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跳。
司马熹仁惊骇的抬头,看到白衣男子墨玉般的双眸,无嗔亦无喜。眼前这个最小的皇弟,是他从来都看不透的。司马熹仁莫名间害怕的不敢
再多说一句,四处张望,却见从京城带来的禁军竟立在城下,无一行动。
风雪中,熹逸白衣胜雪,宛若嫡仙。“这三千禁军不会听你的。”
“我明明带来五千禁军,怎么是三千……”
“那两千,因为太忠心于皇室,已经被这三千暗中杀了。”语气仍然轻柔缓慢,“你忘了是谁给你的兵?”
“父皇。”刚说完,司马熹仁就一惊。父皇的兵,是临时从兵部尚书徐天霖那里调的!徐贵妃的哥哥徐天霖!
熹逸的声音温和清淡,随手命令手下侍卫,“先把他押起来。”
李虎忽然快步走来,小心翼翼的禀报,“刚刚找遍了全城,侯爷竟然不在城内,据说两日前就已经出城了……”
“什么?!” 熹逸瞬间惊慌的不知所措,“立刻带上所有侍卫,出城找!”
“殿下,您现在不能出城……”李虎的话还没说完,熹逸飞速已经奔下城楼,疾步策马向城外而去。
城外杀声震天,气势如虹,风云再起。
潘之武被司马熹瀚一记长枪穿透了整个肩膀,再经受了颠簸和惊吓,生命垂危。南国军队士气大伤,又群兵无首,还没从司马熹瀚战神般的
气势中反应过来,眼前又是八万汹汹奔来的东祈大军,很快阵法凌乱,呈现溃散之势。
东祈骑兵冲入南国阵中后,斧砍刀劈,铁蹄肆虐。前锋势头将尽之时,随即退向两侧,中锋立刻自后冲来,继续扑向敌阵。
南国士兵意乱心慌,东祈士兵却越战越勇。半个时辰之后,胜负开始渐渐分明。在东祈这样循环连续的猛烈冲击下,南国军队再也抵挡不住
,或死或伤,散乱逃退,接着,又被迂回到两侧的东祈后卫军纵马追杀。
潘之武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着南国军队大势已去。
这一战直到黄昏,漫天血色,萧杀的战场上遍地残尸。雪花融到热血里,一地绯红。
南国军队已经大败,东祈的士兵却都没有撤离。从开战到如今,副将孙飞武拖着伤带领手下将士,时时刻刻寻找太子的尸身。与此同时,司
马熹逸更是一刻不停,率着禁军,焦急惶恐的找沈碧染。
已经找遍了城外的所有地方,熹逸疲惫不堪回到城下,心底的害怕快要让他窒息。只要一想到少年可能面临的险境,就觉得心如刀剜,天塌
地陷。
“已经把二皇子押起来了,只是他大喊大叫,不服从关押。”李虎低声附耳禀报。
找不到沈碧染,熹逸已然感觉心力交瘁,最终淡淡的道,“我去看看。”
洛口镇的牢房阴暗潮湿,带着腐烂的味道。
“司马熹逸,你竟敢把我关到这种鬼地方,你当真活够了吗!”司马熹仁不顾形象的大骂,“到底是徐贵妃那个狐媚贱人的贱种,不知好歹
!”
骂了半天,熹逸却一言不发,神色不改,司马熹仁心里更怒,再一看熹逸的表情,冷笑着道,“你是找沈碧染么?他早死了!那侍卫带着他
要进城,可城门不开,就被乱箭射……”
还没说完,司马熹仁整个身体都被熹逸打飞出去。白衣男子瞬间双眼血红,如同在世修罗,一步步逼向倒在地上的司马熹仁,“你、说、什
、么。”
“我说他死了!!”司马熹仁心里又惊又恐,却指着熹逸喊的更响,“你当真敢对我动手?!你就不怕父皇……”
一道光闪过,快如光电,下一秒,司马熹仁指向熹逸的那只手,竟被活生生砍了下来。
熹逸宛若变了一个人,狠厉残忍,拿着带血的剑,声音冷的像冰,“他若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手中的剑一挥,又是一只手臂瞬间和身
体分崩离析,血立即汹涌而出。
“你……”司马熹仁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疼痛万分,惊恐的看着自己血流如注,活生生感受一点点血尽而亡的痛苦绝望。
熹逸好像是失去了神智,嗜血又麻木,手中的剑又对准了熹仁颈侧的动脉,冷眼看他挣扎着死去。接着就立刻转身出了牢房,对着李虎硬生
生的挤出一个字,“找。”
司马熹逸的指甲都嵌进皮肉里,声音带着抖颤,“带上所有人,接着找,直到找到小染为止。”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像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地面的一切。
“到底怎么样了?”华月依旧是老头模样的装扮,甚至顾不得拿掉面具。
十暗仅剩的六人全都齐了,焦急的等待其中最擅长医术的杜凡的诊断。
就在孙飞武带领东祈士兵冲出城门的时候,华月等暗卫堪堪赶到,在刘副将的帮助下,趁着一片混乱,将失去意识的司马熹瀚带离那里。
漫天飞雪,满地鲜血。
司马熹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杀戮迭起刀光剑影,在千军万马中寻找那个心心念念的浅碧身影。明明看到少年就在眼前,可等他伸出手
的时候,却只摸到一个虚幻的影子。他心里骇的发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慢慢远离。
“碧染!──”
熹瀚猛地睁开眼,叫出声来。
可是,只有一片寂静。他已经虚弱的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无法动弹。
“只有回天丹能救殿下的命。”
“你们快去煎药,我喂殿下吃回天丹。”
朦胧中,司马熹瀚听到声音传来,心里接着就是一沉。能保人性命的回天丹,在让人脱胎换骨的同时,还会吞噬掉此人近两年的记忆。
华月拿着丹药走来,就对上了司马熹瀚睁开的眼。少女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那双眼里的悲伤和哀求镇住了。
她高傲尊贵的殿下,竟然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司马熹瀚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一眨不眨的望着眼前的少女,那双眼睛明显的求她,说不要
给他吃回天丹。
华月心一狠,无视那双眼睛,伸手将药喂向熹瀚的嘴。没有血色的唇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抿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松开。
“殿下,我们不能让您死……求您放弃吧,该忘记的就忘记吧……” 莫名之间,华月边说,眼泪就边掉了下来,同时却是快速出手,制开熹
瀚的下颚,转眼,那粒药被强行送了进去。
不忍再看熹瀚的眼神,华月只觉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转身跑出屋。她知道回天丹将会吞噬掉殿下最近的两年的记忆,而殿下和侯爷,才刚
认识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华月终于止住眼泪,抬头看杜凡等人端着药碗快步走来,忙随他们再次进屋。
刚刚进屋,四个人全呆住了。
曾经过大风大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在此时,却无助惊骇到不知所措。
司马熹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起了身,全身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渗出鲜红的血。可他浑然不顾,正在拿着匕首,表情专注又骇人
,正疯狂的拼命刻字。
床头上,墙壁上,到处都刻上了字,全都是一个人的名字:碧染。
在用尽了所有力气也吐不出来那颗回天丹后,他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拼命刻下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意图在自己还没忘记他之前拼命留
下痕迹,来提醒自己日后再次记起。
他不能忘记他!怎么可以忘记他!!
你们都不知道,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而以后,便是自己也不知道了。
如果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少年,他的生活是不是又回到以前,寂寞冰冷,麻木不仁,忙碌不堪。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如烟,之后
便只余荒凉和绝望。没有人在深夜里为他点一盏灯,没有人再带给他任何温暖……
杜凡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微微发抖,“快制止殿下!”说着,快步向司马熹瀚走去。
熹瀚早已没有力气,看着杜凡走来,竟将匕首刺向自己手臂,意图刻下一个‘染’!!
回天丹的药力终于开始发作了。司马熹瀚无力的躺在床上,忽然落下一颗泪来。
床头刻下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在视线中慢慢模糊。
碧染,碧染。
你可知,你欠了我两颗泪。
你可知我爱你,曾用整个生命去爱你。
你可知我现在心底很疼,再无力继续支撑。
我忽然觉得活的很痛很累。来生再也不愿为情所苦,下辈子宁做牛做马,也誓不为人。
……
来生誓不为人……只是,碧染----
多年后的飘雪冬日,你可会记得你我初见时的遥遥对望?
多年后的午后暖阳,你可会想起我对你温柔如水的微笑?
在你的记忆里,可还会有那个曾伴你看烟火的男子,在城墙上默默等待的男子,为你纵身跳入蔚河的男子。可会记得他曾在喧闹的河岸,默
默的凝视你的脸。
缘如覆水,真是不甘……何其不甘……
……
雪越来越大,此时已经是后半夜,熹逸带着大队人马出城找到现在,却仍然没有少年的踪影。司马熹逸心底绷着一根弦,感觉随时要崩溃掉
。
“那边怎么挂着一个人?!”身边侍卫的惊呼拉回熹逸混沌的心神。
在城墙的右侧比较隐蔽的角落,高高的瞭望口前,挂着一个浑身是箭的尸体。
那个尸体,被箭钉在了城墙上,全身已落满了雪,却仍保持着临死的姿势,仰头看向瞭望口,企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那个洞口。
熹逸猛地一惊,随即奔向城墙右面,用轻功沿墙壁一跃而上,飞至洞口前,正看到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无恙的坐在里面。
外面那个尸体,是白虎。
白虎接受熹瀚的命令后,立刻护着沈碧染奔向城门,却不料城门不开。面对身后铺天盖地的箭雨,白虎转身绕到城墙右侧,翻身而上,将沈
碧染点了穴放到恰好足够一人容身的瞭望口里。
看到沈碧染安好无损,熹逸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激动感恩的不能自持,第一次想要感谢上苍。可下一秒,却又是一凉。
少年美丽的眼睁得大大的,肤色瓷白如雪,像一个水晶娃娃。但也如水晶娃娃一样,一动不动。
被点的穴道已经到了自动解开的时辰,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可是,少年就宛若死去一样,像是被抽了心魂,目光直直的望向外面,一动不
动。
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是白虎挂在洞口,至死不瞑的眼。再越过那双眼,透过尸体的空隙,是城下萧杀的战场。
从少年这个角度,竟正巧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片战场!!
司马熹逸顿时如坠冰窟。
沈碧染就这么睁大眼看着,眨都不眨。
看着掩护白虎的两个侍卫死,看着白虎死,再看着司马熹瀚死,一动不动的看。
刺在熹瀚身上的每一刀,每一剑,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汩汩的鲜血,可怖的伤口,以及四周如潮水般的南国士兵。
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不能再叫一声他的名字,也再也无法告诉他:我爱你。
心口一阵阵的疼,仿佛要随着熹瀚一起死掉,周而复始,疼到麻木。
看到最后,满眼都是残肢断臂,满眼都是鲜血和尸体。整个战场,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小染……” 司马熹逸抱住少年,把他带到城下,声音因为惶恐而抖颤,“小染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
直到被抱回房间,少年仍然一动不动,全身冷的像冰。
熹逸紧紧抱着少年,试图温暖他的身体,“小染,求求你醒醒……”
外面的孙副将欲图进屋,被门口的李虎拦住,低低的声音传来,“只找到太子殿下的冰璇剑……”
仿佛是被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刺激到,少年的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接着挣脱熹逸的怀抱,缩到床角。
“小染,”熹逸心疼的厉害,上前一步,伸出手试图搂住他,可是紧接着,熹逸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熹逸看到少年在哭。眼睛依旧那样大睁着,却疯狂又无声的流泪,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全都流完。
熹逸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随着少年的眼泪疼的要裂开。一颗颗眼泪砸进他的心底,砸的体无完肤。
少年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快天明的时候,依稀带着泪痕的脸上,却忽然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似乎终于接受命运的无奈和凄凉,而绽
放的一个带着哀伤,却显得温暖的美丽笑容。
“小染,喝点汤暖暖胃好不好?”
看沈碧染没有拒绝,熹逸亲手喂他吃了一些东西,又把他盖好,感觉少年的身体终于慢慢暖过来了。
此时已经是中午,少年望向司马熹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双眼睛依旧澄澈干净,声音却因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变得沙哑,“逸,”少年扬
起脸,很乖巧的道,“我累了,想睡了。你出去好不好?”
熹逸心底一震,无法做任何拒绝,“好。”
怕打扰到沈碧染休息,熹逸特别吩咐门口的侍卫站的远一些。等到晚上,熹逸再次走进少年的房间后,竟发现空无一人。
心底的不安莫名上涌,熹逸来不及多想,立即叫来所有侍卫。
终于有一个侍卫气喘吁吁的跑来,“守城兵说,侯爷好像是向峡谷方向去了!”
峡谷里静静的,积雪还没有消融,一个浅碧身影坐在崖边的一个岩石上,神情很平和,就像沙暴之后安静的沙丘。
沈碧染在想熹瀚,无法抑制的想着熹瀚。
想起男子叫人心疼的寂寞,却总会在看到自己的那刻,眼眸蓦然点亮,若流光璀璨月华余香;想起他目空一切的骄傲,却总是在不为人知的
角落,静静地凝视自己的脸。
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带着急切。
沈碧染缓缓站起,转身看到熹逸担心的脸,却是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这一退,让熹逸心底一惊,脚步顿时停了,骇的血液都快凝住。少年再向后几步,就是百余丈的陡崖!
“小染,你过来好不好?” 熹逸温柔的声音掩不了颤抖,“一晚都没有睡,困不困?我们回去好吗?”
“我没办法睡觉,”少年轻轻摇头,“一闭眼,就能看到遍地的血和尸体。” 他抬起头,忽然问道,“逸,去息城只要一天就能来回,你为
何去了两天多?”
好像根本没有期待对方的回答,少年自顾自的继续问,“你早就知道司马熹仁会来,也早就有了他勾结阴原的证据了对不对?”
“小染,我……”
打断他的回答,少年接着轻声道,“你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用做。熹瀚、阴寻他们究竟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只是在你的大聪明里耍小聪
明?”
“你有意无意的适时调整一下方向,就可以置身事外的看你争我斗,坐收渔利。”声音很轻,更很慢,少年几乎一句一字,一字一顿,又一
顿一叹。
接着,沈碧染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逸,我对不起你。”
熹逸看向眼前的少年,感觉他仿佛要随风散去,心底的惊恐瞬间把他吞噬,来不及想刚才的事,只想不顾一切的抱住他。
这个时候,少年却是微微转向正东方向,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