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今早飞鸽传书,一字一句针扎似的,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不可救药的混蛋。
"为师知道你心冷如铁,劝过小韩数次。但这孩子跟我说,你必不负他。
你可知道,六年前北风岭一案,是他豁出姓命救你,自此寒毒入体,且终身不能子嗣。
他知你嫌恶他,不愿你烦恼,所有话都藏在心里,也不准别人言明。
这些年来,他暗中替你跟圣上除去隐患,扶植忠臣,呕心沥血费尽了心思。如今,你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你就是这样对待他一颗真心,满腔情意的?!
八
北风岭,是几乎撼动了整个肃国根本的要案。当年先帝膝下只有三个皇子,最年轻的太子乃皇后所出,平时兄友弟恭,和睦亲爱,被举国传为佳话。
大皇子赵翎的封地在北方,每年冬天狩猎,曾敬献过整张的雪豹皮给父皇,叫两个弟弟好生羡慕。这一年大雪封山时,太子赵衍和赵珣终于求得帝后恩准,随着兄长一起入猎场。
大雪过后,天空清湛如水晶。众人簇拥下,太子握着弓箭跃跃郁试,赵翎急忙命人把爱马"火流云"换给了他。一旁的赵珣看那匹马通体火红,修长神骏,自己的马却是普通的玉花骢,略微不快,只是脸上没露出来。毕竟,太子身份与己不同,大哥自然有他的道理。正想着,太子忽然跳下了马,"二哥,你的骑术比我好,不如咱哥俩换换?"他十分认真地说。
大皇子顿时脸色一沉,赵珣急忙翻身下马:"这如何使得!"推托了半天,太子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赌气道:"你若是这么见外,这马我不骑也罢!"温和的人执拗起来谁也没法子。赵珣只好硬着头皮骑上去。大皇子策马跟在一旁,没说什么,嘴角耷拉着有些不快。
十几名猎人放狗,跟随着三位皇子冲进林中,左近还有百人拱卫。嘈杂声惊起了无数雪兔、野鹿之类的,箭羽嗖嗖地穿过,很快就有所收获。太子兴起,忽然看见雪原上有个东西一闪,依稀竟是银白色的豹子毛皮。他高声欢呼,纵马就追了上去。
等赵珣发觉,太子一人一马只剩下了雪原上小小的背影。他大急,跟赵翎嚷了几句,骑着火流云就追赶上去。寒风象刀子似地刮着他的脸,他死死盯着前方,没留意左近追赶的侍卫和猎手都被远远甩下了。
大皇子率众追了一会终于勒马,注视着茫茫雪地的尽头,两侧高山上寒气氤氲,不由阴沉着脸训斥道:"怎么搞的,还不快调集人手给我找!太子若是有个闪失,你们提头来见本王!"
赵珣第一次知道寒冷的滋味。身上的貂裘根本不能抵挡深山里的寒气。两人的马匹在冰上滑倒,不能再走了,火流云倒在雪地上哀鸣不止。兄弟二人只好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天就要黑了,寒风化作了地狱般的哀鸣,夹杂着雪片石子袭来。赵珣扶着太子躲到了一处山洞里。赵衍脸色冻得发青,哆哆嗦嗦地躺在他怀里,渐渐的,夜幕低垂,两人连彼此的面孔都看不清了。
夜空中繁星璀璨,与茫茫雪原清冷的幽光辉映。风止息了,然而寒冷无处不在。骤然响起的狼嗥回荡在山谷间,赵珣下意识地抱紧了弟弟。"二哥,咱们要是死了,下辈子还在一起好么?"太子打着寒噤艰难地道。
"胡说八道,你是我朝储君,万民景仰,一定不会有事的。"赵珣听他口气不对,顿了一顿,"再说,皇兄一定会找到咱们的!"
太子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我怕大哥,是赶不到了!"一股恐惧渐渐弥漫开来,赵珣干笑了几声,"怎么会?小时候他最喜欢你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一份。"
"你说得不错。只是,二哥,若是我骑了那匹火流云,你还能......追得上我么?赵衍安静地道,"果然是好兄弟啊!"声音比冰雪还冷。伤心过后浓浓的倦意袭来,他逐渐坠入深沉的梦里。
赵珣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了。眼前不由浮现出小时候两人一起捉迷藏,他找不到自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样子。就着雪光,只见他眼角一道泪痕,化成了冰珠凝在鬓边。"我答应你,咱们生生世世都是兄弟。求你别死!好不好......"他边说着,冻僵的手指解开了衣襟,将赵衍整个人贴身抱紧在怀里。
真安静啊,他想,就这样合上了眼睛。寂静的夜空中,一道长长的流星划过了天际。
北方行宫愁云惨淡。太医们围绕在两位病人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床边把脉,眉峰紧蹙,太医令战战兢兢地上前道:"罗大人,太子殿下刚刚已经醒了。"
"嗯,就按刚才的方子服药。至于他的腿,就要看造化了。"罗镜随口吩咐道,眼神却未有片刻离开过赵珣的脸。原本英姿飒爽的少年昏迷不醒,面无血色,寒毒正一点点侵蚀他的身躯。然而他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坦然。到底什么样的勇气,令他在风雪中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了亲生兄弟。
罗镜大为后悔,他带着侍卫赶到北方领地,得知的第一件事,就是两个皇子失踪了。还是晚了一步,陛下那里,又该如何交待呢!
这时候门帘掀起,一个满身雪花的纤瘦少年跌跌撞撞扑了进来,看见病榻上的赵珣,顿时眼睛红了。"小韩!"罗镜看见他的样子,终于动容道,"你先别急,你师兄他暂无大碍!"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到了第三夜,赵珣仍然沉睡,颧骨下透出了阴影。太医们知道已是姓命交关的时刻,蘅王若是不治,所有人的姓命谁也逃不了。"事到如今,即便是非常的法子,也得冒险一试了!"众人的目光都凝集到一人身上。
罗镜高挑的身形凝固,那个孩子,是好友仅存的骨血,现下却成了救命稻草,命运竟是如此的冷酷!
"大人,您还在犹豫什么?!韩公子和殿下功力相当,若是能吸收一部分寒气施以化解,说不定能救殿下一命!"
罗镜勃然变色,厉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别忘了他可是韩门唯一的传人!"他胸中哽咽,始终不能决断。
太医们寂然无语。罗镜蓦地转身,素服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撩起衣摆重重跪在他脚旁,姿态绝然,令人难忘。"师傅!"他轻声唤道,清亮的眼中全是哀求。罗镜抚着他的头顶半晌,悯然道:"你可是决心已下?"
"是!我以韩门家主之名立誓,今日所为,是韩墨衷心所愿,求师父成全。"少年时的他傲如雪松,凄然一笑,绽放光彩,"只要能救他,就算牺牲这条姓命,也在所不惜!师兄将来,必不负我!"
罗镜深深叹息,但愿如此。
肃成帝二十二年,冬,皇长子谋害太子、二皇子未遂,贬为庶人流徙千里。或许打击过甚,几年后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成帝睡梦中溘然长逝。据宫里的人说,陛下遗容安详,面带微笑,似乎终于见到了极为思念之人。
九
韩墨一入了甘州国境,就鬼使神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跟踪的人回禀说在渡口根本没见他下船,可能畏惧何公子的手段,中途放弃又折回去了。
何子敬啼笑皆非,"你是说,堂堂肃国丞相不战而退了?"手中折扇狠狠敲在密探首领的肩上,"给我听好了!还有几日凤王殿下就到了,若不能将韩墨捉拿,唯你们是问!"他自觉得那封信写得毫无纰漏,谁知韩墨来是来了,明摆着没怎么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实在叫人气恼不已。
甘州边境重镇临祁,黄昏时分,城东南的医馆仍挤满了人。只因今日是京城静峰堂的叶大夫出诊,十里八乡的病人都赶来了。叶大夫号称"妙手神医",与肃国名医大儒罗镜齐名,医术菁妙,就是脾气古怪了些。天刚擦黑,就有两名倨傲的小僮出来赶人,"散了,散了,今日三十名额已满,明日看早!"
众人都知道叶大夫的规矩,有个别不愿意的,小僮眼睛一瞪:"何必惹我家先生不快?!"便也老老实实地散了。堂上只剩一对外乡来的夫妇,年轻汉子满身尘土,小心地陪伴着妻子。虽然装束朴素,那女子面上却盖着轻纱,只露出双眼,但见睫毛甚长低垂着,十分疲倦的样子。
蓦地内室传出一声惨叫,似乎是先前进去的病人发出来的。汉子立时紧张地站了起来,转了两圈低声哀求道:"咱们还是走吧?"可是妻子无动于衷,他只好又坐下来。两个小僮啧啧称奇,都道如今世道还有如此恩爱的夫妻。
叫声嘎然而止,年轻汉子一抬头,忽然看见原先被抬进去的病人,不到半个时辰竟然自己走出来了,一边还不住地向门里作揖:"谢谢叶神医!"看那人神完气足的样子,他不由瞪圆了眼睛。一旁女子已站起身,扯扯他:"我们进去吧?"
小僮将两人引入内堂。黄檀几案上,一青衣男子正伏案疾书,病人进来头也不抬,拍拍案上的锦绣软垫,"伸手!"手伸过来,叶明远熟稔地按住病人寸关,微微凝神不由一愣,蹙眉道:"为何不早点来治?现下病灶入了五脏,如何医得?"
话音未落,被人狠狠地揪住了衣领,"你说什么?!你这庸医!"
"韩支!不得无礼!"韩墨飞快地扯下面纱,喝止住了他。
叶大夫盯着他愣了片刻,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不依不饶地道:"小韩!小韩!有人欺负师叔!"这位名医看上去年轻,一双秋水明眸,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他方才诊脉时不苟言笑,皱着眉头,谁知一转眼却是这副无赖模样,直把韩支看得目瞪口呆。
韩墨擦拭着脸上的脂粉,叹口气道:"行了,别装了。你手里的针和刀子我都看见了。"
叶明远悻悻地缩手,"小时候白疼你了!"
"小时候谁说要把我卖掉换果子吃?谁丢下我们师徒三人好几个月不归?又是谁坐拥十三家医馆还老伸手要钱,害得师傅大半年没酒喝?!"
他说一句,叶明远就往后退两步,等他说完,不可一世的大名医已经缩到了医案后,嘀咕着:"这孩子怎么就是不乖......"
韩墨琉璃水色的双目弯起,带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小师叔,今次你帮了我,我们就一笔勾销如何?"
叶明远命人关上医馆大门,亲自掌灯引着他们来到客房。韩支始终惦记着方才他把脉时的论断,忍不住道:"叶大夫,我家主人的病......?"
谁知高挑的美男子摸了摸衣领,显然余怒未消,冷冷道:"你方才不都听见了吗?"说完砰地一声把他关在了门外。
厢房里,韩墨负手站在一幅画跟前,叶明远转身对着他孤单的背影,郁言又止,终于正色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你怎敢这样闯来!师兄他知道么?"
"我怕师傅气死,只好不告诉他了。"韩墨轻描淡写地一笑,"此外,我一个家臣在此地失踪。有人虽然写信来要挟,但是那种色厉内荏的口气,明摆着人不在那里。我要你帮忙查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明远点了一下头,"还有呢?"
"还有关于蝗灾,恐怕边境一带秋后会有饥荒。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做!"韩墨的声音透着疲惫,在师叔面前,终于能卸下满身的戒备。真累啊,血仿佛都流光了。叶明远无声地走近,扶住了他的肩,"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了。阿珣那个混小子......"
他身上有股熟悉的草药香。韩墨浑身松弛下来,向后一倒正靠进他怀里。"小师叔!别说了......"他喃喃地道,叶明远知他已筋疲力尽,面带悯然,将他扶到榻上躺下。韩墨抓住他的衣袖,"我就睡一小会儿!"
他手一松安然睡去,叶明远轻轻把住他的脉,眉头越皱越深。
临祁是边境第一大城镇,也是甘州和肃国通商货运的集散地。城北集市一溜米店,各色杂粮稻谷堆得冒尖,门前人流不息颇为热闹。日头升高,一辆马车停在最大的南记米店门前。掌柜的抬头一看,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伙计立刻迎了上去。
来客一副书生模样,湖水长衫,清爽斯文,只是右眼下有块黑色胎记,十分碍眼。几个伙计禁不住盯着他猛看。那人似乎习惯了,也不介意,负手环视店内一圈,冲着一个摸算盘的年迈伙计道:"店家,这米怎么卖?"伙计连眼皮都没抬,掌柜赶忙道:"客人想要什么米?小店有上好的京稻,还有......"
客商笑了笑,琉璃般的瞳孔晶亮,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你怕是做不了主吧?我问你们东家呢!"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停下,老伙计这才慢吞吞地抬头,鬓角斑白,一张麻子脸,不出声上下打量着他。
"客人好眼力。"掌柜卖了大半辈子米,从未见过如此风雅的男子,通身只在腰间系了块玉佩,神韵内敛。他的微笑中有种无形的压力,店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米店的东家终于站起来,颤巍巍地道:"原来是老主顾家的少爷!令尊今年不过来了是吧?您远道辛苦,请里间用茶!"他浑浊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门外的马车,"柱子去把客人的马喂一喂!别挡在路上了。"
他在年轻客商面前深深弯下腰,做出相请的手势,亲自引他进去了。掌柜的和几个伙计愣了神儿,东家怎么说也是这行响当当的人物,再大的主顾也没见他如此的谦恭过。
过了一个时辰,忽然有大批军士封锁了集市。领头的参将骑在马上,何子敬跟在他身后,两人看了集市的情形,面面相觑,脸都有些发白了。"张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参将瞪着一个士兵,"何大人问话没听见么?!"
那人支支吾吾地道:"小人奉命盯着集市,确实看见有辆马车驶到卖米的那边,车上人进去似乎没出来,看样子有点象疑犯。那辆车还在,我、我一定认得的。"
可是,混在许多辆车里,就不一定了。
众人面前的集市里,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竟冒出了三四十辆马车。抓来米店的人质问,掌柜摊开两手:"大人,今天六月十五,正是官家进粮的日子。这不都是给您龙骑大营和京城预备的么?您看看,单据在此,也不能耽误吧?"
劈面一股浓浓的马粪臭气,何子敬看着满地瓜菜粮食,气得一言不发掉头便走。参将无奈只好撤兵,垂头丧气地追着他去了。稍晚又有官府的人来询问,还拿了画像,南记米店的伙计异口同声来的是个疤脸人,至于长相么,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十
韩墨早就出了集市,领着韩支在茶楼喝茶。天光尚好,远远地瞧见一大队人往城北扑了过去,他端着茶杯,兴致勃勃地抿了一口,"动作不慢嘛!"韩支却紧张地看看周围,说不担心是假的,万一被人抓住......
"行了,这点心不错,你尝尝!"韩墨瞥着他调侃,这小子跟了自己多年,姓子急躁了些,倒是忠心耿耿。
品着香茶,他的心情舒展开来。方才与南老头商议,采购了一千石麦种和稻米,通过地下水路私运回肃国。只要蘅王接手,至少能将秋后的饥荒缓上一缓。
南家原本是韩门一脉。韩熙苓在世的时候,抓住南当家一点小错,将他们全家流放到边境,又秘密送到甘州安置,从此和韩氏断绝了来往。现在看来,或是为了保全他们不受牵连。南老头多年来心存感激,在米店里看见绝迹已久的韩门令牌时,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了韩墨跟前。一声"少主"喊得心酸,区区买粮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临去时,南老头还给了他一包药粉,说是今年甘州国播种时,田里都洒了这个。
韩墨从袖子中取出油纸包,打开闻了闻对韩支道:"这个我闻不出来,你马上拿回去给师叔认认!事关蝗灾一事,不可大意了。"他看侍从接过去之后坐着不动,挑起眉毛道:"怎么,我说话你都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