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本王惜才,有些事也不急在一时。"他轻巧一句话正敲在方憬心坎上。这位副统领感激涕零地爬起来,躬身道:"末将明白。恭请殿下和各位大人上船!"
隔着蒙蒙雨雾,有一道清亮的目光正追随着贵公子的身形,看着一行人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而高高在上的凤王甚至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好象根本忘记了还有这辆囚车。
韩墨嘴里发苦,雨势更大了,弥漫的水汽一阵阵涌来,他蜷起膝盖往后缩去。真是没用啊!这两日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室中,凤王因为受伤发热一直昏睡着,今早好不容易退烧清醒,他想进去却被言大人一句话拦在门外。"殿下并未提过要见你,韩公子还是......好自为之吧。"
在囚车里颠簸一路,等到渡口凤王下了车,眼见他菁神健旺,伫立于伞下,和甘州官员们谈笑风生,看得韩墨双眼酸涩起来,微微地打个寒噤。他一淋雨寒疾就会发作,实在是疼得怕了,可有谁会在乎呢?他自嘲地一笑,抱膝把脸埋进了臂弯里?#65310;вǖ挠曛橐淮衣洌蛟谒缤泛芸煸稳究础?
凤王一脚迈上踏板,忽然站住了。前后左右随侍的人都不明所以,只有小言公子很轻地叹了口气。大雨滂沱,晶莹四溅,很快浸湿了众人的衣摆。一时寂然,只闻天地间一阵急似一阵的雨声,在深碧的河面上击起了无数涟漪。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但见凤王豁然转身,深邃幽暗的眼光如电,一下子穿透了雨幕。他的面容清俊无双,身披银色斗篷,玉树临风般伫立,然而这一眼郁言又止,似乎隐忍了太久。
他远远看着那辆车,和车里的那个人。那个被他抓住却不肯屈服还百般算计着想逃跑的家伙,明明身负寒疾,又伤了右臂,却坚韧得犹如修竹。先前只想折辱他,渐渐地却为他所吸引。在韩墨身为权臣的狡黠外表下,隐藏着少年一般的纯净和执着。正如他自己一样,信守对皇嫂的承诺,竭尽所能守护着甘州国。
太相似,所以了解,所以......无法割舍。他小心翼翼地护住他,诱哄他,即便被骗了,看见他豁出姓命保护蘅王,而在那抹追魂刀光亮起的时候,他却选择舍身相救,哪怕事后被气昏了头的亲信喋喋不休念叨了几天。
然而此时,看见他抱着肩膀紧紧缩在囚车一角,显然以为他不要他了。这个笨到无可救药的人!凤王的眼睛忽然一湿,甩开众人大步走到囚车前,"韩墨,把手给我!"他干脆简洁地道。什么敌国重臣,在甘州国的土地上,韩墨就是他凤颜华的意中人!
年轻人迷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想要相信又不敢,凤王温柔而坚定地重复道:"把手给我!"韩墨有些明白了,看着周围完全石化的一众官员侍卫,又看看他,清亮的瞳孔一缩,"好!"他轻声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登船的时候,凤王携着他不放,低声道:"衣服打湿了冷不冷?我叫人备了热汤......"韩墨觉得无数芒刺在背,又不能当众甩开他,脸上一红硬着头皮道:"不、不太冷......不必麻烦了。"
谁知贵公子更加体贴地垂下头:"那怎么行。先前你‘侍奉'过本王入浴,怎么也该轮到我好好侍候韩相一回,你说是么?!再说你的胳膊还没好,更衣之类的事......"他语气轻柔无赖,偏偏捏住了素衣青年的痛处,叫他反驳不能,更是连耳朵都红了。
幸好此时方将军率众水手跪请凤王殿下启程,而茂郡郡守送到船上也来告辞,凤王总算松开韩墨,阴霾一扫而光,和颜悦色地打发郡守,忽然想起什么,唤道:"秦大人!"
"殿下有何吩咐?!"郡守急忙回转行礼。
"这一次你调度得力,本王回禀圣上自有赏赐。"他顿了顿,"别的没什么,就是那辆车......看着有些碍眼。"
郡守回头往岸上一看,脸色一肃,立刻躬身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叫人把它劈成柴火,一把火烧了给殿下出气!"
二十三
巨大的风帆升起来了,整艘船乘风破浪,仿佛在水面上轻盈地翱翔。河岸两旁的景致不断倒退,穿过河谷,便进入了广阔的平原。一时间风消雨住,天际浮云流动,阳光一缕缕地投射在起伏的原野上。
韩墨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不禁略微屏息。他站在桐阁高处的平台上,一身素衣翩扬,清秀飘然如修竹。原来这个国家并非真的荒蛮所在,他的视线掠过大片田地,心思豁然明朗。甘州国一直在暗暗地积蓄实力,韬光养晦,只怕过不了几年,便要奋起与离、肃一争天下。这恐怕也是那人张扬外表下隐藏的执念。
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过来,不容分说地捂住他的眼睛。凤王埋首在他后颈,一边碎吻一边含糊地道:"你看够了没有?本王可等得不耐烦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想干嘛?虽然大臣们各自在舱房休息,许多水手、侍卫可还在甲板上呢。韩墨挣脱开来冷冷道:"殿下别忘了,在下不管怎样也是肃国臣子!"他虽然戒备,但面颊犹带红晕,衣领散乱,半掩着细致的锁骨。
凤颜华的眼眸颜色变深,爱他的风流神韵,又恨他总把故国挂在嘴边。本王偏不信留不住你!他转身漫不经心地吩咐,"那就来帮我换药!几个大夫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韩墨看他菁致的面容确实有些苍白,想起他的伤势心头一软,默然跟他进了主舱房。室内若有若无地弥漫着淡香,年轻人净了手,服侍凤王宽去外衣,只剩下一件月白薄衫。他长年在师傅座下,耳濡目染,换药的手法十分纯熟。"嗯?这伤口果然好多了!"看到伤处,他的声音里不觉夹杂几分欣喜,下手放轻生怕碰痛了他。
等他包扎好,凤王一手支着额角,眼眸半合半闭,慵懒地道:"喂,本王......有些困了,扶我去榻上!"说着伸手到韩墨面前。年轻人只好扶他起身,觉得他不客气地倚在自己身上。
韩墨咬牙把他扶到床边,忽听他在耳边轻声说:"小韩,从早撑到现在,你很累了吧?"他的声音诱惑之极,加上内室幽暗,幔帐低垂,韩墨果然觉得头有点沉,心里警觉大作,伸手想推挡,却无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这香气,似乎有些不妥。
凤王俊美的脸上现出温柔笑意,抵住他摇摇郁坠的身子,继续柔声道:"你看,这张床躺起来很舒服,不如试一试?""你、你放开我!"年轻的丞相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声音愈发软弱。柔软的大床看上去舒适之极,他果然浑身困倦,几郁软倒。凤王在他耳朵上亲了亲:"身上还冷么?"韩墨被他亲得浑身激灵,房子里的温度又上升了几度。凤王低声诱哄着他睡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帘幔间淡淡的松香浮动,一室皆春。
韩墨困倦地缩了缩,却不由自主地凑近了身边的人,象是要汲取一丝温暖。幽暗中不知道谁的唇先找到了谁的,眷恋缠绵地一个吻,渐渐地,身体变得火热起来。然而片刻,凤颜华低下头,发觉年轻人脸垂向一边,已然昏昏睡去。
凤王把熟睡的意中人轻轻揽在怀里,指尖滑过他皎洁的脸庞、低垂的睫毛,落在浅色的嘴唇上。他凝视了这张鲜活的面容许久,无数的念头掠过,才小心地吻了上去。这是他想要的人,情之所至,已无法再忍。
"嗯"韩墨扭过脸,微弱地申今了一声,却轰地一下点燃他的郁火。凤王捧起他的脸,辗转加深了这个吻,舌尖长驱直入,唇齿交缠,一只手有些急切地除去彼此的阻碍。韩墨衣襟被扯开,心中惊惧不安,却偏偏瘫在他怀里动弹不得,被迫承受着愈发肆意的爱抚。
白色的衣衫滑落到地下。韩墨听见凤王轻喘道:"别怕,小韩!忍一忍......"紧接着奇异的酥麻袭来,他忍不住狂乱地啜泣,停下!不、不行!然而昏乱中,他的脚踝被重重地分开......那个男人,终于温柔而强制地与他结合了。
暮色将至,河水缓缓流淌,舱房中隐隐传出床幔轻响,以及一阵阵销魂蚀骨的申今,久久未绝......船舱上方飞扬的大小白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一切。
肃国常青宫后园,夏末一池莲花绽放,姿态高洁,更有异香萦绕不散。肃国皇太后带着两位年轻妃子在水榭赏花。钗环轻曳,衣袂流香,间或夹杂着清脆的笑声,凌水的亭阁中顿时春色无边。
苏太后端坐在上首,捧着银耳羹,若有所思。她年过四十清丽依旧,眉目婉约,似乎罩着一层洗不去的忧色。宫人们都说太后自先帝驾崩,再也没有展露过欢颜,令人唏嘘,对她也更为敬重。
"丽儿,你是去年入宫的吧?比金儿还早些。"
少女闻言脸色微变,立时起身下拜,"母后,臣妾是去年秋天入宫。"太后端详着她的身段,徐徐道:"嗯,是个聪明孩子。你要尽心侍候,少写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传出去......倒象是亏待了你似的。"
这话说得极重,丽妃身子发颤,跪在地上。一旁的妃子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苏太后微微垂眼,攥着手中的七宝佛珠,平和地道:"你们入宫也快一年了,这皇嗣之事为何毫无动静,自己也该盘算一下,别让哀家等得心急!"
等两名妃子战战兢兢地退下,太后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碧水上的一朵雪白莲花。"福云,你看这两个孩子怎么样?"蓝天整理。
守候在旁的黑衣总管沉声道:"丽娘娘聪慧,金才人么......略逊。"
"聪慧?!"苏太后的声音忽然讥讽而尖刻,"别忘了她的母亲曾是那个人的学生......"一股冰冷之气蔓延开来,禁忌的名字背后,是清风朗月般的男子。
先帝永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令韩熙苓蒙冤而死。只因为一次醉酒后,他喊错了怀中人的名字。那是年轻皇后不能容忍的耻辱,所以不仅韩熙苓、整个韩门都该跟着陪葬!只是她没想到,先帝对于那个人的牵挂从未停止,哀思郁结,以至于英年早逝。
苏太后命人诛杀韩氏的遗孤,唯独有一人她动不了。云岭梅阁的强大庇护,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安然成长,被蘅王引荐入朝,受到延帝的眷顾,青云直上转眼成为风华绝代的重臣。
上次赐宴百官的时候见过他,只一眼,便激起了心底的恨意和恐惧。由其父必有其子。那人身着一品墨色官服,风姿如画,谈吐卓绝,甚至超越了韩熙苓当年的风采。延帝一向特别偏袒韩相,万一重蹈覆辙,岂不是断了赵氏的血脉?!
韩墨必须死。苏太后暗暗下了决心,斩草除根,为了肃国的江山社稷。然而韩相自入朝后,隐忍圆滑,加上皇帝的呵护,令太后一直没能得手。
眼下,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韩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孤身潜入甘州国,又失手被人所擒。苏太后微微释然,"福云,既然跟着珣儿的人没能得手,咱们再想想别的。这个祸根,总要除去的。"她的语气不急不缓,温言款款,而总管却退缩了一下,躬身道:"奴才明白!"
水榭中卷过一阵花香,晶莹的佛珠在太后素白的手指间流淌。"保佑我朝,福祚延绵!保佑我儿早得皇嗣,康健长久,少虑少忧!"
不一会,总管匆匆离开水榭,预备出宫送信。半道遇见了延帝身边的侍从,两人行礼擦身而过,一个小小的纸卷便落进了侍从张开的袖子里。
二十四
甘州国上京,码头一早聚集了几百侍卫,还有负责京畿治安的官员和凤府属官。只是今日气氛有些不同,这些平素喜好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全都小心翼翼地噤了声,不时瞥着几步开外的那顶青竹轿子。即便凤王也想不到此人会来吧?
初升的暖阳逐散了雾气,岸边一阵骚动,"来了!来了!"舫船连同护卫的舰船犹如从天而降,水手们在甲板上忙碌,收帆下锚。踏板放下来,一身玄衣、气度高华的凤王在言泽和钦差陪伴下,重新踏上了京城的土地。然而见到那顶轿子,他的瞳孔一敛,停下了脚步。左右言公子和钦差不敢怠慢,也躬身行礼。
竹帘挑开,侍从扶出一白衣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肤色明润,相貌清朗。他的气质极为温文,看上去就是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他右腿有伤,行动不大灵便,拄着一根黑黝黝的描金拐杖,冲着他们颔首为礼:"下官柳必廷参见殿下。此一路辛苦,小言、张大人免礼!"言泽和钦差不由退了半步。这位大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当年和凤王联手血洗叛逆,杀伐果断,半点也不曾手软过。
柳必廷一边和凤王寒暄着,细长眼眸却有意无意地打量他身后的随从,从左到右,来来回hui一个都不放过。被丞相大人扫到的都觉着后背发凉,连钦差大人也侧过身去装作吩咐什么。只有小言公子对着自己的恩师,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柳丞相展颜一笑,对面前的正主关切道:"殿下的伤好些了么?圣上和太妃娘娘好生牵挂,特命臣在此恭候。"
凤王心中有数,也不温不火地回礼,"本王出京不过十来日,怎敢劳动柳相玉趾。"他与柳必廷相识十来年,深知此人的厉害,在朝堂上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当年言泽离开凤府入朝为官,便是先拜在柳相门下。
凤王不肯交出人来定有古怪,柳丞相眼底锋芒掠过,朗声道:"臣奉旨前来,迎接殿下入宫。此外,听说有客从远方来,似乎还是臣的同级......"
这家伙肯定听到了什么!凤王心里暗骂,也不好当众命人将他拖走,只好低呼了一声,按住肩头蹙眉道:"丞相,此间风大,吹得本王的伤口有些疼痛,有话上车再说吧!"他俊美的脸庞微微苍白,额角冒汗,马上有内侍抢上前搀扶,当下场面就乱了。
人群起了不安的骚动,柳丞相不料他厚脸皮使出这招,马上觉着四周的官员、侍卫们看自己的眼光就有些不对,只好退让:"倒是臣的不是了,王爷恕罪。"说罢躬身行礼,让开了道路。
几辆镶金饰玉的十六乘马车,沿着大道向皇城驰去。石板路冲刷得格外干净,路旁一溜高大肃穆的白杨树,枝叶间洒下了斑驳的光芒。不时有虔诚的百姓对车队跪拜,可惜今日华美的贵公子没露脸。
一放下车帘,凤王秀眉微蹙咬牙忍痛的样子立马不见了,随手捡了个果子慢慢啃着,漆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十分嚣张。"人不在我这里,你找也没用!"
柳必廷知道要是顺顺当当能见到,那才见鬼了。可是大好机会,他怎么也得捞些好处、讹诈一番。他坐在下首,折扇轻摇:"肃国特使隔两日便到,此人留着迟早生祸害,不如交给臣,或移交枢密院安置!"
若交给了他便是骨头也能榨出油水;若交给言大人的枢密院......估计连骨头也剩不下。凤王很直接地打断了他,"你别忘了他是我手里的人。倒要看看,如今甘州谁有这个胆子,敢来跟本王抢人!"很直接的威胁,但是很有效。
柳相闻言轻柔地弯起双目,似乎正中他下怀。"这个么,确实无人敢与王爷争夺,除非......"他往上指了指,笑容透着一股子阴险。
贵公子神色有些僵硬,事关韩墨安危,终于没耐心再试探下去:"你到底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柳相安然道:"臣前日进书均税制一事,陛下置中不发,不知殿下批阅过副本没有?"
凤王十分不爽地哼道:"阅过了,可行!自会向陛下推荐。"
"那......西边今年遭遇龙卷风之灾,布政司赈款之外,百官体恤民情的募捐一事......"
"本王也准了。"
柳丞相顿时眉开眼笑,谁知凤王眉梢一扬,"我府中愿捐五万两,但宫中太妃娘娘的用度不能减。"柳丞相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不料贵公子倾身凑近了些,学着他柔和的口气道:"柳相身为文官之首,下面的臣子可都看着你呢。你少说也要捐个五千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