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们照面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
那天,程平轩在琴房,纪栎林过来找他。他们偶尔也有碰面,纪栎林通常只冷冰冰指示他做些琐事,从未正式同他兜搭。
纪栎林在他身后听他弹了一段,“你弹的时候心不在焉不够专注,打了很多折扣。”
程平轩回头看着他,见他表情一本正经,说话又如此公正客观,忍不住露出一些笑意来。
纪栎林喃喃道,“为什么不肯好好弹,你的天分比你姐姐高得多。”
程平轩愣了半晌,耳朵火辣辣烧起来,“你没看到吗,我已经尽力了。”
纪栎林冷哼一声,“这么勉强干脆滚回去,别在这里混着。”
“我也好想回去,真的。”程平轩看着他,不知怎地,微笑起来,“我想回家,但是不可以。妈妈不想看见我。我以为跟姐姐一样考进音乐学院能让他们高兴一点,结果。”程平轩没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既悲哀又滑稽。
轮到纪栎林不出声。
过一刻,他走近他,往他手里塞进一叠谱子,“我要参加一个新作品音乐会,这是我交出去的一部钢琴音画,到时候你帮我弹。”
“什么。”程平轩惊讶万分。
“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尽快把它练熟。”纪栎林说完看都没有再看程平轩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程平轩攥紧手里的谱子,将它们一页一页慢慢摆到琴上,开始试奏。他弹得很慢,因为整个作品几乎没有一个具体的主题动机,仿佛在梦与醒之间,时间,空间,因果无穷变幻,凝神的孩子,失望的牧师,困惑不安的信徒,原始而永恒的矛盾。
程平轩抬手掩住脸,良久,合上琴盖。
回到宿舍,路炎天正塞着耳机听唱片。程平轩没打扰他,洗完澡,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耳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动静,好像是路炎天凑到他床前看他,程平轩摒住呼吸。路炎天很快走开了。
“喂,程平轩,你睡了吗。”
“没。”程平轩下意识应道。不等他回神,路炎天已经裹着毯子爬到他床上,“我也睡不着,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程平轩笑笑。他的呼吸急促激烈,好像要把他的胸口爆裂了。
路炎天没说话,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这时,他才发觉脸颊濡湿,程平轩诧异,怎么了,他是从不肯在人前哭的一个人,但是眼泪抹了又有,抹了又有,最后他放弃了。只管狠狠抱住路炎天,好像这种行为能将他心里头的空挡补得一丝缝隙也无。路炎天觉得骨头都被他抱痛了。
到凌晨,程平轩才累极而睡。路炎天反倒睡不着了,他微微侧过脸望住程平轩。程平轩的睡相很天真,身体贴着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这使他比平时看起来显小了好几岁。这人就喜欢故作老成,真奇怪。他轻轻在程平轩鼻子上捏了一把,程平轩皱起眉头不耐地把脸埋进他肩膀。
路炎天大笑。
程平轩两只手又把他箍紧了些。
二
人与神之间的绳索,下面是深渊
(1)
第二天一早,程平轩就去了琴房,他要重新把纪栎林的音画弹了一遍。尽可能靠近纪栎林给他的速度,虽然控制起来很吃力。纪栎林在旋律当中用了很多半音和声的极端发展,旋律的棱角没有丝毫亮色,非常深暗,怪异的是调子并不悲伤甚至有些温情脉脉的。程平轩停下来,他好像找到了些什么,然后他继续,原来主题动机一直存在着,纪栎林把它掩藏在无数意象中形成一个模糊的暗喻,那调子仿佛是记忆对另一种记忆的毫无结果的模仿,寿命很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长一样,麻木的,反反复复,斑斑驳驳。
真叫人心酸。程平轩把两手交握在一起,微微地扼着一个微笑。
他都明白的。
过两日,程平轩去找林教授。
“我很想上课,”程平轩诚恳地说,“我会认真学。”
林教授看着他满眼笑意,“你想学,我一定教。”语气却相当硬,“不过你必须彻底换一种弹法,我不想再听到你像现在这样弹。”
程平轩看着他。
林教授站起来把整个手掌压在他头上,“你姐姐的弹法不适合你。”
程平轩没作声。
“你跟路炎天一样,这个学期专门弹巴赫。”
于是程平轩又多了一个理由同路炎天守在一起,他们同病相怜,能够彼此怨叹。
路炎天练琴的辰光渐渐多起来,只要程平轩去琴房,路炎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的。程平轩知道,路炎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陪他。他好几次差一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但是他没敢,怕说出来了,路炎天就真的讨厌他了。
不多久,程平轩发现路炎天练就了一门新本领,他弹巴赫的时候,弹着弹着会把头靠在琴面上睡着,人睡着了,手还在动,音一个也没碰错。如果程平轩叫醒他,他一定说句“对不起”,再继续睡。程平轩佩服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路炎天在琴房边弹着琴边睡过一觉,突然懊恼地从琴凳上蹦起来。“差点忘了,今天大学部的音乐厅有场爵士音乐会。”
程平轩被他逗笑。
“我们现在去看看。”
“票不是早被抢光了吗,我们怎么进去。”
“跟我来。”路炎天神神秘秘地笑。
两个人绕进大学部,路炎天带他到音乐厅后门。铁闸锁着没开。
又是这样。
程平轩无奈地摇了摇门锁。“爬过去吗?”
路炎天嘿嘿直笑。
两个人跌跌撞撞连攀带跳过了去,凑在音乐厅安全门的门缝处朝里看。
四个中年大汉站在台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分守着台的四周。程平轩好不失望,谁能想到他们是着名的爵士,摇滚,重金属演奏家。
程平轩却兴奋之极,不停摇撼他的手臂,“快开始了。”
只见那四人零零散散举起手中的乐器,音符一个个滚蹦出来,气氛马上就变了,变得有血有肉,赋有形体,情感在其中变态的曲张,绝没有思想,这个时候没什么比思想更丢丑的了。程平轩的神志给搅糊涂了,他尤其为那把吉他颠倒,大把的扫弦和推弦,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好像一个动了爱情的人,为看不清爱人的真面目着急。
“很棒吧。”路炎天在他耳边低叹。
“这是什么。”程平轩抵着他的头问。
“Bebop。”
两个人的声音都低得不可再低,仿佛同自己耳语。
路炎天先回过神。“我们不能听完,被抓到就完了。”
程平轩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原来音乐跟人也可以像天造地设的。
“走了。”路炎天拽着他的手臂拖他往回走。
没想到从门里爬出去好像困难很多。程平轩借着路炎天的帮助好不容易翻下地,但是路炎天却下不来了。
“我跳下来,你小心点接住我。”路炎天轻声喊。
“嗯。”程平轩点点头,一边张开手臂。
路炎天犹豫一下,弯下身子跳进他的怀抱里,因为冲力过大,程平轩差点往后仰倒,路炎天连忙伸手揽住他。他们个子一般高,脸也碰到了,嘴唇挨得很近。也不知怎么了,两个人都没舍得改变姿势,一动不动觑着对方。
(2)
路炎天的眼睛灼然明亮,在夜色的衬托下,隐约闪着一种淡淡的蓝,程平轩很想去亲吻的他的眼睛。他为这个想法羞愧。
耳边的音乐突然褪尽,随着潮水一样涌动的掌声,周围的灯光全亮了,透过大铁门直刺刺照过来,阴影一条一条,盖在他们身上。
两个人骤然分开,十指紧扣,开始不说话。
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像鱼一样快乐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两人飞快地跑出去,默契地跑到琴房后门的花园围墙下,照旧爬了墙壁进去。
躲进琴房后才发觉并没有好话题,即使各自拼命找话来说,却总是说不下去,开头二十分钟真是窘到极点,简直不敢互看一眼。幸亏巴赫起了作用,路炎天惯性地按动琴键弹起十二平均律,程平轩听他弹完一段,总算找回一点信心,也把手指摆到琴键上面,模拟路炎天给的旋律在高八度的位置做变奏。一边弹一边仍觉得心旌摇摇,总有股异样的,甜美的念头,很开心,很想说话。
路炎天停了一会儿,程平轩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静无声。
彼此看了看对方,终于都笑出来。之后又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一小时以来,他们的精神从未有过的紧张,把两人磨得累死了。
“你教我弹Bebop好不好。”程平轩问。
路炎天想了一下,皱了皱鼻子说,“那以后和声课的作业都归你做。”
“啊。”
“不行就算了。”
“不是,但是。”程平轩有些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
路炎天却听明白了,“你考试之前给我补补课不就行了。”
程平轩最后只能说“好。”
“一言为定。”路炎天笑笑说,迅速地舔了一下他的脸颊。
程平轩惊讶地看着他。
路炎天朝他眨眨眼睛,接着扭过头重新弹他的巴赫。
程平轩回想他刚才的动作,随即涨红面孔。
路炎天的琴声懒洋洋的,又好像非常快乐,程平轩静静听着,他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到凌晨,两人照例倚着对方睡过去。路炎天的头发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他胸口痒痒的。
程平轩中途醒来两三次,因为有个怎么也摆不脱的念头在那儿惊扰他,他想要跟路炎天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最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永远。
一个半月很快过完了。
纪栎林再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把那部钢琴音画弹得烂熟。
纪栎林站在门边听他弹了一遍,忽然笑了,笑了很久,然后用手搭着他肩膀,“你知道我是写给谁的。”
“嗯。”
“你姐姐一直要我给她写首曲子,我一直不肯。”
程平轩听他这么说,立刻涌起一股泪意,他苦苦逼回去,起身,面对他站得笔挺,说,“对不起。”
纪栎林大力在他额上敲了一记。
两人沉默一会儿。
“最近弹琴好像上心了很多。”纪栎林笑。
纪栎林是真为他高兴。
程平轩也牵牵嘴角,虽然有点勉强,还是跟着笑了。这一个半月,他弹琴的确是上心了,而且格外痴迷于Bebop的手法当中,甚至专门研究Bebop的风格,懂了一点就去琴上试奏,一边弹还一边孜孜不倦地跟路炎天讨论,只可惜弹得不很地道,经常弹着弹着就五迷三倒,混淆了前景,几乎每一回都是尴尬收手,每一回都让路炎天笑得弯腰。
“别背着那个包袱不放,都过去了。”纪栎林又说。
程平轩看着他,“你不也一样。”
纪栎林狠瞪他一眼,看向窗外,默不作声。
(3)
接下来是新音乐会相关作品的审核。让人意外的是纪栎林的钢琴音画并没有得到在新音乐会上演出的资格。
那天在作品审核会议上,程平轩刚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立刻就有位教授站起来大力批评,他说纪栎林的作品太抽象,完全不合时宜,感情不知所谓,音乐既不精致又不悦耳,很多音符明显是节外生枝,最后他激动地指着纪栎林作陈词,说纪栎林竟敢拿这样乏味的作品凑数,简直不可救药,怪不得一再留级。
程平轩当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就算是习惯古典主义规则和曲式构造的学院派,也不应该觉得纪栎林的作品太尖锐和对立,这首音画明明结构完整,旋律精致又悦耳。程平轩不懂。而且那位教授说纪栎林一再留级。
程平轩不止一次听姐姐说,纪栎林的功课从来是年级第一,很多人都相信他是最有潜力的新人作曲家。可眼前正是这个优秀的人才被批得体无完肤。
为什么纪栎林不肯站出来反驳。
程平轩侧过头看着他。
纪栎林摆出一副笑脸心安理得听着。
他的荣誉和羞耻,典范和错误程平轩分辨不出,感觉坏到透顶。
下午,程平轩头一回逃课。他躲进琴房锁上门不断练琴。
进附中以后,太多事情跟他所想的不一样,他现在非常惶惑。
十二平均律来来回回不知道弹了多少遍,反而让他更加懊恼,他想了一想,抹掉之前的行为,以二分音符的速度改变和弦,加入自己的新旋律,手指越敲越快,一团糟,不过有点路炎天的味道了。他稍微感觉好过了些。
天色黑得快,转眼已经到晚上了,练琴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路炎天跟人打起来了。
程平轩愣了几秒,腾地起身,合上琴盖冲出去。
没想到路炎天打架的对象是纪栎林。这两人已经打得不像话,还引来众多人起哄,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教务处的老师都赶过来劝挡,路炎天不依不饶,死死抓住纪栎林。
程平轩见着路炎天的脸,真正吓一大跳。路炎天嘴唇破了,额头肿着,一只眼睛边缘还泛着青。纪栎林没手下留情,把路炎天揍惨了。
路炎天终于被强硬地拉开。
问什么事情,两人突然变得默契,闭着嘴巴死活不讲。教导主任说要严惩。程平轩着急地看着路炎天,路炎天没看他,不屑地撇撇嘴巴。
处理好伤口,回到宿舍,路炎天仍然气烘烘不开口。
“你还好吧。”
路炎天顿了顿,说话了,“你表情别这么夸张,不就是打了一架么。”
“你们为什么打架。”
“不关你的事。”路炎天好像不耐烦似地看向别处。
程平轩觉得很生气,不知怎么来的气,是不着边际,让人迷惘的。他低下头,想转身走掉,路炎天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喂。”路炎天嗫嚅着,半天没讲出什么。
程平轩盯牢他的手。路炎天折腾了一场哪还有多余的力气,他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愣了半晌,就是舍不得拂开,反而抓起来紧紧握住了。
程平轩气消了,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
路炎天其实很想笑,他发现程平轩脸上的表情居然一下换了好几种样子,呵,程平轩越来越像个活物了,而不是以前只为摆在角落好看的背景版。
很晚了,两人没睡着,结果又挤到一张床上聊天。
“程平轩,你有没有参加过国际比赛。”
“没有,你呢。”
“有过一次,但是初赛就被刷下来了。我在想,如果是你,肯定能进决赛。”
“怎么会。”程平轩觉得耳热。
“真的。对了,你想不想报名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
“这个比赛很难拿名次。”程平轩别转脸看着他。
“所以我才想去试试。”路炎天笑着拿额头碰他的额头,一不小心挨到伤口,呲牙咧嘴叫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整夜都在说话,到后来似睡非睡的,朦胧中脚趾头碰到一起,又分开了。
(4)
第二天程平轩醒来的时候,路炎天早已经起床了,正把一条腿搭在桌子上倚着大靠背椅吃早饭,表情愉快得很,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程平轩趁他没注意偷偷看他。路炎天眼睛的边缘还泛着青,嘴唇上面的伤口大概很疼,因为他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直吸气,程平轩看着看着好像也跟他一道疼起来。
路炎天完全没有发觉他在偷看,路炎天在多数时候是粗心的,简单的,那双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全在里面,但他却同时能照顾好别人的喜好和禁忌,简直敏感得惊人,这样矛盾的两面性格。而无论哪一种性格都美好到让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