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以为捉兔子这种事简单得不得了,做下手时才发现艰难之处。兔子是活的,而不是死的,不会站著让你斩。而且兔子那麽小的一只,难道用手上的剑斩吗?还是用掌击出真气?失败过无数次後,流炎想起那些猎人都是用弓箭的,便收集树枝,把多馀的枝桠斩去,再把前头削尖,做成箭的模样。因为没看过用弓也不会做弓,所以便省下了这功夫,改用徒手掷出矛枪状的长树枝。多试几次後,便能一击即中,每次的掷出都是弱小动物死前的抽搐。
不过其实在练好这掷矛的功夫前,流炎不知浪费了多少树枝,只得一次又一次的削好树枝,一次又一次的去寻找猎物,再一次又一次的失手……真是…功夫用时方恨少……
可灾难还没有结束。
流炎一直想自己也算是过经历苦难的人,还有什麽能比他那些苦?可这次一道烤小兔就让他明白了什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一天到晚都要活在野外的人的痛苦,终於亲身了解到了……
首先,生火就已经是一大问题。尝试了好几种方法後,流炎一怒之下,在乾枝上狂送内力,最後乾枝承受不了的爆开来,掉在地上,熊熊的烧了起来。
「……」流炎默然。
继生火之後,就是烹调问题了。第一次打到兔子时,流炎还没开始用那些矛,是发狂似的一掌一掌追著兔子打……等打到的时候,真气耗了大半,累得半死,看著那混身是毛的兔子,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第一次烤的兔子,是带著血水,又有点烤焦了,还黏著毛,内脏也没清乾净……
第二次呢,血水没了,不过就全只成了黑炭……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不知几次,终於,兔子有点像样了。
到今天,烤出来的兔子算是色香味俱全,烤得金黄,皮脆肉嫩,那个美味啊!
但是…东西吃一次,可以是人间美味,吃两次,大概还可以吧,吃三次,勉勉强强填饱肚子吧,吃四次五次六次………流炎看著手上那只刚死的兔子,从腹部涌起一种饱和感……
流炎虽然一直吃苦,但自在韩府以来,一直都处尊养优,不单止不用自己下厨,吃的更都是上等的菜。想在怜袖那段日子,那些客人个个捧他在手心里,虽然要侍奉别人,但也不用这般辛苦……
叹气叹气,流炎发现自己这一生,真的叹了好多次气。
程风跟自己一路以来的际遇应该差不多吧?要不是他带著主人的孙子逃走,可能也不会如此落泊。想必,逃亡那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辛苦的日子吧?
不知他现在怎样呢?风宿露餐…心里也应该饱受折磨吧……真希望程风现在就站出来,然後两个人一起想办法对抗那个老头子想出来的离间诡计,然後一起逃离这些事情,然後两个人都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流炎想著想著,失笑了起来。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呢?这麽傻的…先不说怎麽解了身上的蛊吧,一年後那个约,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解释方法的。就当他俩那麽幸运吧,真的这些都解决了。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流炎就回到怜袖当红牌小倌,程风就继续逃亡吗?自己当初想学武,不就是想改变现状吗?但现在居然又想打回原形,继续过那些日子麽?
流炎揉著额角,只觉好烦好烦……
一大早,流炎就被雀鸟的拍翅声惊醒。
醒来,是抱著剑的姿势。这几天,夜里有蛇,有猛兽,有各式各样的怪东西,早习惯了抱著剑睡,不然哪天睡著了,就醒不来了。
打了个呵久,流炎伸展著筋骨。昨天睡在树根,那坑坑洞洞的老树表皮很不好睡,但睡在树下是最安全的,也只好如此了。
流炎揉著眼,坐起身,却发现了异状。
那就是,此刻的树林,实在太静了。
平日虫呜、鸟叫、兽吼,此时却什麽都没,彷佛风都静止了般的沉默。
流炎忽地感到大大的不妙,颈後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
缓缓的转头。
那是,人称万兽之王中的王者,白虎。
脸,瞬的刷白。
然而,耳朵从风中捕获一个碎音,转头过去看,竟是多日遍寻不获的程风,一脸意外的不知所措。
那一秒间,正要摆出搏击姿势的流炎跟抿著唇驻立的程风,默默对视。无语。
流炎好多东西想问出口,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打结了。
程风也有好多东西在烦,却不知该不该开口,还有开口说什麽。
就这样的一秒间,千愁百绪流转过两人的心头。
「你…」流炎的唇边溜出半个音,随即听得一声虎吼,不得不掉头正视白虎。
那白虎张口要噬下,流炎抽剑在虎腹狠狠划上一剑,没想到却没能阻止白虎的攻势,只是激怒了它,又一时虎吼震得耳朵发痛。流炎往後跌退了几步,稳好身形後,挽了个剑花,牢牢的盯著眼前的巨兽,侍机突攻而上。
程风在场外看来,这一连串场面也是惊险万分。白虎为虎中之王,不论敏捷或破坏力都是不容置疑的。只见白虎猛地往前一扑,到了流炎的咫尺前,立起後脚,巨掌往流炎拍下,若这下拍实了,便是骨肉模糊,若仅是轻轻擦过,恐怕也落得个血流不止。
流炎以寸差闪过了虎爪,抽身向右後方退去,顺道剑一挥,往虎的前肢上斩下。
流炎那剑抽出来,是鲜浓的红色。连程风也觉虎血的腥味扑鼻而来。
这下没让虎掌断落,但也给割出个大大的刀口子,白虎吃痛,竟来个两败俱伤的打法,不顾流炎随时叫它肠穿肚烂,一声巨吼,把流炎扑倒在地,流炎的右掌心被白虎的利爪对穿,扎了在地上,剑飞得老远。
血爬上腕,爬上臂,爬上衣衫,教流炎袖子一片鲜红。
白虎咧开血盆大口,几次低头要咬断流炎的脖子,但都被险险闪过。不过流炎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流炎望向程风。
程风无措的回望。
该救?不救?合二人之力打倒白虎应该不是难事…可…自己是否该由得流炎死去…一年後活下去的,就会是自己……
然後,流炎笑了。
不带娇媚,不带艳色。
纯粹的,由衷的笑。
白虎张口,对准了流炎的脖子——
血肉分离的利落声音。
程风喘著气。
血,沿著程风手上的剑缓缓滴落。染红了雪。
虎头落地。
流炎笑得更灿烂了。
「舍不得我死?」
用剑柄打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脸微红,伸手扶起对方,「就让你活多一年啊。我大量。」
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容易生活多了。
两个人捕的猎物比一个人多,两个人合力烤的兔比一个人烤得好吃,两个人轮流守夜比一个人撑著不睡好,两个人可以说话比一个闷著好,两个人遇到危险也容易渡过比一个人独自面对好……
两个人,总是比独自一个好。
然而,两个人,总不可能忘了。
忘了,一年後。
於是,两个人,忙忙忙,装作忘了,绝口不提。
让日子过得容易些吧。
但是年月还是会过去,日月还是会每天轮著挂上天空。
一年,始终会过去。
一大清早。
这个时候,山岚还没散,视界也是白蒙蒙的,东西都看得不真切。近日开始入冬,使山顶多了几分寒意,这个清晨时分,和著晨早的寒露,就更冷上几分,一个不小心就会著凉。
按著止住急欲爆发的鼻子,程风揉了揉,念头一动,意念带起体内真气运转驱寒。
说实在这年来的时间,别的不精,可运功驱寒的本事实在是学了个十足十,只因从练武以来,待的都是寒冷的地方。国之神山北方高岭,想来那老人当初要把他们留在这里,也许就是想他跟流炎二人的内功在短期内有所精尽吧?因为用得上,而且维持温暖是人基本所需,所以日夜催磨下,内力的运用就会越见纯熟。
程风苦笑起来。都什麽时候了,还在想那个老人怎麽用心良苦对自己好,不是自欺欺人吗?自己实在太学不会教训,也太会期待了…
自那天被「师父」背叛以来,只差个十天就一年了。说没有算日子,铁定是骗人的。虽然两人共处时绝口不提,但相信流炎下意识的也有在算著。
这约一年的期间,他们没有再回到小屋去。小屋也许就代表著他们跟老人的师徒关系。既然关系不在了,那小屋也没必要回去了。两人这年来,一直都是每天随意的走走,探究一下这个神秘的林子,走到肚子饿就吃,走到天黑就睡。
在林子的生活绝对是以前所不能想像的。程风比流炎先进林子几天,也幸好他命大,那几天没像流炎那样遇到白虎之类的猛兽,不然以那时的功力,真的会一命呜呼。因为後来证明了国之神山真的不是浪得虚名,程风跟流炎会合了以後,遇上了好几种古怪的生物,像人身粗的大水蛇、相当聪明的巨熊、长著坚角且行动敏捷的鹿等等,都不是他们单独一人可以解决的——虽然一年後的今日,他们已经有这样的能耐。
这时就不难理解老人扔他们在这里的用心,因为这里的天然环境凶险非常,实战经验一下子上升,对真气和招数的运用都会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程风左走右走,终於找到一个离这几天睡觉的地方不远,又相当适合的练武场所。
今天程风给自己编的时间表上,是练轻功。眼前就有一株高似参天,且无旁枝的老树。要攀这样的老树可不容易。光滑的树身既没有借力之处,且树身并不粗壮,要是用力过度,树身就会折断。
轻功并不是什麽飞行术,轻功使得好是有秘诀的。那一口真气要长久不浑浊,借力之处要巧妙,每次借力时力度角度都要适中,其中一个差错,就会直直往下掉。这麽多东西当中,有说是皇宫和边关的墙难度最高,皇宫墙高且滑,又无突出物可踏足,而边关的墙,虽然日久失修而导致有不少踏足处,但城门上的士兵可不是瞎子,你会轻功,他们也会拉弓,你还没来大概就给射成刺蝟,这讲的就是快和运用轻功时如何保持身手。
这是那时老人在教授轻功曾说过的话,听得程风好不憧憬。当时流炎哼哼两声说以後自己铁定能做到。想起这里,程风笑起来,同时开始打量眼前的大树。要大树也攀不好,怎样攀城门?要比对手更厉害才是啊。
初时用轻功攀树,总是攀不到多高就会掉下来。掉的次数多了,心情也就差了,往往刚掉下来,就想要再爬下去。年轻人的急躁。大概半个时辰吧,实在是累了,又没什麽进展,程风坐下来歇著。但手脚閒著不代表心思閒著,坐在树下打量哪个位比较可以踏足。待歇够了再试,这次竟攀高了不少。於是程风坐下来的时间比实干的时间多了,发现练武练武,不只是练身手,更是练心思,难怪聪明如流炎总是比自己学得快、学得精。想及此,程风又叹了口气。
又练累了,程风被靠著树坐下,小心翼翼的从领口掏出一块玉佩。那时他所爱的那个男人给他的。虽然他不爱自己,但感谢自己带孩子逃出去,便说什麽也要自己收下这玉。程风手指勾著绳带,欣赏起玉石的晶莹。
看著看著,忽然,手中一扯紧,然後那玉就不见了。程风抬头一望,是一只老鹰,刚好停了在大树的顶上。程风欲哭无泪。自己又攀不上这树,怎办?由得那人唯一给过自己的东西也不见麽?但又不敢击打树干,怕老鹰飞走了,就真的再也找不著。
这一站,就一炷香的时间了。z
「你怎了?抬著头望天想事情?脖子不累?」
程风翻著白眼。很累。不过已经累到转去别的方向会痛的程度了。
「我有东西被它叼走了。」已经站了那麽久,说不定鹰下一刻就要飞走…如何是好?
看到程风著急的神色,流炎望了望树身,走前几步摸了树一把,然後又用手凭空量度著什麽,半晌後道,「我替你捉吧?」
程风正好奇他有什麽法子,流炎往後退了几步,就像程风方才般用轻功走到树的四分之三高度。但程风每次到了这里都不够气掉下,流炎跟自己功力差不多想必也是会掉下来吧?
怎料,流炎空中一个翻身,一掌拍在树干上,又平空的向上空拔了尺馀,刚好老鹰被那一掌震得要飞走时,流炎一手捉住它的翅膀,硬生生扯了它下去。
流炎有些狼狈的落地,也擦损了一点皮。
「喏。」y
流炎递出手上的老鹰。鹰嘴还叼著那玉佩。
程风呆呆的看,不知该作何言语。b
剩下几天,程风努力的练著功。虽说不一定会打起来,总是有备无患啊…
流炎偶尔会投去目光,但没有详细研究,视线一掠而过。看著流炎这样,程风也猜不透他的心意。想到这里,程风又开始觉得自己笨了。笨人也不是容易当啊,久不久就会自己发现自己笨…真是挫折。
约定的日子前夕,是一如往常的露宿。吃过烤山猪後,程风坐在火边烤著身子,毕竟已经要下雪的天气了。忽尔肩头一重,程风回头去看,就见流炎手里揪著一壶酒。有些赫然,「你哪来的酒?」
流炎一手拍开封泥,笑著在火前坐下,「还有哪?就那间小屋啊。想不到竟收著这种好东西。」
「…我不喜欢酒。」程风皱眉。酒气,总让他想起以前待在府上的日子。那老人身上满满的酒气,在自己挣扎下,也一点一滴的沾上自己的身躯。那是很讨厌的经历。讨厌那种无能为力。
流炎仰头灌了一大口,顿觉身体好像充满了酒液,飘飘然的。「酒有什麽不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程风啄磨著字眼道∶「你有什麽忧?」其实他真的不太懂流炎。虽然说是认识了好久,但真正相处的日子也只有在马车上和一年前开始的重聚。那个总是什麽都不在乎的流炎,心里到底有什麽忧?
流炎在程风思考间又喝了好几口酒,口齿有些不清起来。「你想知?」见程风点头,流炎便笑了,像个坏心眼得逞的小孩般,笑得那麽的无忧无愁,「可我不想说。」程风气结。
「呐…」流炎抱著膝,眨眨醉意满溢的眼,「我告诉你,我又不会快乐些…只是将我的伤口又一次的揭开来…这种愚事我不干。」
程风看他半醉了,心想应该易哄得很,便诱道∶「告诉我嘛。说出来心情会好些。」
「好些?不会好些。永远都不会好些。」开始进入酒的世界,流炎蒙胧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伟岸的身影。好几年了,还是念著挂著的那个身影。流炎捂著心房,状甚痛苦,「你看。就算我现在只是提起,我还是会痛。以後都不会好了。」不会好了……
程风第一次看流炎出现这种表情,心里居然生出罪恶感,就像在偷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那样的罪恶感。是自己诱导的说话让流炎此刻变得这麽痛苦吗?
流炎扑到程风身前,一手揪著他的衣领,一手捏开程风的嘴,硬是把酒灌给程风,道∶「喝啊!」
其实程风也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但那一刻,他不想反抗。看著流炎,心里只有浓浓的悲哀。平日那不在乎的劲儿,都是装的吧?是因为怕东西上心了,再失去的时候痛苦吧?是因为受过伤了,不敢去触动吧?程风口里满满的酒,涩得他眼睛湿了起来。
「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流炎哼著。人醉了,心里头许许多多的伤,就会一次的涌过来,叫你痛哭不止,可片刻之後,又叫你想起最珍贵的回忆,教你欢喜若狂,时悲时喜,外人看来还以为你发疯。流炎勾起嘴角。也对,发酒疯嘛。
程风抢下酒,「别喝了。」同时擦走眼角的泪。g
「不!」流炎见程风抢他的酒,气了起来,便抢回,然後死命的灌程风酒。程风挣扎间,许多的酒就顺著脖子流下来,湿了衣袖,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