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穿衣起来,慢慢地晃到楼下的菜市场。整整吃了一个星期的外卖,同事们都说他浑身盒饭的味道。
难得的冬日暖阳,明晃晃地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走到背阳处时,还是有冷嗖嗖风扑到面上。苏惊涛吸吸鼻子,这么阵冷阵热的,倒真象自己
此时的心情。
看到有新鲜的生菜,水灵灵的,青翠可爱,不禁买了一斤,还有冻豆腐和排骨。不知不觉地,买的都是别人的所爱。
不远处有农民在卖自制的腌菜,N城的人冬天最爱用腌菜炖排骨汤,绝对的家常,饭店里吃不到的,本来想做个某个人吃的。
那个别扭的小孩的面容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乌眉亮眼,山水般分明,仿佛伸手可掬,却又转瞬即逝。
苏惊涛晃晃脑袋,算了,不想了,至少,今天不想。
前面是一个卖牛肉的柜台,一位中年的女士正在买牛肉。她把拎包还有两包菜放在柜台上,正付钱的当口,一个瘦小的男子,猛地冲过来,
拎起包撒腿就跑,周围的人被这突来的状况惊得叫起来。
苏惊涛叭地扔下手中的菜,闪电般地追了上去。
苏警官这两天心情正郁闷哪,这小贼岂不是撞到枪口上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拎包的贼就被苏惊涛揪着脖领儿掀翻在地,夺过包,苏惊涛又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
“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周围的人叫来了市场管理员,众人一齐把贼押到派出所去了。
这时,那位中年女士也赶了来,把苏惊涛扔下的菜递到他手里,一个劲儿地道谢。
苏惊涛一时怔住了,盯着女士看了半天。
“杨老师?”
杨时雨是苏惊涛初中时的语文老师。
那时的苏惊涛聪明却叛逆,为许多老师所不喜。却只有杨老师觉得他心性纯良,虽有些淘气,但算得上是个可造之材,特别是他怜俐的口才
,灵活的反映。一次还力排众议,让他担任校庆的主持人。
谁知快开幕的时候,不知哪位老师说了句,怎么想起来叫这个家伙做主持,正巧叫苏惊涛听了去,便犯了牛脾气,死活不肯上台。那边学生
、领导、来宾都就座了,这边他赖在椅子上坚决不上台,急得头发花白了的副校长恨不得自己粉墨登场。大家叫来杨老师,杨老师搂着他只
说了两分钟,苏惊涛便气势如虹地上台了,并从此成为学校的名人。
杨时雨老师那时候,年青,漂亮,柔和如春风,可惜没两年,她就调到别的中学去了。
苏惊涛常常想念这个给过他许多温暖与鼓励的老师。没想到今天这样相逢。
14
杨老师带着苏惊涛回了家。她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只有先生和她自己,不免觉着有些冷清。多年不见的学生遇上了,说不出的高兴,
做了一桌子的菜。三个人乐融融地吃完晚饭,苏惊涛和老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杨老师拿出好多本像册,翻了半天,找到苏惊涛当年的
照片。
小小的少年,神彩飞扬,笑容灿烂。那时候,还不知道日后的生命中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是谁说的?我们在最无知的时候最无畏。
苏惊涛一册一册地翻着像册,低低地跟老师交谈着。
忽然他停下来。
像册上有另一个少年。应该说是还是一个孩童。十岁左右的样子。
已有了现在的俊秀,只是更为削瘦,没有笑容,只有隐隐地哀愁藏在小小的细致的眉目间。
苏惊涛抚着照片问,“杨老师,这也是您的学生?”
杨时雨拿过像册,“啊,他?是啊,他是我调到J中后教的学生。初中毕业那年他才十一岁。他是我教过的最有天份也最可怜的孩子。”
“可怜?”
“是啊。他母亲说过,他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是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的。他母亲也是位老师,好象在市女子中专教英语。我记得那是个很清
秀的女子。可能是对孩子寄予的希望太大,未免有些苛求。这个孩子,总是不太快乐的样子,下课也不玩儿,同学们都大着他好几岁,他也
没什么朋友。放学后还有好多课外的班儿要上,我记得有一个阶段他瘦得好厉害,老师们都叫他小萝卜头。有一次他在全国的物理竞赛上拿
了一等奖,全校开表彰会,到处找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躲在教室的门后睡着了。现在想起来,他的小模样还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挺让人心
痛的。有时候,天份高的人承受的压力比我们常人要大得多了。”
苏惊涛不能言语了,仿制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独自地来去。
他情不自禁地说,“我认识他,我们在工作中碰到的。”
还有,我真的爱上了他。他在心里说。
“啊,那太巧了。”
临走的时候,杨老师突然说,“我听说洛亦轲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曾有过过激的行为,她用自杀的方式来促他学习。如果你常能碰到洛亦轲
,多多关心他。”
可谁能告诉我,如何才能走近他?
15
转眼快过春节了。这个时候,是苏惊涛他们最忙的时候,盗窃案特别多,最近刚抓了个专门去办公室撬门扭锁的盗窃团伙,全是些十来岁的
孩子,有一个还不满十五岁。
这个孩子,父母离异后谁都不要他,跟着爷爷过了几年,爷爷去世后便流落街头了。
审讯的时候,那个孩子,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眼泪滚滚而下,横七竖八地涂抹了一张巴掌大的小瘦脸,搅得苏惊涛心里半是苦涩半是酸
。
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一个同样没有快乐童年的孩子。
说起来真的是好久不见,也不知他这些日子好不好?
隐隐约约地,苏惊涛觉得,不快乐的童年固然会在人心上留下重重的阴影,但是洛亦轲如此自虐般地拒绝感情,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苛
求吧。
只是,他无从知道。
大刘说想做一个青少年犯罪的专题片,这个盗窃团伙的事儿挺典型,想来采访一下犯罪嫌疑人。
苏惊涛终于又见到了洛亦轲。
亦轲好象又清瘦了些,看见苏惊涛的时候,一个微笑慢慢地浮上他的脸,水波般荡漾,柔和温润的笑,不同与以往的清冷。
苏惊涛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拥他入怀的念头。
亦轲的脑后有一个小小的发旋,藏在衣领里,可爱的,微卷的小发旋,苏惊涛记得自己常常把嘴唇印在上面。
整个采访的过程,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却显得从容而默契。
过不久就是春节。
这几年苏惊涛都没有回过家,父亲拒绝他进门。只有二姐会在初三这天叫他到自己家里去吃饭。
二姐比苏惊涛大了十岁,从小带着他,几乎象个小妈妈,两人感情最深厚。在被家人发现了性向之后,也唯有二姐从没有弃嫌过他,加上二
姐夫忠厚宽和,唯二姐马首是瞻,所以二姐家成了苏惊涛与家庭的唯一牵连。
这个初三,苏惊涛从二姐家出来,天已经挺晚了。
这些年过年,年纪大的,比较传统的人躲在家里亲人聚在一起看电视,吃吃喝喝,年青的,比较时尚的人在酒巴、夜总会里过年,这个时间
,大街上挺冷清的,不知哪里有鞭炮声响成一片。
N城从今天开始解禁了,憋了几年的人们拼命地放鞭炮,从早到晚,几乎不停歇。
苏惊涛沿着鼓楼向山西路方向走,这个方向与他现在住的地方是南辕北辙的,但他今晚只是不想回家。
谁说只有女人与小资才可以伤春怀秋,偶尔也让我们的苏警官在寒冷的冬夜伤感一下吧。
苏惊涛边走边想,假如今晚我能碰到那个别扭小孩儿,就证明我们真的有缘,那我就再冲上去,不达目的绝不收兵。
一路走过去,许多店关了门,门上贴着告示,要过了初八才营业。原本热闹的湖南路在节日的夜晚显出一派宁静,风卷着枯叶在地上翻滚着
,扑蔌蔌地向前。走到湖南路广场时,广场的大钟正好敲响十二点。
苏惊涛呼出一口气,自嘲地笑笑,原来还是无缘啊。
折回头沿着街的另一边往回走。突然闻到一阵暖烘烘甜丝丝的味道。
原来还有一家门面很小的糕点店还开着门,橱窗里陈列着刚刚做好的蛋糕,色彩明丽,让人垂涎。
苏惊涛不禁驻足弯下腰来细看。
过年买个蛋糕回家是N城人这几年的新时尚,可是自己平时也不爱吃甜,爱吃的人又不在,买回去干什么?白摆着放坏了。
苏惊涛直起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听得一声“哎哟”,好象是踩着人了。
苏惊涛一句对不起说了一半,就乐了。
他在心里说,谢天谢地,谢谢观音菩萨,谢谢耶稣基督。
16
洛亦轲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他穿了件新的带帽蓝色羽绒服,靛蓝的牛仔裤,头发剪短了些,露出冻得红红的耳朵。
苏惊涛想,过新年穿新衣,果然还是小孩子。
苏惊涛柔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洛亦轲低声说,“你不也在外面?”低头踢踢脚下的小石子,“想买个蛋糕。”
“那买呗。过来我帮你挑。”
两人推门进了店,热气夹带着香气瞬间包围了过来,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洛亦轲蹲在柜台前,细长的指头点着玻璃,一个一个看过去,又一个一个看过来,咬着下嘴唇,非常孩子气。
“这个吧。好不好?”
苏惊涛指着一个蛋糕问。上面有一些极美的粉色玫瑰,错落地排列着,周围一圈鲜红的草霉,衬着雪白的奶油,美得让人不知拿它怎么是好
。
洛亦轲点点头,付了钱,小姐给装在盒子里,“刚刚才做的呢。”小姑娘看见眼前两个漂亮人。
今天真幸运,这么晚了还能看见帅哥,而且是两个。
“先生,你要数字几?”小姐拿出一盒数字形状的蜡烛。
洛亦轲犹豫了一下,从中挑出两个“2”攥在手心里。
两个人出了店门,苏惊涛注意到亦轲竟然没有戴手套,掏出自己的麂皮手套,细细地给他套在左手上,拎过蛋糕。
亦轲没有拒绝,带上右手的那一只。
手套有点大,暖暖地尤带温度,还有一点湿湿的手汗。
“今天你生日?”
“嗯。”
“来,找个地方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看看我们的运气怎么样。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洛亦轲的眼里升起了热气。
“好。”
走了快一站路,两人终于找到一家小小的茶室。里面人不多,暖气开得挺足。
苏惊涛想,啊,一切都是如此的圆满。再次谢谢各位过路的神仙。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苏惊涛打开蛋糕盒子。
“蜡烛呢?”
洛亦轲交出在手中捂得热热的蜡烛。苏惊涛插好,点燃。
没有风,小小的火苗直直的,凝固了似的,晶莹剔透。
“生日快乐,亦轲。”
“谢谢。”亦轲显出从未有过的乖巧。
“过年的时候过生日多好啊。可惜我的生日在夏天。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冰箱,过生日时妈妈给做的菜都拔(意思是冰镇)在井水里。”
“你妈妈很疼你吗?”
“是啊,很疼。你妈妈一定也是疼你的,每个母亲都一样,只是可能方式有不同。”
亦轲点头,慢慢地把手里的一张餐巾纸折过来折过去。
“我跟我妈吵了架出来的。”亦轲突然说。
他几乎从不说家里的事儿,他甚至说过N城没有亲人。
苏惊涛也不点破。这个孩子一定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儿。
可是,今天,还是不要问了吧。
苏惊涛拍拍他的手。
洛亦轲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问下去。不是不想说,不是不愿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遇到杨时雨老师了,原来我们还是同门师兄弟哪。”
“真的?”亦轲抬起了眼,“我当年好喜欢杨老师。”
“我也是。”
“那时候,我没有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相处,杨老师常常下了课陪我,还给我买巧克力,大家好羡慕的。”
“亦轲,”苏惊涛看着对面的男孩半晌,“让我们从朋友做起好不好?”
亦轲诧异地抬起头。
“我说,我们从头来过,从朋友开始。你学着怎么交朋友,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曾经我们开始的方式不对,所以,我们都要学习,好不
好?”
亦轲笑了,尽管还有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的忧虑,但是一个真正的笑。
“好。”
17
从那个晚上开始之后,苏惊涛与洛亦轲之间的关系有了变化。
常常下班后,苏惊涛会打一个电话过去,如果洛亦轲还没回家,他会去电视台门口等着接他一起走。
偶尔,苏惊涛会邀请洛亦轲回家吃饭。
看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不一会儿就能弄出四菜一汤。
苏惊涛的围裙上是一只粉红色的凯蒂猫,每每看得亦轲背过身去暗笑。
苏惊涛发现了,傻笑说,买微波炉赠送的,嘿嘿嘿。
吃完饭,两人会一起看DVD。居然发现两人都爱看恐怖片儿。
苏惊涛说,“真奇怪,恐怖片反而最能让人放松。”
亦轲说,“那是因为恐怖片紧张,会吸引人置身其中,忘了现实的烦恼与不堪。”
苏惊涛想,你倒底有什么样的心事呢?啊,你可愿让我知道?
有时,碰到亦轲去市局采访,也会约了苏惊涛,大刘还有其他的警官一起去吃饭。
两个人,真正开始交起朋友来。
这期间,两人从没有亲热过,但是苏惊涛却对这样的状态很满意。
只要能看到他,只要有他在身边,他便很高兴了,心情从未有过的平和。
象澄清的水面,下面藏着小小的快乐的气泡。
一次,亦轲赶一个片子,快凌晨了才回家,出门去惊讶地发现苏惊涛的车子停在外面。
苏惊涛这么巧也有个任务,弄到很晚,亦轲上车后,他笑着说,“这次,真的是巧了。”
亦轲想起从前,也笑了。
亦轲太困了,车才开不久,便枕着苏惊涛的肩膀睡过去了。
看着那个男孩靠在自己身上,双臂自然地垂在腿上,苏惊涛心中的喜悦,好象配上了细细的音乐,慢慢地盈满心胸。
到家了,居然舍不得叫醒他。
靠的近了,他的鼻息轻轻的扑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光洁细致,长长的睫毛密密的覆盖下来,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在车内暗暗的光线中,他的神情宁静,惹人怜爱。
倒是洛亦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到了吗?”
苏惊涛说“是啊。”
仿佛这时才想起刚才自己是怎么睡的,亦轲的脸慢慢地红了,“谢谢你!”垂着眼睛说。
苏惊涛目送他上楼,看他的房间亮起了灯,摸出手机打过去。
“明天有寒流,记得多穿点。”
那边隔了半天才答,“嗯,你也是。”
苏惊涛听着电话里细细的呼吸声,许久许久,有一声挂断的声音传过来。
18
这个周末,洛亦轲和苏惊涛都要加班,两人说好周五晚上一起吃饭。
苏惊涛下班后去金润发买了好多生、熟食品。刚刚把东西放进车里,亦轲的电话就来了。
“嘿,我刚拿了上个月的好稿奖,要不今晚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