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到底要拿在下如何呢?"韩墨一饮而尽,冷冷注视着跟前的敌人,隐忍多时的愤恨忍不住勃发。
凤王歪着头看他,轻佻地一笑,"不可说、不可说!"他摇晃两下,醉倒在石阶前。不知怎的,竟凑过去把头枕在年轻人的膝盖上。
薄云遮月,竹林中瞬时卷过一阵凉风,夜深了。韩墨低头,左手轻轻拂上他修长的颈项,耳下两寸脉搏处,只要轻轻一划,这肃国最大的劲敌就会流血而死。此间并无名医,相信无人能救他。
可是看他面颊酡红,微微张着嘴,像个孩子般赖在他膝上熟睡,触手所及是他温热有力的心跳。韩墨左手张开收拢,挣扎再三,始终狠不下心来。
月色倾斜,他长叹一声,把手轻轻收了回去。再低头,发现凤王明净如水的眼眸正静静凝视着他。这一眼竟有几分幽怨,似乎知道他动了杀机,没等韩墨开口,凤王毫不犹豫地勾住他的脖子,轻柔地吻了上去,两人顿时纠缠在一处。
是夜的竹林、月色、飞檐下的铜铃,乃至冰凉的石阶,在那人炙热的爱抚下通通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耳畔的呢喃,"凭什么以为,我会放你走呢?"凤王一手挑开了他的衣襟,触手光洁紧致,远比想象的更加美妙。
韩墨手腕被牢牢攥住,软倒在他怀中,觉得他的手顺着腰身越摸越大胆,不由得魂飞魄散。"师兄救我!"他心中所想所求,忍不住喊了出来。凤王一僵,见他容色惨淡,而四下风声飒飒,幕天席地也确实不怎么像样。于是强自按捺着把手抽了出来,拢好他的衣襟,低声诱哄道:"别怕,你若累了,咱们来日方长。"转念又想,怎生快点除掉蘅王那家伙!
韩墨回屋的时候,背对着他森然道:"若再有类似的轻薄之举,休怪我不客气了。"说完砰地摔上了门。凤王手臂抱在胸前,盯着那扇门回味良久,忍不住舔了一下手心里酒杯割破的伤口。
就是这缕刺痛,让他一直清醒着,差点就被狡猾的韩相灭了口。等等,这算不算是......谋杀亲夫呢?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翌日,一队车马沿着官道向上京而行。风和日丽,沿途一片新绿,人烟渐渐稠密起来。白衣的太守呆在宽敞的马车里,细密的金丝竹帘隔开了尘土,他的脸色不太好,冷冷地道:"钦差大人,陛下可是命我等从速回宫?"一个中年官员骑在马上,走在车銮附近,抹着汗回话:"言大人,陛下的旨意确实如此。只不过......"他瞥着前面最大最华丽的马车,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凤王殿下这是怎么啦?以往出巡总是快去快回,这次却慢悠悠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
言泽颇为恼火,区区一个肃国的阶下囚,惹来了多少麻烦!倒要看看这位韩公子,是怎样倾国倾城的人物!
午膳时凤王才现身,上京的一批奏章终于追了上来,他在马车里批改一上午,早就气闷。众人随便用了些点心,天气有些热,凤王命歇息一个时辰再走。言太守放下碗刚想跟他说话,却发觉他又不见了。
年轻人走出临时搭起来的凉棚,路旁几株垂柳,枝叶拂地。侍卫们远远散开戒备着,不敢离贵人们太近。钦差也找地方午睡去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凤王优雅的背影,正在第二辆马车旁。不知说了什么,从车里扶出一个风神俊秀的青衣男子。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顿了一顿,两人立刻觉察,竟有默契一般同时侧头望了过来。
"韩相!"言太守略微欠身,韩墨平静地笑笑,松开凤王的手:"原来是枢密使大人,失敬了!"一口叫破他的身份,言泽心头一跳,差点摸出佩剑捅了过去。他再拱手,"阁下认错了,本官是......"
"临祁太守?言大人何必自谦,都道你十七岁从王府入朝,一步登天当了正六品的参事,名扬千里。这般人才,区区一个太守之位哪会放在眼里。"这番话表面是称赞,可语气尖锐,冷嘲热讽连带着挑拨。言泽脾气再好,也变了脸色。
他对着一旁笑吟吟看热闹的凤王道:"殿下,韩大人似乎搞不清状况,怎么听起来,倒是摇身一变成了座上宾了?"他也是极聪明的人,索姓直指给韩墨撑腰的贵人。
"哪里哪里!午后暑气重,小心伤口,你还是下去安歇吧!"凤王被揪出来只好和泥,惦记着韩墨还没吃饭,一句话把言大人打发了。言泽直眉瞪眼,心道我为了你挨刀子,你却向着外人!他一口气憋住,绷着脸拂袖而去。
韩墨漫不经心地道:"哦,看来言大人果然热着了!"言泽一个趔趄,差点摔着。凤王一把拥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太过分!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韩墨的面孔晶莹如玉,长长睫羽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迷惑地抬眼注视着他。神态无辜而撩人,凤王手臂一紧,以拇指轻蹭他的嘴唇,差点吻上去。
如此走了两日还算平静。除了言泽和韩墨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若不是凤王护着,太守大人早把这肃国骗子打入囚车了。一行人渐渐深入甘州国的腹地,来到了茂郡以南的贺山脚下。
"张大人,听闻你当过茂郡父母官,此地景色不错,有何好去处么?"凤王下了车,仰望青翠的山峰,浮云缭绕,花香袭人。钦差在他身后躬身道:"殿下,离此地一里,有一处温泉,能医治关节炎,祛寒驱风。"
凤王眼前一亮,颔首道:"嗯,温泉甚合本王的心意,那就到附近宿营,不用进城了。"
十八
韩墨一觉醒来,手足有些酸涩,不是到茂郡过夜么?掀开竹帘,触目所及是一处山坡。时值日暮,晚霞层层叠叠,如同火焰般点燃了天际。众人忙着支起营帐,担水煮茶。不远处白衣公子正吩咐几名彪悍的侍卫,神情依旧清冷,只是左手不时按着肩下的伤处。
甘州国的枢密使行踪缜密,肃国朝廷也是最近抓住一些细微把柄,才认定了他的身份。看他年轻斯文,意志却如斯坚韧。韩墨料他受伤必定与己有关,目光缓缓滑向暮色笼罩的山峦。
凤王此刻不知去了哪里,营地中却无一人敢懈怠,御下之严令他也暗暗佩服。这时言大人看了他一眼,冷若冰霜地道:"你们两个,带他到林子那边,殿下有话要问。"
金红色的霞光射入林间,两名侍卫沉默地引路,灌木杂草拉扯着病弱青年的脚步,他右臂用纱布吊在颈间,没多远便停下来喘气。林子很浅,侍卫指着前方光亮处,"公子请往前。"似乎有些忌讳,迅速地退了下去。
韩墨颇为疑惑,留意着周围动静,往前走一不小心踢到石头,摔了个结实。他扶着树干爬起来,不由呆住了。
面前一处断崖,凛冽的风在山间回响,远空有苍鹰盘旋。一人骑马伫立在悬崖边,狂风卷着身上的披风,漫天霞光映衬下,更显英姿神秀。这散漫的贵公子原本也有极强势的一面,韩墨怔怔地看着,忘记了语言。
凤王回过身,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缓缓道:"我这有件东西,不知可是你的杰作?"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隐约可见炭笔写的"茂郡"几个字。韩墨身子一晃,血色尽失。他一路上偷偷留下不少标记,想不到还是被发觉了。
他垂眼避开他的视线。也罢,这是肃国的强敌,冷血的凤王......那些眷顾,看起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把心一横,一瘸一拐地往崖边走去。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凤王见机极快,握紧了缰绳道:"你想干什么?再往前半步,本王便派人杀了叶明远给你陪葬!"他盯着那单薄落寞的身影,一口气憋在胸口,太可恶了,明知道他在意的!
韩墨被冷风吹得直抖,深吸口气,琉璃般的眼眸凝视着远方。"要杀便杀我好了!省得被你三番五次地羞辱!"
凤王气极反笑,"好好好!我对你留情,你却是无意!"他调转马头,经过他身边时,忽然一伸手便将他捞到马背上,"那只好......强迫你了!"
"你、你放手!"韩墨大骇,哪料到他真的动手,挣又挣脱不开。凤王低头看他一脸惊慌,眼中雾气氤氲,浑身绷紧,显然以为要挨罚,些许怒气不由散了。这人平素机敏淡定,情事上却生涩得紧,看来是吓着了。
风更大了些,凤王索姓扯过披风裹住他,双手环抱,暧昧地轻啄他的后颈,近乎于无赖地道:"我舍不得杀你,你说怎么办?"扳过他的脸,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缠绵的唇齿间。
耳鬓厮磨,年轻人晕乎乎地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发软,任凭他轻薄。胸前一凉,那人手掌竟从领口滑了进去,轻轻抚弄极尽挑逗。韩墨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脚蹬在他腿上,凤王吃痛"啊哟"一声,他趁机滑下马背,飞奔而去。
月上林稍,山风带了些寒气。晚膳过后,言泽陪凤王在营帐中对弈,看他抚着右腿心不在焉,便道:"柳相传书,说陛下押了几件要事非等你回去定夺。"凤王思忖片刻,"啪"地一子点在棋盘上,明秀的眉目沉浸在阴影中,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他顿了一下,"不用抄心,宁懿那边,我自有分寸。"天子名讳,也只有静太妃和他这皇叔才能直呼。
"这几天太安静了,据说叶明远已经赶回了上京静峰堂,要不要先将他拿下?!"
凤王脸上浮现一丝不快,"他倒是跑得快。现在拿了他,你枢密院的大门还不被人拆了?老国舅还在京里呢!"提起静太妃的父亲,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言大人也闭上了嘴。叶大名医年初便是被他老人家看上,才引荐入宫的。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国舅之所以出名,还因为他是唯一敢管凤王叫"臭小子"的长辈。
"另外,先前远远赘在咱们后面的几路肃国探子,昨日开始不见了。"
凤王漆黑的目光一凝,冷声道:"咱们帮着韩墨把记号多弄了几处,那些人怎会错过?本王等的人,迟早也该出现了吧?"他微微眯起双眼,漾出一丝冷冽杀气。
"王爷等的人......?"言泽许久未见过他如此,不由追问了一句。
"在临祁动手伤你的凶手,本王要让他付出代价!"凤王斩钉截铁地道,起身时长袖掠过棋盘,拂乱了好好的一局棋。"还有,好叫他知道,韩墨......是本王要定的人!有胆子跟我抢的,尽管来试试看!"
言泽在位子上愣了片刻,跟出营帐,只见凤王颀长的背影在小路上一闪,径直往山上去了。
水声轻响,柔和的水雾蒸腾,林间不知名的小虫在歌唱,暗香浮动。泉水边点了一支火把,韩墨坐在池边,双足没在温热的池水中,对着摇曳的波光出神。
直到此时,笼罩周身的戒备才松懈下来。他是明理之人,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停地抗拒,然而身体却越来越熟悉他的气息,还有刻骨的缠绵。
这时林间小路上传来轻微脚步声。韩墨抬眼,看见一身雪白长衣的清俊男子伫立在月光下,神情变幻不定,看着他似乎有些气恼,还有点委屈。
十九
风起,通明的夜色中,枝叶散落发出沙沙的响声。韩墨看他抱着一堆衣物,似乎是闹别扭的样子,不由奇怪。"王爷可是要入浴么?"他连忙把脚从池子里抽出来,似乎是泡得舒适,一时不愿离开。
凤王举步的时候皱了皱眉,被踹过的地方还疼着呢!他居高临下看着韩墨,忽然想到了什么,深邃的目光微漾:"你可愿......服侍本王入浴?"素衣青年张口结舌,登时连耳朵都红了。这要求实在无耻,可半晌却听自己异样的声音,低低答了个"好"字。
凤王的不快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展颜一笑光华流转,冰雪消融。"你的伤还没好,宽衣我自己来。嗯,你坐着就行了。"
他伸手拔下发簪,黑发倾泻若丝缎,雪白的衣衫层层滑落,韩墨悔得肠子都青了,只好目不斜视,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直到听见水响,他才抬起头。
凤王坐在齐腰深的泉水里,匀净的身躯大半没入水中,他的声音带点慵懒,叹道:"一路走来,我甘州国比你那肃国如何呢?"
弦外之音,韩墨自然明白,定了定神,波澜不惊地道:"肃国的无边美景,有朝一日,也盼能与殿下这般分享。"
这话听上去老大不是滋味。"你是说,要本王也跟你一样,跑到肃国去送死?"
难堪的沉默,韩墨不由合上了眼。十年光阴,终结时的那一幕却是锥心之痛,碰一下都难以忍受。
只是,故土难离。风里熟悉的淡淡香气,催促他下了决心。韩墨站起来,对着温柔浅笑的凤王,心头无法言喻地刺疼:"对不住!颜华,家国天下,我始终是......辜负了你。"
贵公子忽然变了颜色,无边旖旎中暗藏杀机。他深吸口气,丹田空空荡荡地提不起力气。泉水香得古怪,他心念电闪,知道是中了迷药。"韩墨!你竟敢--!"视线模糊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丢下自己,飘然而去。
韩墨沿着泉水往高处走。池水由地下冒出的热泉和山间清泉交汇而成,把特制的迷香包在蜡丸中,顺流而下,一碰到池子里的热水就发散了出来。罗镜一门对药物极为菁通,韩墨当然不会被自家药丸熏倒。至于那位贵公子,就让他多泡一会好了,也算是回敬了这一路以来的"照料"。韩墨摇了摇头,努力不去想凤王的反应。
对药量和时机拿捏得如此菁准,一定是师傅到了!年轻人念及此处,心头一热,踩着湿漉漉的青苔,手脚并用奋力往高处爬。然而他右手使不出力气,脚下忽然一滑,眼看就要从巨石上摔下去,禁不住惊呼出声......黑暗中闪电般探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他。
"小韩,我来晚了!"
听到这句话,韩墨如遭雷殛,从头到脚哆嗦起来。面前的玄衣男子取下了蒙面的布巾,幽暗中唯有目光清洌,按捺不住的欣喜。那是韩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蘅王赵珣。
韩墨心头一沉,目光扫过他身后勃然大怒,压低声音严厉地道:"韩支,我吩咐过你什么,是不是都忘光了?!"近旁的一个黑衣人扑地跪倒,嗫嚅着竟是不敢回话。主人当年曾对四名近侍嘱托,无论何时何地,以蘅王的安危为重。难怪他一见赵珣亲自涉险,会气成这样。
韩相姓子淡定,然而真正动怒的时候连大将军也要退让三分。赵珣心下感动,扶住他的手臂,"此地危险,先跟我走吧?"语气极为温柔怜悯,竟是韩墨从未听到过的。他哪里知道,赵珣带着死士们追赶车队北上,数次试图相救都落了空,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反被言大人布下的埋伏伤了几人。
然而赵珣铁了心要将小师弟带回去,如此纵深甘州国数百里,直到此时才算救回了他。
一行人借着黑夜在密林里疾奔。过了前方的山洞,就有马匹在另一边接应。赵珣听韩墨喘得厉害,站定了俯身,"来,师兄背你。"
就象很久以前那样,有月光的晚上,他背着自己一路前行。这个人这句话在韩墨的心里千回百转,不知想了有多久。他把脸轻轻地靠在赵珣背上,最终还是......等到了。很熟悉的温暖,可以安心睡一会。
蘅王轻轻托了他一把,心里忽然有些迷惘,仿佛背上的人转眼会消失。就象那一日在河边,看着他一袭青衫独力船头,渐行渐远,隐没在淡淡的雾气中。
他甩掉心头的疑虑,脚下不能停,只要冲过林间的空地,山洞入口就在眼前了。
夜已深,山风卷过柔细闪烁的草地,一片宁谧。蘅王做了个手势,两名护卫左右散开,黑影一闪,极快地掠了过去,随即发声示意无恙。
可这月光下的空地,不知怎的,令赵珣嗅到了一丝丝危险的寒气。他摇了摇背上的小师弟,"抱紧一点,咱们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