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苓!"一个稚气的声音喊道。他惊讶回眸,纷飞的雪片中,小小少年一双眼水晶般清亮,却是异常执著。他身后跟着两个侍臣,不住地劝阻,可是二皇子着了魔一般,径直走到他跟前,仰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孩子的眼睛......韩熙苓有些恍惚,弯腰替他拉好披风,"臣有位密友名叫罗镜,隐居在云岭梅阁,殿下日后若是得空,替我多探望他。"他憔悴的脸庞轮廓分明,凄然一笑,"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殿下保重。"
赵珣用力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你不要去!我去跟父皇说!"
"好孩子!不用了,替我照顾......"狂风刮来他没听清,手中一松,那人飘然而去,任由风雪淹没了身形。
二十余日后,有大臣冒死呈上韩氏家主绝笔书信,字字泣血,力求韩氏清白。先帝大为触动,可惜为时已晚。韩熙苓流放中途病逝于落英山下,时年二十九岁。
听闻他的死讯,对韩氏一族的各种指控忽然都变得破绽重重。原来竟是余下的两大豪门勾结,陷害韩氏。韩熙苓其实是品行高洁的忠臣,含冤而死,令朝野震动,先帝更是伤痛不已。
两年后,二皇子赵珣终于如愿以偿拜在罗镜门下,见到那个俊秀异常的少年,才明白韩熙苓临去时的托付。
韩墨是韩熙苓的幼子,也是大厦将倾时,整个韩门拼尽所有保下来的一点骨血。罗镜为了不负好友的嘱托,刻意隐居深山,直到先帝驾崩,才让蘅王赵珣引韩墨入朝,恢复他的身份。而韩氏一族死的死散的散,那时只剩下他一人了。
光阴荏苒,眼看韩墨一日日成长,风华绝艳甚至超过其父,转眼又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赵珣却开始看不透这个人,连嫌隙从何而生都不知道,渐行渐远,终于远到他无法触及。
他每每思及二人同窗时的情谊,就愈发厌恶现在这个手腕圆滑、心机深重的韩丞相。
翌日散了朝,臣子们三三两两往外走。"这么暖和的天气,韩大人竟然病倒了?"
"听说是感染风寒,陛下今早果然发脾气了呢。"
几个老臣摇头感叹,从蘅王身边经过。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病得上不了朝?
这时有宫女在他身后跪下,"王爷,陛下有请。"
四月天蓝,相府内湖清波荡漾,微风徐徐。小桥尽头的水榭里,须发花白的太医正在诊脉。一时四下寂然,太医眉头越来越紧,松开了手半晌不语。
软榻上侧卧的年轻人裹着素白的袍子,乌发散开,眼眸悠远汲尽了潋滟,却透着几分倦意,似乎刚受过痛楚。
"罗大人将你托付给老臣,已有两年了。你身上的寒毒一直不曾发作。可最近脉气郁结,隐然有复发之兆,老夫实在不明就里。"张太医与罗镜是故交,一直尽心尽力照料他。
韩墨一笑云淡风轻,语音略微沙哑,刻意避而不答。"最近麝郡一带遭遇蝗灾,恐怕今秋收成大减。各县求助的奏折无数,我正郁前往巡视。"
"你、你不要命了?"老太医忍不住吹胡子瞪眼。
"留在这京城里怪气闷的,还不如出去走走。"他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靠回枕上道,"上次的药丸,多给我备下些就是了。"片刻传来轻轻的鼻息,昨晚折腾了大半夜,这会终于睡着了。
微风吹动一缕发丝,他的睡容极美,眉梢舒展,温宁而平和。褪尽锋芒的年轻人与跟当年的韩凤阁十分神似,老太医不忍心再看,匆匆开方子离去。
刚出相府大门,迎面便撞上了蘅王奉旨来探病。太医对他行了个礼,似乎有些忌讳急着想走,赵珣却拱了拱手温言道:"张大人辛苦了。有事请教。"
二人站定在前院。"陛下这两日似乎有些乏力,请问太医诊脉时可曾发现了异样?"
"殿下放心,只是轻微滞食,进了汤药今早已无大碍。"
长身玉立的青年嘘口气放下心来,"有劳太医了。"他语出至诚,看来心中真正在意的只有圣上一人,来来回hui也只询问他的病情。
张太医恭谨地应答,聊了好一会儿,终于脸色微变,"殿下,韩大人病得不轻,还在等着你呢。"
"哦,无妨。就教他多等片刻好了。"赵珣不置可否。
近旁月亮门后,有人闻言停下了脚步。身后的管事、家人看他单薄的背影都替他难受。只是主人未开口,谁也不敢出声。
"恕我直言,王爷你与韩相师出同门,似乎也太冷淡了些!若是有什么误会,老臣倒可以帮着周旋。"
"哪里说来,太医多虑了。本王跟他没什么过节。"赵珣顿了顿,"却也没什么交情!"
老太医忽然盯着他的身后面露惊惶。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多谢王爷明示。在下高攀不上,以后也不必自作多情了。"
赵珣扭身看见了韩墨,见他面上决然的神情也给吓住。韩墨病中心气浮躁,按捺不住晃了晃,挥手道:"管家,送客!"
他转身要走,蓦地天旋地转,摇摇郁坠。四周乱哄哄地,有人情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意识沉入深水前,他眼角一串泪水滑落,滚烫地滴在赵珣手上。赵珣一急伸手就要去把脉,张太医却抢先一步架住了他,"王爷还是把韩相交给老臣吧!"
四
相府中乱了好一阵子,幸而太医在,对蘅王却不敢多言,只好如实回禀了天子。延帝又惊又怒,把赵珣召进宫来好一通训问,毫不客气地道:"皇兄!你竟然一点都顾惜他么?你忘记了,他是谁托付给你的人!"
赵珣跪得端正,似有烛火在眼底摇曳,沉声道:"臣未曾有一日忘记。只是,当初的小韩已然变了,圆滑世故,恕臣无法亲近。"
兄弟二人默然对峙。延帝合上了眼,这样的评价太过冷酷,那个守了两年的秘密几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那好,你去吧。"他挥挥手意兴阑珊,"朕好歹还有你这个兄长,不象有的人,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剩下了!"
这话格外尖锐,赵珣指甲刺进了手心里,停了停还是告退。延帝凝望他的背影,心底没来由的一股冷意。
今年肃国气候怪异,麒麟山谷多雨,阻塞了溪流。而几十里外的产粮地自开春却滴雨未落,旱极而蝗,飞蝗遮天蔽日,所到之处把青绿的麦苗几乎啃了个干净。
朝中以天工司的大夫为首,认为蝗灾是灾异谴告,只有在宫中设坛祭天,才能将之破除。
宝座上延帝却蹙眉,打量着底下一堆复议的大臣,乱哄哄的心生厌烦。
还有瑞英学士启奏,说古籍中记载"蝗虫乃鱼虾所化,故多鱼兆丰年。"他还未说完,延帝和颜悦色地道:"如此说来,爱卿便到东海打鱼去,不用回来了。"
一语发配,众人俱是一凛,纷纷闭嘴退回朝班。瑞英学士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竟无人出来解围,忍不住伏地老泪纵横。
延帝本来就不爽快,"你哭什么?!"
"老臣那个、那个......"素来趾高气扬的老者,这会也顾不得体面,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大学士怕是不忍离圣上而去,所以垂泪。再有他修纂的‘太宁御览'还未竣工,臣在此跟陛下讨个情,等此书完成再命他去东海不迟。"一席话娓娓动听,入情入理。
延帝抬眼看去,果然是副相韩墨。他病体初愈,身着明紫朝服,眉目分明,只是有些苍白。
"韩卿之言有理,准了。"皇帝摆摆手,"只是这蝗灾一事,卿有何高见?"
韩墨微微一笑。君臣一唱一和把瑞英大学士摆弄了一道,料他欠下这个人情,以后也不敢惹事生非了。
延帝眼神透出真正的温暖,听到他下一句话后却愣住。
"此次蝗灾牵连边境安危,臣愿前往巡视,定能寻得解决之道。"他坚决地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此乃国之根本,不能有丝毫闪失。"韩墨显然早就盘算好了。"臣此去,有劳王丞相多多担待。"
憨厚忠直的王相果然回礼如仪,"副相且放心便是。"这下把皇帝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准奏。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延帝默品他语中深意,竟是一片黯然神伤。
想离开京城的人不止一个。赵珣封地在麒麟山一带,监守肃国边境,不象别家贵族子弟,一心图谋富庶的内陆。他此次回京半个多月,听闻蝗灾,担心甘州国那边有异动,便早早辞行回到了属地。
他的府第位于麝郡,等迎接的官员散去已然天黑。贴身小厮服侍洗去一路辛劳,他换了件水色宽袍靠在塌上看书。
门外总管请见,赵珣有些疲惫,揉着额角命他进来。忽听一声惊呼,"啊呀?!"但见总管身后跟着个文弱秀美的年轻人,直眉瞪眼地对着他好生无礼。
总管有些战战兢兢地打量主人,只见蘅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眼里俱是温柔的光彩。"何子敬?!你还记得我么?"
"草民......记得。"何子敬清亮亮的桃花眼在他脸上徘徊,有些迟疑,"你、你是那个给我包子的......?"
赵珣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指着自己:"蘅王赵珣。"
总管一声咳嗽,何子敬张口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跪下道,"王爷恕罪。"只是声音里却听不出欢喜。
"本王看你可塑之材。"赵珣上下打量,却没说可塑成什么材,"如此,你可愿意留在这王府之内领份差事?至少温饱无忧,等你日后考了功名,再搬出去无妨。"
"这个不妥!草民无德无才,难堪大任!"何子敬吓了一大跳,不觉从地上爬了起来,竟是要开溜的架势。
赵珣眉头微蹙,"你当这王府是什么地方?一百两银子的食宿钱,出不起的话休想一走了之。"果不出所料,那人苦着脸浑身上下摸了摸,只掏出两枚铜板。
仗势欺人的感觉不错。赵珣微笑着挥了挥手。"只要你用心办差,本王自然善待你。"
总管咳了咳,"王爷,是不是派人查查......"扫来一眼让他闭上了嘴,只好领着兀自发呆的年轻人下去安置了。
软榻上赵珣面上浮起笑意。那么多人对他巴结奉承,皆有所求,求官求名利求庇护,只有这个单纯到傻乎乎的何子敬,反而令他觉得有趣。
翌日赵珣和太守一起巡视田地。麝郡一带地势高寒,京城已是浓荫蔽日,这里冰雪消融殆尽,原野刚刚复苏。
泥土清新香气袭人,三三两两的农人推着牛车在播种,有些早耕的田地,已萌发出尺把青绿的新苗。
日头渐渐升高,一块地里忽然腾起乌云,瞬间席卷而来。农人们大乱,举着扫把衣物来回奔走,拼命扑打。一时间到处都是嘁嘁喳喳蝗虫啃噬麦苗的声音,令人作呕。
赵珣脸色寒冰,半晌道:"传令,命牵机营二百军士协助当地县官驱蝗。"他身为亲王,又是一方领主,自家地盘上格外威严。此刻一行人前呼后拥,何子敬远远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动了动没敢开口。
赵珣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却突兀地道:"子敬,你可是有话要说?"果然随侍的一众官员都侧目而视。
他语气和蔼,直觉却敏锐得吓人。何子敬定了定神:"草民家乡有个法子,用蒿草加苦艾焚熏,蝗虫受不了烟气,便能驱散。"
太守瞅准机会附和,"何公子这方子使得。"官员们立刻点头,阿谀如潮。果然赵珣神情稍霁,声调也愈发和缓,"子敬已是我王府亲随,不必自称草民了。"
朗朗天光,何子敬赫然一笑落在蘅王眼底,欣慰之余却不免想到,若是某人看见,不知又要怎样嘲讽于他。
五
麝郡最大的酒肆之中,临近正午坐满了食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听说蘅王殿下跟前最近多了个随从,形影不离的。那人有些本事,竟然给治蝗出了不少主意。"靠窗一桌,两个衙役就着些酒菜,推杯换盏喝得正欢。
"可不是么?我见过,啧啧,那模样长得,可真秀气得很。"胖子话音刚落,咣当!一个酒壶突然从天而降砸到桌上,震得盘碗都跳了跳。两人刚想发作,一抬头眼睛却直了。
桌旁一个青衣书生,琉璃般的眼眸弯弯,唇角含笑,说不出的斯文俊雅。他接过仆从递来的手巾,不慌不忙地抹着手道:"刚让掌柜开了壶陈酿,送给两位当个见面礼。晚生初来乍到,正想到太守大人那里谋个治蝗的差事。"
美酒异香扑鼻,馋得二人顾不得许多,招呼来人坐下。书生酒量甚好,询问片刻大概有了眉目。酒过三巡,胖子醉意朦胧斜睨着他,越看越心动,口水几乎流到桌上,色迷迷地道:"什么何侍从,来历不明,比不上公子你一根头发。想谋差事还不容易,包在我们哥俩身上!"竟伸手去摸他的肩膀。
书生坐着不动,冷冷一笑,"是么?"胖子的禄山之爪忽然被人一把钳住,痛彻骨髓,原来是那个标呛般的侍仆。
"给我把这两个瞎眼的东西扔到河里,好好清醒清醒!"敢跟他动手动脚,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啊?!救命!"两人被生生拽下楼,竟无反抗之力。那个胖子兀自嚷嚷,"爷爷我可是吃公饭的,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吃公饭?下辈子吧。什么王法,本官便是王法!"韩墨挑起眉毛,原本犯不着跟无耻小人动气,但他就是大大地不快。肃国皇廷就属蘅王最为矜持,老是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模样,谁知一回封地倒是风流起来。
韩相此次微服寻访,贴身侍卫全都扮作了仆从。几人跟了他三年有余。目睹衙役的下场,一侍卫悄悄地道:"大人动怒了?那俩家伙真倒霉,老大可是练错骨手的。"
"老四别乱说。"稍年长的侍卫比个手势,众人牵马挑起行李,快步追随主人而去。
两个衙役在河沟里喝了一肚子水,哭哭啼啼地回府衙告状。麝郡太守一看自己的小舅子也在其中,恼怒下命县丞前去捉拿。又听说蘅王殿下到田间巡视,急忙换件粗布衣服赶了过去。
天色高旷,暖风吹得人微醺。尽管未下雨,但源于麒麟山的大小河流水势不减,灌溉绰绰有余。
赵珣轻骑简从和一众官员议论着灾情,抬头正看见何子敬带着几名农人填埋死虫。他原本生得纤弱,此刻卷起了袖子埋头干活,汗水打湿了发丝贴在面颊上,风姿楚楚。
众人顺着王爷的眼光一看,心领神会,纷纷上前招呼。太守哈哈一笑,"子敬亲自出手,这些小虫也算死得其所了。"
赵珣暗骂这官痞无耻,又见何子敬退在一旁颇为局促,自然而然上前携了他道:"你监管此处的飞蝗动向,可有什么发现?"
"回禀殿下,确实有些不同。"他未说完,忽然前方河边一阵喧哗,只见十来名官差气势汹汹地围了过去,跟人动起手来。
蘅王虽然懒得理也不能不管,太守赶在头里高声道:"都给我住手!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官差们跳开一旁,露出四个装束差不多的旅人,闲闲散散,有恃无恐的样子。为首的青年脸膛黝黑,颇为菁明,恭敬地执礼道:"殿下安好?"
赵珣眨了眨眼,怎么会......?"韩支,你们不在京城守着那家伙,跑到本王这儿来捣什么乱?!"他打量了一下,果然是韩府"天干地支"四大侍卫。
"在下不敢擅作主张,王爷恕罪。"韩支笑眯眯地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