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一滴晶莹却突然坠下,挂落在早已丛生的胡须之上,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我的心中突生一股惊喜,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想像到了自己最害怕的下场了吗?宋怀溟,宋将军,其实你我并无恩怨,只怪你与他有所迁扯罢了。如果他看到你的下场,还能在我面前保持他那副圣人君子的高洁模样吗?
我不相信那就是他的本性,那种人是不该现于尘世的。既然他在宋家的问题上能如此违心,可见他的心并不如他的衣裳那样洁白。所以我要把他圣人的面具揭开,看看里面到是装的是什么。
酷刑只能帮助他在潜意识中赎罪,唯有快乐的欲望才能够更加地激起他的负罪感。这段时间以来,锦菡只要找着空子便过来玩他这个新玩具,在对身体的欲望上来说,宋怀溟已经被训练成了条件反射。
我只是在一边观战,锦菡说他的反应比平时更加地激烈,果然是催化剂的作用吗?看着他因快感而露出羞耻的表情,看着他眼底的恐惧与悔恨,我却渐渐地失了兴趣,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到了城外的东溟军营里。
最初与宇文慕的相识,在现在想来真的如同一场戏剧一般。他白衣飘飞,从污泥之中将受伤的我抱起。在那一片阴沉的山岭里,那抹耀眼的白就是我的救赎吧?初到异界,身心俱挫,眼里除了仇恨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那个时候的我,在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过失败。
这些年以来,在逐渐冷静与理志的过程中,再反思当年,的确能品出其中的幼稚之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信了他的话,信了他说这个世间并不是只有仇恨,所以也在潜意识里努力地找寻着值得我去珍惜的东西。
而我找到的那个东西就是他,也只能是他。也曾想过如果按他给我安排好的路线去走,乖乖地当上他的继任,辅佐东方晨君成为天下的王,然后他攻下天朝时,便全帮我报仇了。这样也依然能够达到目的,而且还很轻松,不用我自己整日劳心劳力地去算计着所有人,就像欧阳翔天那样。
只是“天命”这玩意儿向来不招我待见,而我最在乎的他却偏偏信死了“天命”。所以他离开,并不再回来。所以仿若仙境的忘忧谷,终究只能是一片空谭。
现在他正在城外的东溟军营里,想着如何算计我,如何打败我,如何帮他的“真命天子”一统江山。
宇文慕,为何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你去哪儿?”
“我累了,”我冷淡地对锦菡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便是开战之日了。”
时值深秋,依然天气炎热,但在夜里却十分清凉。走出闷热的地下室,夜风掠过,皮肤不禁一阵紧缩。我打了个寒颤,在这北疆的夜里吹了一阵冷风,待闷热散尽,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然而当打开房门之时,窗下却早已坐了一个只存在于久远的过去之中的月色剪影。一时间,我以为是自己刚才想得太过入神,所以眼膜才将记忆中的场景调换而出。
“进出敌军统帅的房间也如自家庭院,这天下,怕也只有宇文国师能有如此境地了吧?”
我只愣了一下,便故作轻松地说出这番话。然而心里却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地纠了起来。就像当年在东溟皇宫一样,静默无声,踏月而来,似乎是看望自己的老朋友一般。
这里的防守虽不如东溟皇宫严密,但好歹也是北魏大军统帅所在。竟然就让敌人的主帅如此轻松地闯了进来,真不知该说是他的艺高胆大,还是我们的守卫太过没用。
“凤儿。”
温宛的语音仿若当年,一声声无奈,却也一声声怜惜。似乎还夹杂着丝丝伤感与心痛,但我也只是将之归为自己的错觉。
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月光下的面容带着黯淡的笑意,暧昧不清。
“明日便开战了,你来做什么?”我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终于想到要来除掉我了吗?”
“凤儿,”他的语气透着哀伤,“你明知我不会伤你,我怎会……”
一声轻叹入耳,他走到我面前,试探着摸上我的脸,我的发。我发现自己竟已经和他一样高了,再不用仰望他的脸孔。与他的视线平视,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如许的细纹。是了啊,他已不再年轻,而我,却正当年华。
我突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纠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然后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反射性地在未被束缚的那只手中积聚着力量,想要向我击出。然而最终却只是慌乱地反抗,所以被我凶狠的气势压了下去。
丝毫不带情意,只是报复般的咬啮与吮吸。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他竟也开始任由我折腾,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凶暴一般。
习惯?我心里讽刺地一笑,像他这种禁欲主义的圣人君子,还有什么人能迫他习惯这种事?想到这里,心中的无名业火更加地狂暴。如同突然开始的激吻,也突然结束,唾液在月光的照明之下带出淫弥的银丝。我拉着他的头发将他摔到桌子上,桌上的瓷壶与杯子被打翻,碎了一地残片。
巡夜的卫兵听到声响,立即赶过来,正欲破门而入,却被我阻止。打发了他们之后,我转过头来,用阴沉的目光盯着在桌子上撑起身体的宇文慕,慢慢逼近。
“你今晚来,不会是想要跟我叙旧的吧?”
我一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去近距离望进他的眼。明杏的眼中露出惊恐与慌乱,被咬得有点泛肿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一片不解与茫然。
“凤儿……”
“不要叫我凤儿,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用手指轻轻播开他散落在颊边的头发,露出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苍白的脸,“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我将身体与他重叠,双腿间业已昂扬的硬物顶在了他的大腿之上,月光下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浮起了绯红。
“凤儿……我来……是为了赤云关之事,”他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看着我说,“赤云关瘟疫突发,累及无数……”
“我军早已将瘟疫控制住,现在疫情已经过去了,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知道。”
“我知道……”他摇摇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也从城里的百姓那里听说了北魏军的作为。你不但下令全军不得挠民,还用北魏军队的药物与粮草来救治百姓。虽然两军交战,但却仍以苍生为重,凤儿,你真的长大了,不会再迁怒于无辜,我很高兴……”
“呵呵……”我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你很高兴?为什么?因为觉得这些做法当得上是一个圣人君子吗?”
“凤儿,我从未要求你去当什么圣人君子,”他伸出手捧着我的脸,眼里满是哀伤,“我知你心里仍有所恨,而这些恨中,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吗?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及时回来……”
“你啊,”我笑道,“我曾以为我是最接近你的人,但你离我越来越远,却还自以为是最了解我的人。”
“凤儿……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给我机会了解你。”
啊啊,又来了。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呢,是我不给机会是吗?醇玉也曾这样说过呢,到头来,只是我自己在任性罢了,是吗?
“哼,说什么来看看我呢。宇文慕,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客套话吗?你真正想问的是宋怀溟吧?”
“宋将军虽一心为国,然而却为此乎略了数万百姓,失之民心,兵败赤云,这是他自己种的果。”
“是吗?”我冷冷地说,“然后呢?”
“凤儿,我知自己不能说服你,东溟与北魏的大战不可避免。”他叹了口气,“星象已变,这天下间,便再无王星。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凤儿,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幸福?”我像听了世间最好玩的笑话一般愉快地笑出来,“宇文慕,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能够过得幸福?”
“凤儿……我……”
“看在你这么关心我的份上,我就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我打断他的话,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赤云关的瘟疫是怎么来的吗?是我让人在饮用水源之中投下了病死的老鼠的尸体,在赤云关内,北疆三郡。”
“凤儿?!”他的脸色骤然青黑,全身僵直,“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笑道,“这场瘟疫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那个祸害数万百姓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欧阳翔凤!”
“凤儿……你别胡说……”
“赤云关固若金汤,我军只有五万余人,在常规战斗之下,根本无法攻下赤云关。所以我让人在关内散播瘟疫,然后自己再出来做好人,激起百姓对不开城投降的宋怀溟的愤怒。”
“凤儿……不是真的……你在开玩笑,是吗?”
“玩笑?这个玩笑,好笑吗?”
月光下的脸在青白之间不断变幻,动摇的眼睛里慢慢地盛满晶莹。
我继续恶毒地笑着说,“你知道吗?边城三郡军民共十五万余人,到现在却只剩了六万不到,这件无形的武器还满好用的嘛。不费一兵一卒,不但将北疆三郡弄到手,还让三郡的百姓与将士都对我这个救了他们性命的‘大恩人’死心踏地,反过来与自己的同胞作战。根本不会动用北魏的军队,只要用东溟人去打东溟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就行了。”
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将泛白的嘴唇咬出了血。
“这些可都是大实话哦,现在我告诉了你,自然也不怕你说出去动摇人心。因为民心已经站到了我这一边,而你却并没有证据向他们证明。不管你说出什么话,我也有办法让你的话在他们的耳朵里变成诡辩。
“宇文慕,当年你向宋怀溟隐瞒的宋家事件的真相已被我道破。而现在,你有办法将疫情的真相对残存下来的三郡将士与百姓道破吗?你觉得,他们是会相信一个从繁华而遥远的国都来的官府的圣人,还是相信一直以来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共同抗击疫情,至少表面上与三郡百姓共同出生入死的敌军小人呢?”
人类通常只会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真相”,却不知道就算亲眼所见,也不一定是“真相”这个道理。所以宇文慕,我可以全无顾忌地将我的阴计划与计划告诉你,因为在已成定局的北疆三郡之中,没有及时赶来救助他们的你没有任何发言权。
“凤儿……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望着我的眼神已完全变为哀求。
“告诉我……只要你说……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打断他的幻想,残忍地拒绝了他为了我的无力的开脱,“这就是真相,为了将东溟收入版图而制定的,最真实的真相。”
泪水终于突破眼眶,温宛的脸庞碎成无数片,然后在我眼前扭曲。
似乎被一记重锤砸中了我的心口,我的身体飞起来,然后像破败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上,黑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溢出。
“凤儿……”
他的声音带着哭泣,缓慢地向我走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视野里已是一片漆黑。
“凤儿,你告诉我,为何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是啊,我的慕,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九十六
醒来之时却如此的戏剧性,宇文慕一手搂着我,一手拿着剑,白衣上沾满了鲜血,一瞬间我还错以为是锦菡。这幅地狱修罗般的形象还真是跟他不合衬呢,虽是满脸的杀意,但已经泛出鱼尾纹的眼中却依然是一片悲悯与凄苦。
周围火光漫天,举目望去是一片弓驽手,端着硬弓拉开弓弦,箭头全都对准了被围在中央的宇文慕和我。这时我才看清这里竟是城边上的校场,高高的墙城离我和他只有数十步之遥。这可是什么情况?因为形踪被发现,所以以我为质吗?我讪笑了下,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绞起来了一般。
锦菡手握长鞭立于中军,正指挥着弓箭手慢慢地缩小包围圈。他一人出列,站到了最前面,看似是想上前与宇文慕谈判。
我胸中激痛,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却也暂时缓解了疼痛,神质清明了不少。
“凤儿……”
他低下头看我,眼中竟是一片绝决,我这才明白他是想将我带走,然而带走之后呢?杀了我?还是想要把我已经扭曲的观念再次扭回来?但在北魏数百人的包围圈中,又面对着锦菡这个武功号称天下第一的前盟主,纵使他是宇文慕,也是无法脱身的吧?就算他突破了这个圈子,还有高达数十丈的城墙与守卫在城楼之上的官兵,以他一人之力,能带走我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毕竟他是以我为质,锦菡有所顾忌,说不定想着宇文慕既然要将我带走,便不会杀我,所以为了不再给我伤上加伤,放他走也大有可能。但基于他是变态,也有可能想着只要不死,让我中上那么几箭也不是不行,只要能抓到或杀了宇文慕。
“凤儿,我现在不能给你吃伤药,你忍一下,等我们出城之后马上就给你疗伤。”
话说得如此平静,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他说带我出城,而不是带我回营?心里早已被泯灭的希冀再度小小地升起,随后马上又自嘲地笑起来。难道直到现在我还对他抱有期待吗?没力气说话,更不用说反驳,我默默无言,只能静观其变。
“翔凤?你没事吧?”
似乎是瞧见我转醒,锦菡大声地向这边喊话,但就算他喊得再大声,我也没力气回答他,只能拼了力气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复又垂下,节省能量。
虽然那一击将我打成重伤,但他却依然是不会杀我的,这一点自信还是有。只是却不能因为他没有下手杀我,所以认为他还对我保有什么情意。眼下两军交战,将我掳去,怕是要和北魏谈什么条件吧。
“他伤及内脏,要尽快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才行,”宇文慕异常冷静地替我回答,“让你的士兵让出道来,如果拖延治疗,难免日后留下病垢,无法根除。”
“宇文慕,你还要不要脸?!”锦菡怒气冲冲地吼道,“下那么狠的手把人打伤,现在居然还怪我们拖延治疗?!你要真关心他怎能下此毒手?如果要除掉他的话干脆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我还敬你是个英雄好汉,能孤军深入取敌方上将首级。先出手伤人,然后再装出一副好人样,这天下还真只有你才担得上这虚伪二字!”
“这是我与凤儿之间的事,不劳西门将军费心。”宇文慕搂住我的手更加收紧,“还要烦情将军为了凤儿给在下让出一条路,日后有缘,或许得见。”
日后有缘,或许得见?可别告诉我是黄泉下再见,到那时孟婆汤一喝,谁还认识谁呀。
“你今天是非带走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