,再次感谢你此次义助。未来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
「我对末来没有兴趣,你要出力,现在就可以为我出力了。」
男子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张议长希望我帮什么忙?」
「当我的道具。」
男子冷峻地瞪着眼。
「欸,这句话我说得很认真。我可不是在拜托你帮忙,欧阳先生,事实上你是当定了我的道具--其实你已经当了有好一阵子了呢!好奇
我在说什么吗?来,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他抬起下颚。也命令那些陪酒公关离开,别妨碍他们「谈事情」。
小姐们鱼贯走出时,男子第三次举足尝试离开,这回在他使了个眼神的命令下,某人掏出了家伙,将男子拦在门内。
「你必须照他的话做,英治哥。」
「……土豆你……为什么?」震惊还不足以形容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慕真是太精彩了,精彩得令他不禁拍手叫好。
「哈哈哈,想不到吧?你们找了半天的内贼,现在就在你的眼前呢!他协助我蚕食鲸吞夏家--『近海帮』的一切,已经好一阵子了。」
「夏家……和你有什么仇?」举着双手,神情未见慌乱,仅是困惑的男子,转头问道。
「过往是有些小过节,我不否认。但这次想吞下『近海帮』的计划,可不是肤浅的复仇而已,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个跳板。」
议长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要不断地拚命往上爬,利用手边能利用的一切人事物,不停地踩着那些愚笨的人们为他所筑起的人墙,直到最
顶端。到了权力的顶端,他没蠢得认为自己就可呼风唤雨了,但他可以改变这不公不义的社会结构,让一切重新洗牌再来。
所以,称之为复仇,太侮辱了他这一生呕心沥血的大作。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选举是件很花钱的事,如果规规矩矩地等合法捐献,我早就喝西北风了。另外,我也需要一条能替我处理一些台面
上见不得光的事的听话狗。想来想去,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与这一带最大的帮派结合了。」
他冲着英治一笑。
「聪明如你,应该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
「前帮主夏彪拒绝了你?」
「这倒没有,因为我看得出来,夏彪不是条做狗的材料,也没想过寻求他的支持。成为一个好的道具,首要条件当然不能给我带来麻烦。
我如果挑选夏彪做道具,他五湖四海的朋友都不会坐视不管的,况且他还有个远近驰名的棘手儿子。不,打一开始我就不曾考虑过把夏彪
作为我的道具。」
夏彪的儿子夏寰,理由也和他父亲一样,不是个易于屈居人下的家伙,这是这对父子的相似处,也是他们处不来的理由。
可是处不来并不代表可以把两人切割开来看,毕竟父子连心,要除去他们就得想个一石二鸟之计,斩草除根。否则漏了其中一方,有可能
会反遭吞噬报复,得不偿失。
「……怎么会是我?」
呵呵地笑了。
「要注意到你也不容易呢!你的存在,大约是一年前透过了『近海帮』帮内的管道,流入了我的耳中。那时候我还在积极收买与拉拢『近
海帮』的一些干部,本想藉这些干部看能不能扳倒夏彪,再以我扶持的人接收『近海帮』的权力棒。
「但是夏彪在,想说服某部分人倒戈就很困难……遇到了不小的瓶颈。幸好天助我也,让我发掘出你这个潜力的种子。你是个医生,不仅
是我最喜欢的优质良品,可以为我正面加分。作为夏寰的枕边人,又给了你进入『近海帮』权力核心的可能性。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为
你量身订造今日的『代帮主』计划。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不知是我太天才,或夏家太愚蠢了。」
他搓了搓手。「好啦,讲到这里,你大致上都明白我所说的『道具』的意思了吧?等夏寰也解决了之后,你会在我收买的『近海帮』干部
及土豆仔帮我拉拢的『全宇盟』的势力下,解除代理之名,成为正式的帮主。不过这只是表面,往后『近海帮』的一切业务,从资金运用
到经营方针,真正有权决定的人是我。」
他看了下他,很高兴对方既没有失去品味地怒吼「你是疯子」,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夸张反应。
锐利的眼神充分流露着刚柔并济的精神,搭配上拘谨又高傲的自尊--届时破坏起来,滋味想必更高人一等,别具一格吧?
「……你明白了吗?」
男子闭眼思索着,未几,直截了当地给了他一个他预料中的答桉。
「要我的配合,踩过我的尸体再说吧。」
啊哈哈哈地,他放声大笑了。
「我猜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回答,但是很遗憾,我不会踩过你的尸体,我自有方法让你乖乖听话。不管你现在嘴巴上怎么说,你已经落入我
的手里头,注定是我的道具了。」
他扬起手,命人把男子从包厢中架出去,带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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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律师,我联络不上英治哥,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欧阳英治失踪的事,最初发现的人是眼镜仔。
前一天接到英治的电话,说他从验尸报告中,找到另-个追出真凶的方式,拜托眼镜仔协助。眼镜仔也不负他的交代,隔天立刻与缉毒组
和监识组的同僚联系,拜托他展开追查。他想向英治报告此事的时候,英治的手机却怎么拨都拨不通。
因此,他转向陆禾琛询问。
「你这么一说,这一整天好像没看到他的人……我去看看。」
英治接下了代理帮主的职位后,身边的戒护工作都由土豆仔和他的手下一手包办。小汪随着管祺回台北,眼镜仔也为了报告「卧底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