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卧室里始终不太合适,怕他醒来两人都尴尬,连忙起身走了。
李慕星这一病,竟还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话来,他的身体向来康健,可也正因为如此,
才分外抵不住这一场大病,也是那大夫医术不精,开的药方没治住病情,反倒让他又添了咳嗽这个毛病,
待到七、八日后,风寒是好了,可就是这咳嗽,始终不见好。
病虽说没有好全,可李慕星却是坐不住了,他始终记着要给尚香送两坛酒去,一能出门,他便立时跑到附
近的一家酒铺去,这还得做得偷偷摸摸的,若是让醉娘知道他来买别家的酒,只怕又要扁担伺候。买下了
酒,又花了些钱雇了两个人抬着,一路送到了上和南馆。
这时还未到午时,监坊里安静得很,一路走过去,几乎没见着几个人,到了上和南馆也拍了好久的门才有
入来应门。
「这位爷......您来早了......」一个小童揉着睡眼,突然发觉眼前这人竟是曾经赏了他好几两银子的人
,眼立时便亮了,「爷,您请进,请进。这回想去哪里?小柳儿为您领路。」原来,他就是李慕星头一回
来南馆时那个领路的小童。
李慕星抬了抬脚,又缩了回来,咳了几声,道:「不去哪里,只是来送两坛酒给后院的尚香,有劳小哥儿
给这两个送酒的伙计领个路。」说着,又掏出点碎银塞进了小童的手里。
「爷要送酒给谁?」小童手里捏着银子一脸错愕,以为听错了。
「后院的尚香,可千万别带错路了。」李慕星又仔细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了。
那小童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把银子收入怀里,领着两个送酒的伙计一边往里走一边喃喃道:「怪事年
年有,今年特别多,没人要的老树根居然也开了花了。」
尚香这几日也没过得舒坦。
尚红虽说服了软,可到底不是认命的性子,郑猴头又是个不养闲人的,尚红伤一好,便让他接客。尚红哪
里肯对客人强颜作笑,更何况是主动去寻客人的欢心,他的长相又不是特别好,客人一看他冷颜冷面,哪
还有那个兴致,一状告到郑猴头那里。郑猴头便把尚香找去,一番话说来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不能讨得
客人欢心的小倌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没有能力把小倌调教好的调教师傅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下了,南馆
里从不养吃白食的人。
尚香能有什幺法子,只能低声下气地跟郑猴头下了保证,三天内一定让尚红改变过来。回到后院,一见尚
红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气得他扬起手掌又想打人。尚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躲也不闪,反倒让
他打不下去。这个人的性子,跟他当年着实相像,可又有不同。尚红是一只囚鸟,翅膀虽然披禁锢,可是
那颗想要飞翔的心,却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始终燃烧在眼底,即使是一心求死的那几天里,那火苗也不
曾熄灭过。而他,在翅膀还没有长硬的时候,就已经披折断了。
「你已经选样了活路,现在的矫情又是做给谁看。」放下了手,尚香也板起了脸,既然尚红不给他好脸色
,他又何必顾惜什幺,在这个地方,软言软语只会让人以为你好欺。
尚红脸一白,随即倔强道:「你这样的人,自然不懂得什幺尊严,就算......就算我已经......我也绝不
作贱自己做那无耻讨好的事......」
尚香讥讽地看着尚红,道:「你倒是清高啊,可惜清高换不来活命的机会,你不作贱自己,郑猴头就不会
放过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幺模样,郑猴头可不会有多少耐心等你,你自己要死便死,也别
连累了我。」
「你是这馆里的调教师傅,我又能连累你什幺?」尚红鄙夷地看着尚香,「你不过是想在我身上赚回银子
,那也好办,便照第一回的样子,你把我绑在床上,再给我喂药,有人不就喜欢这一套吗?我只要眼睛一
闭,便当是被狗咬。」
尚香气极反笑,道:「好,好,算我为你白费心了,有心让你的日子好过一点,你还偏不领情,既然你愿
意伺候那些客人,我自然会多事为你安排,好早日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赚回来,你他妈的就算被折腾掉
半条命,我也不会再管你。」
他这一气,连粗口都爆了出来,一转身拂袖而去,当天晚上就照着尚红说的,把人往床上一绑,然后不闻
不问,全由前院的龟公去安排客人。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龟公安排了三个客人进房,尚红竟真被折腾去了
半条命,身上的血流得连被褥都湿透了,却让那三个变态的客人大为尽兴,赏银给了不少,郑猴头觉得有
利可图,便嘱咐尚香要照顾好尚红。
尚香有心要让尚红多吃些苦头,过了两日才去看尚红。小屋里一片冷清,毕竟只是新来的小倌,身边不像
尚琦那样有专人伺候,尚红奄奄地躺在床上,气色委顿,面色苍白,尚香来的时候,他正好刚从昏睡中醒
来,挣扎着想从床头几上拿水喝。
尚香给他倒了水,喂他喝了下去,尚红喝了几口,瞅着尚香有气无力道:「这一回,我能得多少赏银?」
尚香挑起那双丹风眼打量了尚红好几眼,才道:「怎幺,现在就想着他银子?告诉你,照你这身价,就是
想把自己赎出去,起码也得攒上七、八年的银子,可是照你这玩命的法子,不等七、八年,只一、二年就
得把小命送掉。」
尚红动了动身体,牵动了痛处,吸了一口凉气,道:「我想买些药,你们请来的大夫医术低微,给他们治
,只怕我这个月都下不了床。」
「你会医?」尚香的月凤眼猛地闪过一道光,脸上顿时堆出满满的笑容,「这下可好,我又多一项赚钱的
门道,馆里小倌们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的,只让你瞧,也能收些诊金。对了,在你没能把我的钱赚够
之前,你所有的赏银和诊金都是我的。」
尚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尚香,这个人......这个人......
「我尚香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的医药费我包了便是。」尚香在屋里一阵翻找,竟让他翻出笔墨来,沾
了水,磨匀了墨,看尚红连起身都困难,便道:「你说吧,我来写,要什幺药,我给你买去。」
尚红的身体微微抖着,明明气得几要吐血,可是连起身都困难的他能拿尚香怎幺样,也只能把药一个个报
了出来。
尚红的药的确比先前请的大夫用的药来得神效得多,不过两、三天便能下地,只是当时失血过多,一时间
还补不回来,脸色白了些。即使这样,尚香也看着高兴,这天往尚红面前一坐,伸出左手摆在他面前。
「干什幺?」尚红一见他就眼斜眉毛长,没有好脸色。
「诊脉啊。」尚香的一双丹凤眼都笑眯了,「自打入秋以来我一直觉得腰酸背痛,只是手头没钱,也不能
找大大看,早知道你会医,也不用硬撑这幺久了。」
尚红脸一撇,道:「你一天到晚不是跟前院的那些小孩子调情,就是到处找酒喝,喝完了就睡,什幺活也
不干,哪里来的腰酸背痛。」
尚香心情大好地飞过一个媚眼,笑道:「你哪里知道,想当年我也是这馆里响当当的红牌,那客人最多的
时候,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六、七个,郑猴头怕累坏了我,这鞭那鞭的补着还不觉得身体不对,可时间一
长,人就不行了,一天到晚身上没力气。哎,想我才二十二、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长
了出来,不讨客人喜欢了。这日子就一天过得不如一天,到如今,还时不时地落个腰酸背痛的毛病。」
典型的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所以老得快,尚红眼里的鄙夷更盛,暗自估计尚香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岁,可
瞧眼角的皱纹,倒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真是自找的。他随意地搭了脉,都没仔细探脉,就顺手开了张可有
可无的方子,吃了不死人,也不治病。
尚香喜孜孜地去买药,回来的时候,正瞅见李慕星从南馆的方向过来,眼珠儿一转,他便迎了上去。
「哎,李大老板,真是有缘,奴家出个门,都能遇着您。」
李慕星送酒不进南馆的门,就是不想再见尚香的面,只怕自己又叫这男妓戏弄了,他气不得,也无从恼起
,只想着躲开便是,哪晓得就是不进南馆的门,竟也能遇上,不由得大声叹气,站住了脚等尚香走到面前
,才道:「我应了你两坛酒,先才已叫人送进南馆里,你快去......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他倒又咳了起来。
「哟,您身子瞧着不爽利呀,还要来为奴家送酒,您让奴家怎幺好意思呢。」尚香靠上前,看李慕星一脸
戒备,他抿唇一笑,伸手在李慕星胸口轻轻拍了几下,道:「顺顺气,觉着舒坦些了没有?」
他这里用了正经的声音说着,低沉磁性的嗓音里似有无限关怀,听得人心里倒是一暖。
李慕星只觉得尚香拍在胸口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好似真的顺了气,他咳了几声便止住了,人也觉着舒坦了
,不免诧异地看着尚香,这个人今天怎幺转性了?也不知是不是尚香语气的原因,他这回瞧尚香已是顺眼
了许多,心道这人倒也不是全无不可取之处,若是平日里都这般正常,光听这声音便也能让人舒心了。
「李大老板,您别这样看着奴家,奴家这里啊......像有只小鹿跳个不停......」尚香捂着心口处一脸娇
羞。
李慕星刚刚一点美好的想象立时便被打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道:「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说着,赶忙就绕过尚香往前走。
尚香轻笑一声,抓住李慕星的手,道,「逗您呢,瞧在李大老板今天特意来送酒的份上,我不闹你,既然
来了,又何必急着走,怎幺着也得让我好好感谢您一番。上回的银票,这回的酒,可够我过上一段醉生梦
死的好日子。」
李慕星本欲甩开他的手,听到他的话却是脸一沉,道:「我给你银票和酒不是供你享乐,你虽身在娼门,
年老色衰,却不是全无生计,若肯认真一点,哪还不能好好过日子,若只是一心贪图享乐,下一回还有谁
会给你银子。」
「是,是,李大老板您说得极是,奴家谨记在心。」瞅见李慕星沉下脸的样子,尚香却失笑出声,口里应
着,手上却用了力,把李慕星拉着往南馆走。
李慕星哪里看不出尚香的有口无心,心里一阵气恼,颇有种满腹善心无着落的挫败感觉,他觉着应该再跟
尚香好好谈谈,能将一个人拉回正道也是阴德一件,便跟着尚香去了,他一心想着这事,竟也未发觉两人
的手便这幺一直牵着进了南馆。
南馆里这时间并无多少人出入,他们这一路行来,倒也没什幺人看见,可是却偏偏让尚琦看见了。尚琦本
来只是起床小解,无意瞥了窗外一眼,便见着尚香与李慕星手牵着手往后院去,他的脸当时便扭曲了,清
丽的面容显出一抹忌恨来。
其实尚琦这人没有什幺不好,唯有一点,就是一向自恃貌美,容不得人,在他成为南馆红牌前还好些,自
从成为红牌后,便受不住别人的眼睛不看他,欢场中人,接触的自然大都是好色之人,那些人看他年轻貌
美,追捧有加,他便分外骄傲起来,唯有李慕星重重打击了他一回。
尚琦第一回见李慕星,是在一艘画舫上,那包下画舫的人是个富商,请了满城有名的商人聚会,李慕星也
在受邀之列,尚琦去时李慕星正因商号里出了点事而向那富商告辞,当时画舫上所有的人都被尚琦吸引了
目光,那官商本就是尚琦的熟客,一见尚琦便向李慕星介绍,哪里知道李慕星只瞅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
尚琦那时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待到第二回在芳萃轩见到李慕星,才发现李慕星根本就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
子,这可大大刺微了尚琦,虚荣心受损,这才黑了心不着痕迹地把李慕星迷昏,送到尚香那里,只是想着
连他这般美貌的人都下放在眼里,他就偏要让李慕星跟馆里最老的男妓过一夜,也算是出一口气。
到第三回见面,尚琦听得李慕星问尚香的事,以为李慕星是恼着尚香了,他在心里得意偷笑,便故意把尚
香最不好听的几件事拿出来说道,成心让李慕星更呕心。这时居然看见两个人手牵手地去了后院,可把尚
琦气坏了,脚在地上重重一踩,他怎幺忘了,尚香虽然老了,可是那调情手段却是南馆里最好的,那个该
死的商人,瞧着一脸正经,居然也是个受不住撩拨的人,有眼无珠,连那个老头子也看得上眼。
且不说尚琦在这里怎幺气恼,李慕星这时可是很惊诧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的人,忍不住道,「啊,怎幺是
你?」
尚香把他带进了后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而是到了尚红那里。李慕星自然是见过尚红的,当日就是他把
尚红身上的绳索解开,那时他也隐隐猜到尚红能逃出去的机会极微,却怎幺也不会想到尚红后来的经历。
只是这时见着尚红一脸的苍白,便猜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竟生出一股怜惜。
尚红见到尚香带了人进来,只是一脸冷漠,待看清了李慕星的脸,他一怔之后脸色却缓和了,这张脸他自
然也不会忘记,自从落入这火坑里之后,这个人是唯一帮助过他而没有索取回报的人。
「你们认识?」尚香也有些吃惊,旋即像是忽然明白了什幺,笑了起来,「那便好。」说着,他把药包往
尚红面前一扔,又道:「尚红,这药便由你来煎了。」
尚红脸一变,正要把药包扔回去,这时李慕星却咳了起来,他观了观李慕星的气色,道:「气虚痰瘀,咳
中带喘,可是得了风寒所致?」
李慕星怔了怔,望着尚红的眼光更加惊异,道:「正是。」
「你是没有及时就医,还是为你诊治的大夫是个庸医,竟让一点小病拖成这样?若不介意,可否让我把一
把脉?」
李慕星对上尚红的眼,见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却仍跳动着当日所见的微弱炽焰,便有些失神,不自觉地伸出
了手,让尚红为他把脉。
尚红半眯起跟眸,仔细探脉,两个人一个失神,一个入神,竟没有发觉尚香这时悄悄退出了屋内。屋外,
秋意甚寒,尚香拉了拉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屋内,一眼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两坛酒,酒坛是满的,可封口
却有被拆过的迹象,不用想也知道是怎幺回事。
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熟悉的兑了水的感觉,让尚香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便又唱了起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
到底是酒苦,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苦,谁能分辨得清楚。
「活一天......酒一壶......」
他只要有酒就够了,今日有酒今日喝,明天喝什幺谁还去管他。
是了,他可不能喝醉了,等下还要找李慕星收诊金,那样又能多喝几天酒。好好的日子,还是留与别人去
过吧。
李慕星从尚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尚红开的方子瞧了几遍,自然他是瞧不出什幺门道的,可是不知为什幺
,他却相信这张方子能够治好他的咳嗽。或许是因为尚红的眼神吧,在写方子的时候充满了自信,那不是
一个小倌应有的跟神,倒更像是意气风发的骄子,想来原本也应是一个肆意挥洒的人,只是落在这等地方
,可惜了。从尚红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尚香的眼睛,那幺美丽,那幺能夺人心魂的一双眼睛底下,原本
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慕星这幺一想,便又有些出神了,尚红与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没讲几句便告
辞了。
出了房门,只走了几步。他便见着前面假山石上,尚香正拿着一壶酒半倚半坐着,两只脚悬空地摇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