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酒喝!」
自从练功以来,老头子一直管制著他们的吃喝,要清淡,要戎酒色。以前在山下,流炎偶尔还会去吃只鸡腿,但酒就真的没沾著。
算起来,已有年多了吧?远离酒色的生活,实在是以前所不敢想像的。
今天老头子不知道为什麽带了酒回来,还是很不错的陈年佳酿,这实实在在让流炎兴奋了起来。
程风也好奇的望向心目中的师父,只见对方沉稳的微笑,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程风只得坐下吃饭。
饭後,程风洗碗,流炎扫地收拾,分工清晰明确。
这都完成了以後,老头子忽然招手叫他们两人到他前面坐下。
「你们…跟我学武都已经一年了吧?」老头子抚著左手食指的银指环,若有所思。
程风老老实实的答道∶「是。」
流炎则是耸耸肩,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那麽,也是时候了呢。」
流炎跟程风都听不懂,目光带著疑惑的望过去,但老头子只是玩弄著指环,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流炎不解的收回了视线,举杯正要喝下茶水,却在那液体滑进喉咙的一刻感到剧痛难当,伸手抚手喉结想要纾缓痛楚。
「呜呃!」另一边的程风也同时痛吟起来,双手按著腹部。
流炎发现身体像是成了烧炉,燃烧的是他的肌肉筋骨,一寸寸的撕咬吞噬,全身上下有多少个地方,就有多少个地方在痛。
发肤在叫嚣,内息是烧著般的炙热。
此时别说是施展武功,连举起指头的力气,都被吸得清光。
痛得伏在桌上,程风辛苦才抬起头,望向心目中的师父。
只见那老人没了平日慈爱,只是冷漠的,置身事外的看著。
程风心底一寒。
「死老头!你下药毒我们干什麽?气死我了!…你下毒在酒里!」流炎痛苦得抱著头卷曲,咒骂道。
程风望著「师父」,见对方没有否认,只是悠閒的啜了口茶,道∶「再等一会药效就会过去。」
程风困惑的看著。
这个人,到底是谁?
到底为什麽要教他们武功?
为什麽要下毒?
程风不解。望向流炎,见对方没有丝毫意外,也回想起对方平日对「师父」恶劣的态度,想是早就知道了「师父」是这麽一个人。
冷漠的,没有自己以为的孺慕之情的一个人。
不是「师父」,只是一个陌生得可以的老人。
程风看著不远处的流炎。他痛得咬紧了唇,鲜血像是胭脂一样给他唇上了色。油亮魅惑的。
愣然的视线又调回没一丝表情的老人身上。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麽这人要教自己跟流炎武功?
想不通。想不通。
一片混乱。z
思绪纷乱间,连那椎心的痛也恍惚起来,像是隔了层纱在看著别人受苦似的……
「…应该差不多要完了。」
显得陌生的「师父」道。y
随著他说话,那满身的痛一点一滴像是沙漏般溜走了。
待全身的痛楚都退得一乾二净时,程风只感到很累。
蓦地眼角掠过一个黑影。z
是流炎五指成爪往「师父」击去!
程风反射的几乎要叫停流炎,叫他莫要对师父无礼……
可这哪有师父呢?只有毒害自己的一个老人……
程风呐呐的收回了手。z
然而流炎就在要捏碎老人喉咙的时候,忽然失力倒地,手脚一阵抽搐。
流炎止不住的痉挛起来。程风大骇,连忙过去扶他,回头看了閒适的喝茶的老人,目光复杂得很。
「你们喝下的是蛊。你们想攻击我,你们肚里的蛊也就会攻击你们。当然,你们不照我的话去做,也是会腹痛难当,甚至一命呜呼。」
老人温文的解释道。
「…你想怎麽做?」
流炎抬起头来瞪视他。相反的,程风却是不敢直视那向自己下蛊的老人。
……师父……
「简单。我给你们一年时间。一年後我来接走你们其中一个,并带走另一个的尸身。」
流炎瞪得眼睛几乎烧出火来,而程风则是慌张的抬起头,呆了。
老人微笑,「你们体内的蛊不会让你们离开山顶,所以,决一生死吧?」
流炎仍然死死的盯著老人,「为什麽?」
「我只要最强的。」老人笑著解释道。「多馀的,就用来成就最强的吧。」
流炎握紧了拳,恨意冲天。
「早说你没什麽好心!」
老人只是笑,没回话。
程风看著那熟悉的笑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昏眩感。
「我会离开。小屋就留给你们了。啊——」老人作出恍然大悟状,「不过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相信也不会住在一起吧?」有礼的微笑。
程风感到接触到流炎的肌肤像是要烧起来,不著意的放开了扶著流炎的手。
流炎回头,目光充满不可置信。
你不信我?——彷佛这麽问。
程风下意识的摇头。
不是不信…只是,已经不知道,什麽该信,什麽不该信了……
程风慌乱著,冲向小屋的门边就往外跑。流炎起身要去追,可出门一看,雪雨中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老人带著笑意的声音至身後响起。
「你信他,他可不信你呢。你谁也不信,独独信他,可他却不信你。」
流炎回首一瞪,希望这讨厌的声音止住。
可惜没用。
「到底会是谁呢?我真的希望这一年快点过呢。」
笑著,老人也步出屋外,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流炎惘然站在小屋的门边,飞雪不停溜进屋内,屋内的气温渐低。
环视小屋。什麽人都不在了。
只馀一室酒香。
——这时该做什麽,该说什麽?
流炎在小屋内转内转去。
小屋外,仍是一片冰霜的世界……也不知程风就这麽走出去了会不会有事……
於是形成了他三不五时就往门边望,又一直在屋内转来转去的奇异姿态。
其实当初老头子要教他武功,就该猜到事有翘蹊。
从一开始…从在城门遇到老乞丐,流炎就步入了陷阱。
他不知道老人是什麽时候看中自己的…可能是在城门,也可能再更之前……
老头子…想要一个,什麽人也不信,愤世嫉俗的人。
所以,看到流炎跟程风遭遇流氓、受了屈辱,也要等到流炎胸口积满怒火和不甘时才出现拯救……也有更坏的情况是流氓根本是他安排的……
所以,故意设下这个计,要程风不信他、猜忌他、怀疑他疏离他…让流炎这个人,孤伶伶的没有支援…
——可是。
这一直学武时,虽然心里有想过老头子心里怀的不是好念头,也知道他那慈父脸是装的……但其实……一直一直…都很珍惜……
从什麽都没,到有了一个师父,到有了一个师弟。
虽然师父不怀好意,虽然师弟有点好罗嗦。
可是,还是好珍惜这种日子。
但那老人却没一点留恋的…瞬间,就扯下了假面具、布幕,好叫他心里受伤,好叫他愤慨,好叫他为世所遗……
没一点馀地…没一点怜悯…在那个老人心目中,自己确确实实是没有怜悯的值价吧……
只是个要练成棋子的人吧?徒弟…也称不上。
流炎一脸阴霾,不想想,却止不住的想。
到了後来,脑中的混乱,让真气有逆行的迹象,他这才连忙去睡,免得走火入魔自杀。
——但愿有个好梦,不似人间纷乱。
不似人间。
回头说说程风。
程风忽然被老人一句话提醒了他跟流炎现在的关系,心下一惊,缩了手就往外奔去。
等跑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跑出来实在是没头没脑的。
程风被雪吹得脸有点僵,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跑什麽!日他又不会…害…我…………」
语尾长久的沉默下去。
程风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站得腿都有点酸了,才想起要运功驱寒。
张望,再张望。
结果,还是没有勇气往回走。
背叛…被背叛了一次,已经是这般心跳痛极的滋味,要再来一次,心会否承受不了整个炸开来?呵。
有些东西,尝了一次,叫你不可自拔,无法抽离,往往别人劝了又劝,也斩不断你的思念。
可又有些东西,尝了一次,沾到苦了,从今以後,就真的不敢越界一步。
不…也许多年以後,叫自己遗忘了,心不再痛了,就会愿意去试。
可当下,谁有那个勇气?
谁会把心再送到刀口多一次?
不不不…不来了。
受够了。
程风有点黯然的,不再回头,只是怔怔的望向崖边那一片深邃。
就连睫毛沾上了雪粉,也没扫下。
那深得似无尽头的黑暗啊,就像人性,你永远估计不到里面有什麽。所谓林子大了什麽鸟都有,世界大了,也是什麽样的人都有吧。有像流炎那样相信自己的人,也有像师父那样狠狠伤了自己心的人……
呵,怎麽还叫他师父呢?
程风好笑的摇著头。
好笑,真好笑。
自己傻得,真好笑。
恍然大悟的想起,平日里,那老人总是微笑著看自己练功。想必是他也看出了自己的傻,才会那麽亲切的笑著吧。
笑著,自己的傻、愚昧、不识人心。
「哈…哈……哈哈哈……」程风笑著笑著,忽地感到眼角湿了。随即安心的想,必定是那睫毛上的雪粉溶掉了,这才湿湿的。
伸手一擦,却擦下了乾爽的雪粉。
一呆。
可片刻又笑了起来。
管它的呢。
雪粉也好,不是雪粉也好,也无所谓了。
程风笑著,看著那崖边深渊,忽地浮起了跳下去的念头。
摇摇头,程风退後了步。
不,还未到死的时候呢。
自己…还有牵挂的爱著的人,也有他托给自己的弟弟…死,还不是时候。
笑笑,程风想,一年,还有很长嘛。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睡下,自己今晚已经累透了。明天…或者後天…或者大後天…留待以後再去想什麽生死互搏的问题吧。
笑笑笑…程风嘴角含笑,却不知道原来略带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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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止天晴。
小屋外,茫茫雪海被照得刺眼,皑白反射著日光,带著微微的暖意。
流炎瞄向门边。程风还没回来。都已经好几天了。
流炎倒不担心程风的吃住问题,反正以现时的功力,山顶应该没什麽威胁得到他吧?
但是……程风一直不回来,是表示他不信自己吧?不管是不信,不敢信,还是害怕去信,都表示,在他的心目中,流炎这个人,已经是不能全然相信的人,是一个随时会对自己生命做成威胁的人。
流炎叹了口气,抚著桌上的剑。其实不说程风,自己,此刻也是防卫著程风的来袭呢…不信人的,其实不只程风一个。老头子这步棋可真是下得高明极了。虽然流炎程风二人算是好友,但生死当前,谁敢以命相搏?更何况两人都是一路艰辛的活下来的,自是不会将小命看轻。
流炎倏地站了起来,将剑从鞘里抽了出来。剑闪著银华。沉默半晌,他刷地收回剑,把剑拿在手上,推门往小屋外去。
去,找程风说清楚。
银镂山顶,是一个奇异的平地。流炎最初来到的时候也很疑惑,因为此地平得不像是天然的,更像是人为的。但这片平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哪里来的人可以把这麽一个山峰削成平地?猜想大概是天然的吧。毕竟天下间的怪山怪石也不少,不差银镂山顶这一个。
这山顶,北边是连绵的山峦和冰川,不知通往何处的一片灰白。而南边则是之前他们师徒三人所住下的小屋那边,面向国境中的北面关口银镂关。此关以国之神山命名,被称为天下第一关。因为据说银镂山以北有著奇的猛兽,所以银镂关一直驻有重兵。但流炎来了这麽久,倒是没看见什麽猛兽。想是多年来的追捕歼灭,让那些猛兽己绝迹人间了吧?……
忽地听到耳边一个短促的啸音,流炎警觉的回头环视——却什麽都没看见。耸耸肩,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山顶上,有一片深暗的林子。平日练功,都是在小屋前的一片空地练的,偶尔才会进去林子里狩猎,而且多数是老头子负责。所以说实在,流炎并没有怎麽进过这里。这一踏进来,才发现林子实在阴暗。从正午进来,到现在,大概已经黄昏西斜了吧?可林里的天色一如刚进来的时候,灰蒙蒙的一片,在远处彷佛也晃动著无数的光点…会是野兽吗?但平日老头子出入自如,想是没有太大危机才对啊…
唰的一声,在流炎还没反应过来时,颊便擦破了一块。
伸手一摸,是湿滑的血。
流炎抬头注视那被树的枝叶遮了个密密麻麻的上空,微眯起的眼锐利的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身影。
——是人。
可自从跟著老头子上来以後,也没见过其他人在这里生存…这麽说,那人不是老头子,就是程风了?可老头子的准诚度自然是高,要伤自己,可不是擦掉一块皮可了事的,说不定连眼珠都会给打了下来。除非说老头子只是想擦伤自己。不过没理由。
那麽,是程风了麽?……流炎沉默著,看著那身影在树上轻巧的远去了。
然後一路的走著,到了晚上,流炎感到些微累了。随意找了块石头,倚著,睡去。
半夜,睡梦之中,流炎感到颈上有种冰冷的感觉……渐渐紧窒了起来,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即使张眼也是昏暗的。流炎大惊,黑暗之中,一把揪著颈上的东西,想要大声喝道「是谁」,出口的却只是微弱的呼声,而且也没能顺利的解决颈上的东西,仍是被纠著。
可这伸手一摸,却呕心极了。湿冷,又滑不溜手,还带著些许的恶臭…胸口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流炎当机立断,从鞘里抽出剑来,也顾不得或许会斩到自己,一下俐落的划过颈前——本以为应可解了这困境,事实却是脖子被捏得更紧了。
快要窒息脱离人世之时,流炎有一瞬的恍惚。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斑驳的痛苦,一时竟显得十分遥远。
死就是这样吗?没有喜乐,也没有苦难…忘却…一切……
可蓦地,指尖那触感,鲜明了起来。
记忆忽然被翻开。
——蛇。
确认了身上的凶手是什麽,已缺气到眼前一片昏暗的流炎颤抖著伸手在蛇鳞上顺势而上……终於,寻得了蛇头,混沌的脑袋努力估计出七寸之处,狠狠的五指,带著真气,陷进了蛇鳞里。
蛇抽搐了一下,散开了卷住流炎的粗壮身体。可流炎心中的惊恐未除,仍是以内力贯注於指尖,终於蛇身受不了的爆破开来,炸了流炎一身一脸的蛇血蛇肉。
「咳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著。四周涌著恶臭的蛇血腥味,中人欲呕。
片刻之後,呼息回复正常,流炎摊在地上,想要累极睡下,可又想起刚才的事,便转过姿势盘脚打坐,剑插在右手不远处,只是浅浅入睡,要有什麽风吹草动,便准备随时挥剑自保。
叹了口气,流炎这才知道在野外生活的困难。
要合上眼前抬头望了望天,想要看看月亮。
可这里看不到月光。
又是叹了口气,流炎盍上眼假寝。但体内真气仍在运转。
……不知程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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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的一声,一支前端被削尖了的树枝划过半空,然後没入兔子的毛皮当中,直刺入血肉。兔子四肢抽搐一下,本来正要跃起的後脚被无形的东西绊倒,僵死过去。
吁出一口气,流炎擦擦额上的汗,捡起兔子,往近日睡觉的空地去。
自那日出来寻找程风,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流炎一方面是因为打算找到程风再回去小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如果每日出来寻找程风後夜里都要回小屋的话,进度一定很缓慢,反正有没有特别理由要留在小屋,便在林子里,走到哪睡到哪,看到可吃的野兽就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