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无意识的拨弄着盘中沙拉,抬眼看高宇天:“其实对你说感情你可能不懂,你这个从未爱过的家伙。但你可知,我们这样的年纪,已不可能再爱。年少时遇到的那份简单、真挚的情感,一旦结束,这辈子再不会有这样纯粹的感情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
“那你究竟是悔恨,痛苦,还是如释重负?”
“当然释然,美好回忆我会保留,毕竟难求难得的一段时光,只是小安这个人,不再想要。”白桦轻笑着摇摇头,“曾对你说过,仅有爱情同时也拥有面包根本不够,人的生活复杂,哪里只是这两项因素便可填补?我和小安并非同一世界的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将会越走越远,中间只用所谓感情维系,总有一日现实中的隔阂也会超越那感情可承受的弹性范围,只得以崩盘为终结。”
高宇天怔了怔,兀自讪笑:“那何苦当初选择这样的感情?明明知道最后的结果是这样,又何苦浪费多年时光。你和他分手并非痛苦,只是依然无奈。感情到底算什么?”
“回忆吧,也许经历这么多,明知会终结,还是想制造多些回忆。”白桦看着高宇天频频摇头,“其实说起感情,你不会比我懂。知道我曾经怎样想过?我以为你只是当时不懂,总有一日有人让你懂。现在想来,我们也如此年纪,未经历过真正的感情,怕你也是再无机会。”
“怎么?曾想过看我出丑?看我高宇天沉陷在所谓爱情中无法自拔,苦苦挣扎,痛不欲生?”好笑的看了看对方,高宇天轻松的纵起肩膀,“如今,让你失望了?”
“当然失望。”白桦扁嘴,似果真不满,“虽然沉浸在爱中的人可自豪的说爱情美好甜蜜,然而也只得自己心中明白,爱情的另一面究竟多苦。聪明人一生爱一次,尝尽甜蜜同时也有苦果,下次再遇仿佛爱情也不敢去触碰,想起美好的固然喜爱,然而想起伴随的痛苦,宁可一切都不再要。”
白桦看着高宇天,笑的一点嫉羡,一点崇拜:“而你,宇天,你并非聪明人,你已可称圣人。我一直以为一个真正无情的人总给从有情从衍变而来,可是认识你,让我明白,有时无情是天生立质。不曾经历爱情之苦,也是福份。”
高宇天抽着香烟似笑非笑看过去,不无得意的挑挑眉,心下却也不仅悲苦。他扮演的太完美,便无人知晓他这十余年来对陈峰那人苦苦挣扎的心。他倒是未怎样尝试爱情美好,只道所谓爱恋着实伤人不浅。他并非他人口中圣人,不过,却是聪明人。问此后还会再爱么?答案太确定,又怎会再爱?
人的心不过丁点大的容器,所容感情也不过有限。曾于一人身上义无返顾的用尽,之后,又哪里来的富余感情施舍给他人?
可惜,他并非全然无情。动一次情,何时才可从心底真正走出?从有情至无情如若一场衍变的过程,他究竟是瞬间,还是一生?
他心中也太明了,他与陈峰便如白桦与小安,全然分属不同世界的人无法交流,何谈恋爱?然而,爱却依然存在。用现实的角度,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的两人,从感情的角度去看,“爱”这个字依然无法抹却。
然而,仅仅有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z
“我现在又交了一个新男友,便是近几日的事。”
沉默半晌,白桦向高宇天眨眨眼睛,再暴新闻。后者饶有兴致的挑眉微笑,他知道,人的成长就是这样,有时迅猛的让人无法预计。
“那个猪头其实没什么好说,以前在南非那边做木材生意的,后来因当地局势不好跑回国。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就当小安事件过去后安抚我寂寞心灵的玩具也好。”
“我不必很俗的对你说,千万不要再陷下去吧。”y
白桦瞪了高宇天一眼,随即爽朗的笑:“你也知道,这种忠告已不必对我说。再者,我若再动心,也是对你。你不要装傻,该知道我一直等你结婚。我们彼此条件列表中,各自都很符合,等你玩累了,可以回来找我。”
“你知我是GAY,虽然条件列表中的99项你都符合,只性别这一项不符,却是所占比重最大的条款。”高宇天说着摇头,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许有可能,等我转性了,说不定觉得女人比男人好。那时,你自然是第一人选。”
“当然,我等你那一天。你虽是无情之人,不过我已不再求所谓感情,合适即罢。”
高宇天温和笑着点头,心内也不得不说白桦是个傻丫头。他与她这么多年,她便果真没有看出?经历此次情变,她依然不懂?
一块上好铁料也需经百般锤炼方成利刃,谁人见过从石头中生生跳出来的一柄剑?他又不是神话传说中的孙悟空。无情便也相似,若非痛苦磨练,哪里天生真正无情?不过也罢,他一生风流,四处留情却无专情,这样的角色,他着实喜爱。
“对了,晚上去喝酒么?SAM的朋友小麦,从英国回来发展,前段时间他哥哥也来闹了一阵,现在只余他一人,闲的发慌,我们时常出去胡闹一番。”再点一支烟,高宇天放下刀叉看着白桦。他知道她也喜欢闲来和朋友鬼混,如今刚失恋,一起出去玩闹未尝不可。
“小麦?好象听说过。怎么?你又与他搭上?”b
“怎么可能,GAY就不能有男性朋友?那你这位异性恋现在与我一起,是怎样?”
“好,我知我错。当然去,反正我也无事。”g
这是他们的生活圈,相似的背景、家事、话题、经历把他们一群人捆绑在一起,也许并非格外喜欢彼此,然而,毕竟舒服许多。
他们在渐渐老去,年少时的天真烂漫早已不知丢弃在哪里。生活中的人们,总是要渐渐变的现实。
17
时节悄然转入冬,再过月余又是圣诞,又是新年。
高宇天接到过一通小辰的电话,许是知他与李征的事,语气微有尴尬,问他圣诞夜如何安排,是否还一起出来聚。高宇天婉拒,并非不想见他,只是确早与小麦、白桦几人提前约定。
转首又想起这一年竟发生许多,自从去年圣诞夜偶遇李征,陈峰事件接踵而至。一晃,竟也又是一年。而与陈峰彻底的结束十几年牵绊,算来,已快四个月的时日。
他偶尔依然会想起他,想起那莫名其妙鬼使神差的爱,想起令他心内绞痛的恨。他没有忘记他,他知道。决然而冷酷的结束掉表面的联系,却没有能力斩断情丝缕缕。毕竟还是在乎,不论爱恨,总是念起。只是,已再无关陈峰,而仅仅是他自己的事。
“宇天,你从几月前喝酒便喝的比以前凶,怎样?是终于想开?”
小麦一手搭了高宇天肩头,一边从对方烟盒中偷抽出香烟,点燃。
高宇天瞥他一眼,冷笑:“我也记得你回国前只是伪烟民,如今时常偷我烟抽,又是怎样?你可知我以前一天只买一包香烟,如今却一日消耗两包,一半都是为了供给你这家伙。”
“嘿嘿,人生苦短。”小麦无辜纵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记得阿硕么?你年初回英国时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其中一位。”
高宇天顿了半秒,状似努力回想般的皱起眉头,半晌,仿佛不如何确定似的点点头。
“唉,我知你贵人多忘事。总之就是阿硕,我前段时间刚与他联络上。你可知,他现在已有女友,据说还会结婚。”小麦不可置信的摇摇头,“他是我们圈子中的人,不知受了怎样打击忽然转性,竟和女人来往起来。如此强迫自己,怎可能幸福,对那女人也不公平。对不对?”
“可能吧。”毫无兴致的挑起眉头,高宇天悠然抽着烟。若说起阿硕,他自然记得,只是如今谈起他,他只会无端想起陈峰。他不愿想起他,更不愿因此挑起对陈峰的回忆。
“为什么反应这么冷漠?你不觉得反感?一个拥有真正女性老婆的GAY?”小麦瞪着眼睛想了想,转而忽然笑起来,“对了,不说这个。你知道,前几天我哥在SAM玩闹,中途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在这边如何。然后SAM就把电话抢过去,说知我和你近来关系亲密,是否已在一起。”
“SAM那个恶心的人。”高宇天低声笑了笑,不为所动的抽烟,“那家伙大脑的构造总是与旁人不同,白的也可八卦成黑的。他在英国工作清闲,无聊的人再不让他在脑中胡乱想象一番,他会爆炸。他说的,你也信?”
“什么信不信的?说的不是你和我么。而且,后来大麦也拿此事来揶揄我,让他两人好好笑了我一顿。”小麦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高宇天斜着眼角看了他半晌,忽然冷冷的笑:“怎么,你在勾引我?拿SAM和大麦的说话做什么幌子?你大可有话直问我。”
小麦咬着杯角“嘿嘿”笑起来:“自是骗不过你,其实便如你想的意思。你想我们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如果连KISS都没有,是否会被旁人笑无能?”
“大概只是你被SAM和大麦笑无能了吧,何必牵扯上我?”高宇天扁扁嘴,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也好,你条件基本符合,我OK。不过话说在前面,玩几次可以,你敢认真我便跟你玩绝的。还有,在床上,我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不要说的好象商业谈判一样。”
“去我家?你在朋友家住吧。”
“MOTEL吧,A市的MOTEL我真的没去过,这次过去看看。”
“你以为这是商业考察?”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付了酒钱,驱车前往酒店。高宇天毫无犹豫的下意识选择了一层墙壁全部漆为墨绿色的客房中的一间,待反应过来时,才恍然觉得是为了什么。
“从不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还是因为它可激发你体内的情欲因子?”小麦从浴室中出来,只腰间裹了条浴巾。拿出一罐啤酒兀自喝着,全然没有尴尬羞涩的感觉。
高宇天靠在床头抽着烟上下打量他,个子很高,大概只比陈峰矮几公分。肌肉并非很紧实,大概大少爷做的惯了,带着养尊处优的味道。所以肤色果真很白,定然没有什么在户外活动的机会。
谈不上喜欢,但也并非不喜欢。每个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看在他眼中,几乎无异。
“因为这颜色仿佛夜晚中的大自然。”高宇天随意乱说着,拍拍身边的床位示意对方过去。他总不能说,因为墨绿是某人所开的车的颜色所以让他不由自主这般的蠢话吧。
“哦?原来你喜欢野外。那下次有机会试一下也好。”很自然的爬到床上,小麦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搭着话。
“那最好等秋天,冬天太冷,夏天味蚊子,春天有花粉。”
“真现实。”小麦顺着高宇天的手势的翻趴在床上,也不管身上是否尚有避体之物,兀自嘟囔:“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体位。”
“对,就喜欢这种最接近野兽的姿势。”高宇天哼笑一声,趴在对方背上,亲了亲。
“你到底是如SAM他们所说的风流倜傥还是野兽一只?你怎么做的这么敷衍?”不满足的侧转身欲抬首吻向高宇天,后者皱起眉头,把他压回去:“你满口啤酒味,我讨厌。”
“算了,记得戴套。”
“我从不戴。”z
“天,ANDY他以前总是……”小麦脱口而出的抱怨猝然消失在枕间,高宇天看了他一眼,无奈翻身倒向一边空下的床位。想了几秒,打电话到服务台将房间续到了第二天。
小麦兀自将头埋在枕间趴在床上不动,高宇天也不理他,点了支烟,慢慢的抽。
他知道,一个人无意识所下的决定,无意识说出的话,总是再真实不过。谁也骗不了,更加,欺骗不了自己。
“怎么办?我竟然没有忘记他。”闷闷的声音半晌之后传出来,高宇天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嘴角漾起一抹讽刺的笑。如果世界上的事只是决心忘记便可轻易忘记,那么哪里来的那么多痛苦?他也曾望着钟表对自己说:过了午夜12点,将陈峰彻底从脑中抹去。第二日醒来,其实很清楚的知道,那个人还在心中原来的地方。
“我回国已经将近半年,离开ANDY也是。我们这么多年分分合合这么久,我不是不恨他,所以以为,离开以后我会更加恨他,不再记挂他。”叹了口气,小麦从床上支起身,拿过高宇天的香烟点燃,“我和你一起感觉很轻松也开心,所以只是想试试,看看能否通过你,把对他的思念转移。”
诚恳的孩子。高宇天挑起眉头,笑了笑。他知自己被利用,从开始便知晓,只是,并不在意,因为他不会为小麦动心。相似的事他也同样做过,李征,还有那些连名字也记不住的人,他疯狂的周旋他们中间,也不过想借此将陈峰从他心中淡化,抹去。
可惜,这种方法看来并不好用。y
“你知道王家卫写在‘东邪西毒’里的一段台词么?”高宇天吐了口烟雾,没等对方回应,便继续道:“醉生梦死酒,是一场骗局。你无论想着你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不管为了怎样的借口,你多想他一遍便多记得他一点。你每天无数次告诉自己,‘我要忘记ANDY,我已经忘记ANDY’,其实,也不过是多想念了他无数遍而已。你怎么忘?”
“王家卫真神奇,武侠电影中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活学活用的也是极好。”小麦苦笑了一下,再点燃一支烟,“其实,我告诉自己,彻底忘了他,把他从我整个生命中抹去。但是,我心中明白,我并不是真的想忘了他。”
“慢慢来吧,你太急噪。等有一天,也许你不想忘记却忽然再想不起他的时候,一切就过去了。”
“又不是失忆。”b
“其实和失忆差不多。”
两人胡乱聊着,已近凌晨。小麦不知何时已入睡,高宇天无言看了他一眼,兀自抽烟。
其实从旁人的角度去看,陷入爱情的人们多么可悲又可笑。一份感情而已,竟让人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痛不欲生。到底是人们太聪明还是太傻?被感情玩弄着团团转还兀自不知,争闹不休,反目成仇。
感情究竟是怎样?看不见触不到,不过是外界刺激导致荷尔蒙分泌异常,大脑部分区域产生的信息流而已。却连他,从来理智高傲的高宇天,也被蒙蔽在内,痛苦煎熬。
蠢到死。
18
仅睡了几个小时便醒来的高宇天忽然觉得仿佛哪里不一样了,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尚睡的香甜。房间也没有任何的变动,还是那样墨绿色泽的墙壁,一切如几小时前,一模一样。
可是,为何恍惚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一片,却又轻松、舒服至极。仿佛肩头背了一辈子那么长的行囊突然卸下来,虽不适应,却一身悠然。
他把陈峰忘记了。
高宇天微有无措的从床上支起身,飞速寻得香烟为自己点燃,深深呼吸了几口,转而对这样的结论不可置信。他果真失忆?他还记得他是高宇天,记得身边此人是小麦,记得小麦说了一整夜的话的内容,记得一切一切,包括陈峰。
但是,他把陈峰忘记了。g
会想起这个名字,会想起曾经的所有过往经历,可是,他不再爱,也不再恨。想起这个人,他不再存有丝毫感觉。
他恍然似乎明白了,所谓遗忘究竟是怎样。他依然记得这个叫做陈峰的人,记得高中时代的种种,记得身处异国时对他思念的痛苦,记得曾经每日每夜的暗自煎熬,记得他们在一起,记得他们分手,记得他得知对方脚踏两船时的愤怒,记得,他几个小时前,还在恨他。毕竟这个人真实的出现在他的有生之年,真实的体会过每一种感情涌上心头,毕竟,那一切都是事实,无发抹去的发生过。
可是,真正的遗忘并非否定一个真实的存在,并非失忆,而是,将其从感情中抹杀。
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已无法改变,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感情再不为这个叫做陈峰的人付出分毫。
高宇天兀自怔怔的笑起来,多么神奇,这感情曾经来的鬼使神差,也同样,去的莫明奇妙。
只是,好轻松,十余年来竟已忘却了心内空无一人的感觉。如今再次体会到,觉得异样轻松。
“喂,你早醒了?傻笑什么?”小麦翻个身,抬着惺忪睡眼茫然的看着高宇天。
“笑你傻,笑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高宇天丢掉烟蒂狠狠在小麦嘴上亲了一口,随即跳下床,飞速的穿起衣服,“快起来,要不然等下你自己结帐走?我要赶回家换件衣服再赶去公司,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