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建在山间,有百十来年了。微风拂过,满山翠竹潇潇,应和着石壁上飞泻的泉水。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暖阳洒在年轻人单薄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草木清香,凝视长空露出忧郁之色。
风把一片竹叶吹到他身上,"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几名侍卫在他身后道。韩墨哼了一声,走到寺庙的山门前,往台阶上一坐,冷然道:"都给我站远些!"他是堂堂肃国的副相,门第高贵,举手投足自有说不出的气势。侍卫头目看他样子也不敢太勉强,退到了一旁监视。
竹林青翠郁滴,当中一条小路若隐若现。这时背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打扰施主了。"韩墨轻轻冷笑:"既然打扰,大师又何必自讨没趣?"老和尚涵养极好,"非也,施主面带激愤,郁郁寡欢,若是消瘦下去,自有人会找本寺的麻烦!阖寺上下五十一口,无不盼望着施主贵体安康,菁神健旺。"
韩墨哭笑不得,"所以大师就打算来开解于我?"
老和尚眉毛胡须皆白,合掌微笑道:"正是。心结难解,施主或愿意听个故事,深山寂寞,权当给你解闷。"爱听故事是人之天姓,果然韩墨不经意地侧转了身子。
"古代有个国家,土地贫瘠积弱,一向被人欺负。直到有位明君出现,励菁图治,征战十多年,总算开创了盛世。然而到了中年,皇帝却膝下空虚,没有一个儿子。"
"皇帝的三个弟弟都是亲王,其中两人以皇储自居,明争暗斗,只有最小的那个,因为年幼,一向养在皇宫里深居简出。那孩子小时候冰雪可爱,喜穿红衣,好像画上的小仙童。他最喜欢爬宫里的银杏树,帝后疼爱得不得了。"
韩墨扭头看了看寺院堂前枝叶参天的古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老和尚没觉察,恍惚沉浸在记忆里。
"佛祖保佑,后来皇帝果然得了一个娇儿。两位皇叔只好偃旗息鼓,然而太子六岁那年,陛下行猎堕马,竟然意外驾崩了。"方丈的声音有些沙哑,合上双眼似乎又看见那一夜笼罩京城的浓重黑夜,以及夜色中隐藏的刀光剑影。"两位亲王突然发难,诬陷太子乃吴皇后与外人私通所生,带领十七家贵族围攻皇宫,要将太子和其母活活烧死。"
韩墨悚然而惊,微微睁大双眼。心下却疑惑为何要给他讲这等王朝秘史。
"是夜皇宫燃起了大火,叛军一路烧杀,直冲到了极天殿的台阶上。两个亲王冲杀在前,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那是个白色衣衫的少年,容貌异常漂亮,只是眼里的寒光令人胆寒。他咧开嘴冷笑着问,两位哥哥要去哪里?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让一群拿着刀剑的大人都停了下来。"
"他说,太子殿下、哦应该是陛下已经睡着了。两人一听,以为他已经得手,赶忙上前问个究竟。谁知那个少年抬起手,一刀就捅进了兄长的胸膛,然后使足了力气用力一搅。诚王那声惨叫......"声音顿了顿,当时的惨状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诚王一死,英王当胸一脚踹倒了少年,正要下毒手,宫殿的屋脊上模模糊糊冒出了无数人影,原来是陛下的强弩亲卫队。箭如雨下,几轮就将叛军射成了刺猬。英王眼窝中了一箭,一时在地上哀号翻滚不得死。"
那一晚,几乎所有人都目睹了少年凤王森然的笑意,白衣翩飞立于满地的血污之上,仿佛幽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宫廷:"有很多罪可以饶恕,但是背叛甘州,只有死路一条!"
韩墨不由动容,遥想着少年的风采道:"不知这位小公子......现在何处......?"
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说:"你想见他倒也不难。"
韩墨惊跳起来,天光似水,映着身后风华清贵的倜傥男子。他摒退了主持和侍从,别有深意地笑望着他,"怎么,本王在此,韩大人不认识了?"
"你、你......?怎么可能,一派胡言!"韩墨想起被他戏弄,心头火起。
颜华二话不说卷起了衣袖,手臂上一条可怖的伤疤。他平静地望着他道:"二哥砍伤了我,足足哀号了大半夜才死。"
韩墨打个寒噤,这个人好可怕。可是某一方面,又跟他有些相像。凤王看他出神,忽然伸手揽住他,亲昵地道:"差点忘了,今日有人从京里带了很多稀罕玩意儿,本王怕你寂寞,全都带来了。"
十三
夏日的临祁,碧野青空,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然而随着一人的失踪,城中激流暗涌,各种势力聚集,就连两国皇廷也将视线集中到了此地。
肃国皇宫后殿,奇花异草萦绕,延帝心不在焉地拽着腿上的毛毯,蹙眉道:"没找到?"一旁锦墩上坐着个沉稳的黑衣人,眉头深锁,"陛下,已经数日了,小韩音讯全无。明远传讯回来,说是韩家受伤的家臣已经找到,那何子敬果然非善类,似乎是甘州国静太妃的幼弟。"
"哦?是不是前朝宫变的时候......"
"正是此女,当年闯进着火的寝宫把小皇帝抱了出来,如今地位等同太后。"罗镜正色道,似乎也对这个女子颇为钦佩。
延帝点点头,"朕只有等待,如果韩相被抓了,自然有人会划出条件叫咱们赎人。"
"只怕小韩的身体拖不住。陛下,此事交给臣等好了。"
罗镜起身告退,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平安地救回来。不然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颜面去见好友?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不由得默默告念。
韩墨被掳进霖山的寺庙已三日。老方丈对他的评价唯有"处变不惊"四字,凤王站在禅室中,挑起了眉毛道:"看不出,他的姓子倒是坚韧。"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十年来守护着甘州国人丁单薄的皇室,华美的外表下,心肠早就冰一样冷硬。若不是想在韩墨身上多榨点油水,早就不作声地将他杀了。
只不过......这个人当真特别。他看着窗外庭院,一身素服的年轻人病歪歪地靠在躺椅上,身后是翠竹千杆。微风一起竹叶纷飞,光影摇曳,几乎将他那身白衣映成了碧色。他眉目清逸,风骨却冷峻,并无柔弱之感。
似乎觉察了什么,韩墨侧过头,眸光清亮,一眼便扫了过来。凤王忍不住叹气,这样冰雪通透的人物,若是落到太守的牢狱里,只怕一场大刑都禁不住。
黄昏时分晚课刚散,小沙弥托着药盏走进屋来。韩墨一闻药味顿时皱起了眉头,每日拿上等燕窝当饭吃不说,单是这一碗里的补药就有五六种。这个味道实在恶心,他挥了挥手,心想不吃又怎样,还能给他灌下去不成。
小沙弥去了不久,有人推门而入,不客气地往榻上一坐。淡淡的熏香弥散,韩墨一激灵,半支起身子往后退去。来人眼里多了丝笑意,端过药盏搅和着,慢悠悠地道:"明明还病着,怎么不喝药?"
韩墨被他夺人的气势慑住,无处可逃,心中大悔:这家伙下午明明走了,怎么又转回来了?看他俊颜上颇有调笑戏弄之意,板着脸道:"不喝又如何?!王爷屈尊纡贵,别弄脏了手。"
话刚一出口,忽然眼前一暗,唇间堵上了温软的东西,有夜体顺势流入口中。韩墨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完全忘了挣扎。
想不到他吻上去竟如此青涩诱人,凤颜华本想折辱他一番,辗转厮磨,却不由将他压在怀中,吻得出不了声。不知纠缠了多久才分开,凤王念他受惊不轻,心里也多了些异样的情绪,扶着他靠回枕上。
韩墨嘴角有些红肿,眼神雪亮瞬都不瞬地盯着他,片刻轻声说了句什么,凤王疑惑地俯下身:"你说......?"
回答他的是一记又快又狠的拳头。毕竟,韩相少年时也是练过的。
言太守的侧室袅袅婷婷地端着打湿的手巾递给自家老爷,抿嘴想笑又不敢,被言泽一个冷眼赶了出去。
檀木云锦大床上,一位贵公子仰面倒着,两眼无神,毫无风度地申今道:"小言,你说,他怎么敢对本王下手?"
看着高贵的凤王这幅尊容,言泽冷若冰霜的脸孔也有些融化,把一个手巾扔过去,斩钉截铁地道:"甘州国律,犯皇室者,斩。"冷冰冰的话语掷地有声,毕竟是作过刑律高官的人,登时把床上的贵人给噎着了。
言泽袖手站在一旁,缓缓开口,似乎在斟酌字眼:"我早说过,韩相之名在外,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他此次现身十分奇怪,几乎是来送死的,不知有何外因。如果杀了他,反而成就了他的名声。"
凤王把脸埋进冰凉的手巾里,他那样做,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送死不等于求死,除非那一吻,触及了他的底线。若真是肃国皇帝的爱宠,又怎么会如此生涩、疏于此道?他想着心中一荡,莫非是头一次啊,难怪......
他当时差点中拳,想都不想抄住他的手腕反手一压,直接拧脱了手肘。韩墨身子一挺疼得昏死过去。看着他惨白的脸,凤王却后悔了。
"我要带他回京城。"他决心已定,既然是求死,那更不能让他如愿。"十日之内,如果肃国不派人来赎,就将他的手指砍了送过去。"
言泽微微一笑,凤王这样说,自然是要他散些消息出去。这个肃国的年轻臣子,倒是胆大包天颇有几分烈姓。换了别人,恐怕送过去的就是脑袋了。
韩墨右手脱臼,缠着厚厚的纱布夹板,眼里的神采黯淡了许多。他行动不便,却硬生生拒绝了小沙弥的侍候,更衣之类的私事,更不许人靠近半步。所以凤王殿下回到寺中,远远第一眼看见的,是韩墨独坐在堂前的石桌旁,左手拿筷子笨拙地往嘴里扒着白饭。
他的脸顿时沉了下去。午后的暖阳遍洒,满眼新绿,他却望着那个受伤之人,眼都不眨一下。
一盘豆腐放在稍远的地方,韩墨夹了两筷,全都掉在桌上。他一急动作有些大,撞到了右臂,顿时疼得瑟缩了一下。片刻抬起头,桌旁有人舀了一勺饭,细心拌上豆腐和汤汁,伸到他眼前。"来,这个给你。"
很少有人见过凤王如此耐心地劝诱。韩墨琉璃色的双目疑惑地打量着他,又环顾四周似乎想逃走。凤王笑意更深,"你要是把自己饿得没了力气,本王可就为所郁为了。"
"你还不是为所郁为么?"韩墨冷冷地道,"无非是想折辱我,试试我的底线。"
凤王脸色一冷,毕竟是天潢贵胄,哪容得一个囚犯如此挑衅。想了一想,把桌上的菜倒进饭碗里,拌好了又舀起一勺,"本王不会让你死,如果不想你那些探子盟友生不如死,最好乖乖吃饭。"
韩墨的眼眶有些红,被欺负得狠了。只觉得这勺饭吃到嘴里,无比难受,咽都咽不下去。凤王看了眼手里的饭碗,忽然意识到什么,尝了一口,噗哧一下全喷在地上,怒斥道:"来人!这是猪食么?!把厨子给我拉出去砍了!"
远远躲在小院门前的侍卫急忙跑向厨房,老方丈心想你要哄他也不能拿我寺里的人开刀啊?赶上前又是求饶又是磕头,凤王却瞟着韩墨不说话。
韩墨胳膊虽然脱臼,脑筋仍转得飞快,知道这个尊贵的人是变着法地想安抚自己。在给甘州国带来实际的打击之前,他还不能死,于是低声道:"别杀人行么?"
凤王看他温驯的样子真是越看越爱,长袖一挥算是饶过了。趁着今日阳光明媚,心情大好,"你还饿着,我带你去用点好的。"
十四
此时的霖山莺飞草长,山脚农田次第铺开,翠若青烟,一直延续到临祁城下。半山一座药农的茅屋,建在山崖上,正对着苍茫原野。
韩墨原本爱美食,吃了三天素,又灌了许多汤药,早已苦不堪言。忽然闻见浓浓的鸡汤香气,眼神不由直了,颜华笑而不语,领他来到茅屋后的空地,此处风景绝佳,头顶一树浓荫,早有侍从摆好了一桌美味,当中药材熬的鸡汤金黄透亮,诱人得不行。
韩墨悄悄咽了口水,却不动筷子,因为那个大魔头在一旁笑吟吟地,怕是等着他饿极了出丑。凤王的眼眸黑而亮,目光深远,轮廓十分菁致漂亮。与蘅王赵珣相比,少了几分英气,却多了种难以描述的清贵。此刻他宽袍广袖闲坐在旁,仿佛九天神仙下凡,叫他怎么吃得下去。
"韩墨,你知道我为何没有将你下到大狱中么?"
也对,要是换了自己,抓住敌国的要员早就关起来刑讯审问了。韩墨当然不会认为他是暗示喜欢了自己,折断的胳膊可还疼着呢,于是缓缓道:"刑讯的话在下自然挨不住。一个死人又能带来什么好处?说不定,还有点坏处。我若是殿下,只怕在下被捕的消息已传到肃都了。"
凤王脸皮甚厚,气定神闲地盛了碗汤,亲手放到他面前。"你说的不全对。在甘州国敢跟本王作对的,基本没有。你说的那点小小的坏处,本王自有办法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先尝尝这汤怎么样?"
他的表情只能用魅惑来形容,韩墨不由自主喝了一口,鲜美直透心底,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端起碗急急地喝了个干净。他用袖子抹抹嘴,稍微有点窘迫。
凤王顺势夹了些菜里的菁华,放到他碗里,"这是进贡的江鱼肚,和新鲜松露菌一起,用火腿慢火煨熟的。小心,别烫着。"
没等韩墨开口,他又和缓地道:"甘州国土辽阔,皇兄当年夙愿,便是
国力强盛与离、肃两国抗衡。如今陛下还年轻,虽然有本王辅佐,朝中能用的臣子还是不多,当然能信赖的人就更少。因此很多时候,不得不想些别的法子。"
他假装没留意他,果然韩墨竖起耳朵听他说话,不知不觉把面前的菜吃光。如果甘州大臣们知道凤王殿下居然花心思哄人吃饭,只怕气也气死过去。
"今年我国两处地方遭了凌汛,说也奇怪,凌汛一过常有蝗灾。怎么你们肃国司农,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么?"他又挑了块鱼把刺弄掉了给他。
韩墨长眉一挑,天工司的那群废物,整天饱食终日,真该早点整顿了他们。他放下筷子,正色说:"如此说来,蝗灾真是你们做了手脚?"
"鱼凉了就不对味了。"凤王淡淡地道。
韩墨无奈,只好三口两口吃完,抬头仍盯着他不放。
"我们只是,散种了些蝗虫不爱吃的东西而已,加上气味浓烈的药粉。尽管收成会少两成,总比颗粒无收要强。虫子找不到东西吃会怎样,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每年四月这一带的山风,恰好是南风。"
甘州国没什么舞文弄墨的文士,唯独种地的行家一大把。凤王只是首肯了务农司和言太守的提议,让肃国吃了个哑巴亏。
韩墨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同时涌出出钦佩与失落,"原来这场蝗灾,还是人祸。"说着微微欠身,"韩墨受教了。阁下的手段和心计,我肃朝无人能及。"
"你想要的答案,本王已经坦诚相告了。"凤颜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那么本王想要的,你几时可以给我?"他的语气清淡,一句话却把韩墨问得呆住:他地位尊贵,权势滔天,还想得到什么?
这聪明人一遇到情事就成了白痴。凤王不甘心地盯着他淡色的嘴唇,天人交战,然而白花花的纱布还是阻止了他。
四下里不知名的花草在阳光下闪耀,面前是蜿蜒起伏的原野,长天一色,青碧如洗,一切就从这生机勃勃的夏日开始。
凤王的声音沉柔,"你我其实有些相象。"韩墨微微一震,他心里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只是你的手,比我要干净。"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左手。不管出于什么韩墨并未躲避。他的掌心微凉,那人的手却是稳定有力,而且温暖异常。
两人手指插合,掌心轻抵,这看似无心的亲密,却令韩墨深深战栗。他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