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更加棘手的两军对垒,启梁之前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根基初稳却依然风雨飘摇,没有让他御驾亲征的余裕。
而朝廷里当得重任的大将数起来连五个指头都凑不齐,底下的士气更是低迷,这样的队伍拉出去打仗,除了输还是只能输。
明争不行自然还是得暗斗,才从无数阴谋诡计中胜利得到皇位的任极此时对这套称得上拿手至极,几套连环计下来成功扳倒符离数位将才,解了启梁的危机。
形势顿时又倒向启梁一边,以边关新建立的城镇为补给线,他开始步步进逼毫不手软的蚕食鲸吞符离,立志要将它变成启梁版图上的一块。
如今战事已定大权在握,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个老东西和一个女人给牵制住。忆起刚才的种种,任极目泛寒光,胆敢妄想操控他,日后定要赵家满门全部后悔在世为人,而这个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闭了闭眼,将那两张令人厌恶的脸庞逐出脑海,在越见明亮的星光中,他又再次想起了那个男人。
对了,莫纪寒,当初,自己是为什么要将抓入宫中的?
对于亲手葬送启梁十万大军间接造成父皇驾崩的那个男人,几月前的任极也是只闻其命而已,至于为什么用了奇袭将人抓来而非直接用计假手他人除掉,除去要亲手报仇这个理由外,任极觉得,他更多的应该是想看看这个男人。
作为一个男人,谁年轻的时候不曾想过沙场纵横,痛快淋漓的拼个你死我活,尤其是能棋逢对手,当为人生一大快事。而莫纪寒,当初在他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对手,只可惜,现实容不得他在战场上与他一较高下,在他心中造成了不小的遗憾。
不过任极也没想到,在决定将莫纪寒抓来的同时,倒是在两人之间开辟了另外一个战场,虽然没有运兵帷幄万马奔腾的壮烈,但两人间更加直接的对决,也更加刺激。
杀他,一开始是有这个想法,若非他,自己不会当上这个倒霉皇帝,当初可以说是恨得要命。但到如今,已经淡到几乎很少想起,连复仇说出来都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罢了,反正刑也动过了,他没死算命大,而且以整个符离作为复仇的代价,已经足够,相信他的那个父皇地下有知也会知足。
而那位骁勇善战刚硬倔强的将军,还是当他的俘虏来得更好。
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摩挲了下,仿佛正在感触干爽又充满的弹性的肌理和那双不屈的眸子,想起今早的对峙,他不由笑起来,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男人,戏弄起来与其说是有趣倒不如说是——可爱。
如此征服这个男人,感觉似乎比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对决更让人激动,当然,他没上过战场,无法真正做出明确的比较,但那种深刻燃烧在心里的火焰不容忽略,他的心在叫嚣着那个男人的臣服,以一种绝对的方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择手段。
想起未来会从那个男人眼里见到臣服的眼神,坐在庭院里的任极就感觉快意无比,早春的冷风吹在身上只觉舒爽,让他突然很想喝酒,不想惊动那些奴才,施了身法轻飘飘的掠上屋顶,不多时就拎着只酒壶坐回原地。
自斟自饮,任极发觉今天晚上也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难过,眼见天边渐渐泛青而后变白,他随手扔下已空的酒瓶,循着原路踱了回去。
床上的女人还在沉睡,唇边犹有一抹满足的笑意,任极自行取过衣服穿上,在经过床边时冷冷瞟过一眼,很快,她就会笑不出来了。
算得上彻夜未眠的任极精神出奇的好,回寝宫换过龙袍上完早朝,又在御书房批了大半天的折子,连盹也不见打一个。
期间郑海将收集而来的东西呈给他,任极不过随手翻翻,冷哼一声又将东西扔还:“郑海,把东西给子砚他们,叫他们好生斟酌。这事紧要,要搞砸了叫他们提头来见。”
郑海应诺,收了东西匆匆离开。任极处理完政事后发觉已近傍晚,伸个懒腰,他心情很愉快的再度走进了那座可以称之为被人包得水泄不通的偏殿里。
他去的时候,莫言和柳莺两个宫女正站在桌子前,莫言正以带着哀求的口气说道:“公子,你就再吃一点吧,我和柳姐姐花了不小心思做出来的,这样倒掉好可惜。”
没人答话,莫言的声音又开始继续:“公子,是不是这些都不合你的胃口,要不你说说你想吃什么,我和柳姐姐再去做来。”
还是没人答话,任极推门进去说道:“怎么,看来莫将军对朕这里十分不满意。”
莫言和柳莺慌乱转身跪下,任极扫一眼莫纪寒铁青的脸色,走到堆得满满的桌子前撩袍坐下:“莫将军不吃,朕可饿了。”
柳莺一听赶紧道:“奴婢这就去准备碗筷。”
莫纪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莫言站到任极身后随便准备侍候,略一抬眼就能见到莫纪寒差到极点的脸色,不由暗暗担心,又想起皇上叫他“莫将军”,原来,他也姓莫么?
莫言打小就是孤儿,有记忆以来便是在乞丐堆里讨生活,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没人给她起名字,乞丐都只关心填饱自己的肚子,谁会在乎一个可能随时会死的小女孩。到后来长大一点,糊里糊涂的被人贩子给拐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瘦又小,脸蛋又非绝色,没哪个青楼妓馆肯要,差点被卖不出钱的人贩给活活打死。
也算她命不该绝,碰上了出宫办事的郑海,正巧宫里补充新宫女,郑海顺手就当捡个便宜将她买下来,从此脱离乞儿身份。虽然宫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挨鞭子板子也不是没有,但至少能吃饱穿暖,所以她很知足,更何况还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莫言。
名字自然也是郑海取的,因为在她先前十二年的人生里压根没和人说过几句话,一开始说话说得磕磕绊绊,等到说流利了也是二年后的事,很希望能和别人多说几句。
郑海怜她身世,加之她其实很活泼讨喜,所以管得也不多,不过为了提醒她言多必失,便为她取了这么个名字。若非任极在前面已经杀了两批,新人又没调教到位,郑海其实颇有些舍不得这个伶俐的小丫头,带去偏殿前更是千咛万嘱,只望她能保命。
小丫头除了总想找人多说说话,最大的愿望便是这世上能有自己的亲人,郑海在她心里跟爹爹无异,此刻听到莫纪寒名字,尽管她并不是真的姓莫,心里却也悄悄当了他是如同哥哥一般的存在。
现在眼瞅着莫纪寒越来越难看,她心下着急却苦无办法,这时柳莺正拿了副碗筷回来,她眼珠子一转,见柳莺给任极盛汤,便也有样学样走过去给莫纪寒盛了一碗,轻声道:“公子,你不想吃别的就再喝碗汤吧,不然晚上肠胃会不舒服。”
汤碗递过去,自己自然而然就走到莫纪寒身后去,趁着两人交错的空当,偷偷扯着他的衣袖轻拉了两下。
莫纪寒被她扯着袖子,下意识的便看过去,瞧见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肯求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想起她总追在自己后面要自己加衣服,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最终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和莫纪寒比起来,任极倒是大大方方,喝汤吃饭,吃完还不忘夸夸两个宫女:“你们做的?手艺不错,已经和御膳房的差不多。”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目光往莫纪寒扫过去:“莫将军怕是不习惯我们启梁的吃食,你们不妨好好学学符离的,凭你们的手艺,想必做出来的应该合我们莫将军的胃口。下次我来,可不想看见莫将军这副憔悴模样。”
说到最后,语气变冷,两个小宫女哪会听不怕他话外的意思,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称是,任极看着莫纪寒青白交错的脸色微微一笑,放了碗筷走出偏殿。
他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来,等着看倔强的将军被自己从方方面面打破后是何模样。
第 24 章
莫纪寒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大桌子菜色和跪在地上的莫言柳莺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沉了一张脸不言不语。
莫言和柳莺见他神情冰冷,都不禁暗暗打个寒颤,这都三天了,他却粒米未尽,本就消瘦,在皇上的那番话之后更是瘦得厉害,想起皇命和那阴沉的语气,越发的觉得自己前景黯淡。
皇上并未说什么时候会再来,这样的不确定更像把锋利的刀刃时时刻刻悬在头上,说不定就在哪一天他的突然到来就会收了她们的命去。可是该说的说尽了,该做的也做尽了,现在她们能做的,只能是把身子伏得更低,等待着莫纪寒如何裁决她们的命运。
单薄纤细的身体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看在莫纪寒眼里却如同两颗钉子扎进心里。他能在战场上对着敌人毫不留情的挥刀,可是对着两个无辜又单薄的小宫女,他能拿他们怎么办?
他毕竟不是冷血无情,就算一再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启梁人,却还是放不下早先那两拨人的消失,难道还要再看着这两个在发抖的小宫女也像他们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么?一觉醒来,看到站自己面前的人又换成陌生的面孔,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满桌的丰盛佳肴已经由热转凉,却仍是满满的。初春黑得早,外面已是墨黑夜色,柳莺已经只觉两个膝盖针刺般的痛,又转头看看莫言,小丫头已经龇牙咧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将前襟和裙摆打湿了一大片。
想着这三天她们两人跪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柳莺暗暗叹气,现在饭桌的饭菜根本连一丝热气都冒不出来,再跪下去也是无用。于是双手撑地有些摇晃的站起来,开始动手去收拾饭桌。
柳莺的动作惊到了莫言,她先是有些不解,随即恍然跟着爬起来,只是跪得久了血脉不畅,地上寒气又重,站得急了一个踉跄,若不是急忙抓住桌沿,只怕就会跌到地上去。
莫纪寒眼中闪过愧疚,嘴角动了动,却没出声,默默的看着她们出去才从座椅上起来走进院中。
冷风和着数十道视线拂在身上,让他不由皱眉,闭了闭眼,忽略掉那些视线,似是漫不经心的在院中踱起步子来。
自从落到任极手里,他处处受制,总是处于疲于应付的境地,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却阻止不了他的步步进逼,若任由局面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真的会被击垮,对于自己能坚持多久实在没有把握,越想越觉心惊。
双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借着夜色看去,那双手与以前无二,可是臂膀却明显消瘦许多,却连握紧一杆枪一柄剑都十分吃力,不光内力,连力气都没多少,这样的身体,如何能从这牢笼中逃脱?
脑中又晃过刚刚两个小宫女乞求又失望的表情,莫纪寒慢慢又握紧拳头,就这样吧,至少这样大家都好过些,而且他也需要补充体力。只是……甩甩头,将那一直如针般的问题忽略掉,现在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进到内室,里面空无一人,隔屏后热气氤氲,换洗的衣物整整齐齐搭在上面。莫纪寒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关好的门,心里突然觉得好像空了一块。
莫言和柳莺正在厨房里,柳莺看着莫言将上好的白玉米洗净放到砂锅里,转身又去切鸡丝,叹气道:“莫言,你这是在白忙什么呢?粥熬出来也没人会吃,明儿还是得倒掉。”
莫言放了刀,脸上的神色也很苦恼:“我知道呀。可是柳姐姐,这次白忙,也不意味着后面的都会白忙,总备着东西,万一那个……莫将军真的饿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时手忙脚乱。”
柳莺瞧着她又转过去忙活,边挽了袖子取了些细面筛过一遍打算做些小点,边回道:“小莫,你心地好,我也知道你自小孤苦盼着有个更亲近的亲人,可是,”说到这里迟疑了下,又似下定决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把你当娃娃,不能不提醒,小莫,这宫里的人事太复杂,可别把自己卷进去,我怕你日后……”
莫言笑笑,拿净巾擦了手,凑近挽起柳莺的胳膊:“柳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放心吧,你说的话我可都在记在心里。”
说完盯着开始冒出热气的砂锅又有些苦恼:“我们在这里做归做,可莫将军要是一直不吃怎么办?”
柳莺横她一眼:“刚刚不是说得很好么,怎么现在又摆出这种苦脸来?”手下利落的加水加糖揉着面团,接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做尽自己的本分,他吃不吃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皇上会不会为这就要我们的脑袋,也不是我们能决定,也只能听天由命。”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幽幽叹气。
她们两人没有想到,这个一直担心的问题居然在第二天就不存在了,不论端去的是什么,莫纪寒全都吃进肚里,虽然吃得很慢,却很干净。
看着自己做的东西被吃完,小莫差点哭出来,激动之下更是变着花样换菜色,短短几天里莫纪寒苍白的脸色就显出一丝红晕来。
体力开始回复,但还不到能马上开始练武的地步,莫纪寒便抓紧时间重修内力,虽然现在内力只剩三成,但只要调整得当,想再恢复些也不会不可能,不管能恢复多少,总能增加对付任极的筹码。
而这段时间任极一直都没来,只有郑海来过几次,次次行色匆匆,似有什么事情正忙着去办。
莫纪寒看他的神色严谨,登时就想起前线的战事,他被封闭在这个偏殿,消息被封锁得很严,对于外面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道符离现在如何,轻裳又怎么样?
越想心里便越急,更觉得再也待不下去,心思起伏过大,练功时时不时的就走神,脆弱的筋脉哪里承受的住,几次险些走火入魔。不得不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收敛心神专心于练功上,以期早日脱离此处。
待到体力恢复大半,内功也与之前有些进境,莫纪寒便要练剑,这要求把两个小宫女吓了老大一跳,别说这偏殿不会有兵器,便是有,她们也没那个胆子去拿来给他用。她们两人不敢作主,将这事报告给了郑海,郑海本想上报给任极,但瞧他正专心对付左相,便觉得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烦他,于是吩咐偏殿的侍卫给莫纪寒找了一把剑来。
对一个将军自然不能太过失礼,那把剑虽非名器但也算是精钢所铸的好剑,只不过剑未开锋,以防他突然发难。
每次练剑时,监视的视线便越发严密,一开始的时候让莫纪寒极不适应,他的关节本就有因为长期的疏于练习而不大灵活,这下更是让招式也练得生涩迟缓,让他恨不得将那些视线全都劈成两半。
好几天之后他才逐渐适应那些视线,加之关节的灵活性恢复,心思不知不觉间便都转到剑术上,将那些视线都忘了个干净,剑招也开始练得流畅起来。
莫言从没见过有人在她面前练剑,好奇心大盛,莫纪寒练剑的时候总会远远守在回廊下观望,只要一见他停下,就会满面笑容的跑过去拿早准备好的净巾给他擦汗或是端杯茶给他解渴,然后小心的站在离得近些地方,瞪大眼睛继续看得出神。
一来二去,柳莺开始时压抑下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跟着莫言也看莫纪寒练剑,见着满院的清冽剑花只觉眼花缭乱,羡慕得不得了,常和莫言在私下道若是自己也能学上两招那该多好。
这段时间在莫纪寒的感觉里过得飞快,任极不来,他也乐得不去想他。心里上的压力减轻,加上他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差,体力恢复的速度也更快,虽然内力的进境很缓慢,但总比一开始时要好很多,这让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但他并没高兴几天,那根始终扎在心中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针再度开始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接下来便是想方设法的离开。而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全因那两个宫女的照顾,尤其是莫言,什么都设想周到。若他能成功离开,他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将会是如何残酷的命运。
“莫将军,你饿不饿,我和柳姐姐新做了红豆酥,你要不要尝尝?”
莫纪寒蓦然回神,低头就瞧见莫言满是期盼的神色,不远处柳莺正捧了一只小盘,迅速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想休息。”收了剑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