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菡的声音中带笑,笑得阴险,笑得诡异。看来现在危险的不但是宇文慕,还有我了。
“是。”
好一个是,我苦笑,如此沉着坚定,这样的话,为何不是当年在忘忧谷中,东方晨君相问之时的回答呢?
“是吗……”
西门锦菡收起笑意,伸手拿过一张硬弓,带着如同宇文慕说“是”字之时的坚定,拉上火光之中闪出寒意的箭羽。
“西门锦菡,你疯了?!”
急忙将我掩在身后,箭羽带着凌厉的气势从刚才他站的地方划过,射下一片剪影。
“如果你一定要将他带走,那也只能是他的尸体。”
变态果然不愧是变态,这种台词都能说出来,真是让我不佩服都不行。
“你……!!”
宇文慕气得无话可说,来势汹汹的箭羽一支接一支地飞来,宇文慕带着我左右闪避,虽然并没有伤到,但却狼狈地处于下风。
我在他怀里笑得黯淡。现在如此护着我的你,在飞燕关,东方晨君接二连三将毒箭射向我之时,你又在哪里呢?
“西门锦菡,你真的想要他死吗?!”
“想要他死的人是你,”锦菡再一次拉开硬弓,“你要是为了他好,就把他放下,乖乖束手就擒!”
这话倒是说得好笑,宇文慕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于是箭羽笔直地向我飞来。宇文慕挥剑将之砍下,脸上一片阴云。
“我本只想将凤儿带回,并不想滥杀无辜。西门锦菡,你别逼我!”
锦菡没理他,再次挽弓,拉上三支箭对准了我和宇文慕。看来他是认真的呢,这可有点不妙了。不过要是宇文慕真大开杀戒的话,倒还挺有点看头。
弦松,箭出。宇文慕再次挥剑挡过,而当剑落之时,包围着我们的弓驽手们万箭齐发,密如骤雨,从四面八方向我和宇文慕射来!
我心里亦是一惊,而宇文慕却只是平静地持剑而立,一股清冽之气自他的体内而出,剑气如宏,横扫而过,黑压压的箭矢密雨就这样消失在了那股清冽的剑气之中,每支都碎为数段,掉落地面。
连接触的着力点也没有,便将目标碎成几段,这要怎样高绝的内力才能做到?众人哗然,连锦菡的脸色也微变,露出了凝重的神采。
“西门将军,不想你的手下过来白白送死的话,就叫他们让出道来!”
锦菡脸色一凝,然后沉声道:“动手!”
听得其令,北魏兵士便不再顾忌,蜂拥而上。明杏的眼中一狠,剑气突然凌冽起来,化为杀气席卷四方。
一片血雾当空撒下,我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中滴血的利剑,一时间无法回过神来。地上一片残尸,并不像他先前作战时,虽重创敌人,却仍留人性命。
被这一击惊到的不止是我,还有锦菡。围在周围的北魏兵士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眼里一片震涉。
他竟也是会杀人的吗?不是用计谋杀人,而是直接用鲜血染红自己的双手。他竟也会露出如此骇人的表情吗?那张从来温和宛润的脸庞之上,是从何时开始挂上凶残的杀戮的呢?
也许这也是他的本性之一吧,但却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坦然露出。被他深深隐藏起来,不让我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呢?
锦菡放下硬弓,抽出利剑骤然来袭。一时间,两把剑交缠在一起,银光四溢,在我眼前织成一片利网。
我被宇文慕带着飘来荡去,只觉得剑风在我周围险险擦过,时而削掉几根头发。二人缠斗在一起,宇文慕带着个我,竟与锦菡斗成平手,丝毫未落下风。如果在二人状态相当的情况下作战,只怕锦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吧。
“宇文慕,只要你放下他,我就放了宋怀溟!”
交斗之中,锦菡竟渐渐地落于下风,露出不甘的神色,他竟想到要与宇文慕讲条件。我们那边有宋怀溟那个人质在手,也算是相当重量级的筹码了。
“宋将军的话,你要是能够放过他,实在是太好不过了,”宇文慕话锋一转,“不过凤儿我是不会把他留在这里的!”
“你!!”锦菡气极,正要吼什么,然而眼中突然一亮,露出了一丝诡诘的笑意。
“为国捐躯本也是一件美谈,宋怀溟深知此理,所以他不怕死。”锦菡悠闲地笑道,“不过,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
“你……!!”
宇文慕大怒,剑气更加狂烈。
“有的人也不怕折磨,”锦菡继续笑道,“然而比折磨痛苦百倍的是非人的羞辱!”
“西门锦菡!”
剑锋擦出了火花,耀得视野刺痛。明杏的眼中射出怒火,带着激怒的力道向锦菡砍去。一道血痕出现在锦菡的颊边,更衬得他的戾狂与阴气。
“如何?”锦菡笑道,“如果你执意要将他带走,也不是不可以,我马上就给你让路。不过嘛,明天在万军之前,你们的忠烈将军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能保证了!”
宇文慕紧咬嘴唇,眼里的凶狠顿时消散大半。又在于心不忍了吧?把他害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你,然后想来补偿他的也是你。你还真是对什么人都一个模式呢,接下来,你一定会接受锦菡好心的建议的吧?
“凤儿……”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来,眼里却是一片我读不懂的情素。
“我会来接你的,然后我们一起回忘忧谷。”
又是这句话。可是,我的慕,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宋怀溟被带来,虽然给他穿上了衣服,却仍掩不住那一身狼狈。宇文慕脸上一片凄楚,搂着我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记得要吃药,”他掏出几个瓶子塞到我怀里,用他沾染了少许鲜血的衣袖给我擦净脸。
“凤儿,再信我一次。这一次,我们一起回去。”
被小心地转移到了锦菡怀里,回首几眼之后,他便带着宋怀溟一起远去。沾染了血污的衣袂消失在了漫着火光的夜色里,出了城门,也出了我的视线。
“宋怀溟已经没有价值了吧?”锦菡对我说,“就算他回去,也再无重返战场的可能了。”
我点点头,依在他怀里,摸出宇文慕塞给我的药瓶,却被锦菡夺过。
“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又有何意义?反正无论他说什么,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了。
找来大夫给我看过,吃了药歇下。虽然身体已经无比疲惫,然而脑海中却是一片清明。虽然重伤,但明日之战却不得不继续下去。不知这些时日以来,他的阵列精兵是否已经重新训练完成?不过时日尚短,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便有一批新的阵列军队。
所以眼下最有可能的形势便是拼战术与计谋。双方人数差不多,我们这边说起来还有内患所在。看来只有很利用整顿好的东溟人了吗?只要将他们的军心动摇,就算他是宇文慕也无力回天。
但首先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眼下的战局布于平原,且并没有能够隐藏军队的树林或是起伏较大的坡度。头一战只能硬拼,之后再用计谋。但宇文慕来势凶猛,这第一战到底是硬拼还是巧取,的确是个难题。
我干脆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的深秋。当年盛京权变之时,也是这样的秋吧?天上稀疏的星子若明若暗,凤星依然在中天之上放出华彩。东方的王星闪烁不定,透出隐隐红光。
沉思一阵之后,我叫来下人,搬来矮几放在床上,开始提笔写信。如果一切都如我所料的话,过年之前,东溟便会作为新年礼物,收入我的囊中。
宇文慕从来都是我算计中的变数,而这一次,他的行为更加地令我不解。所以我就干脆抛却了他的影响,并不将他计入我的计策之内。
写完信之后,让人迅速送往飞燕关。正想睡下,门外却传来了锦润的声音。似乎是要进来找我,却被下人挡在了外面。听见他焦急却执着的声音,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睡觉的打算,将他叫了进来。
“清明,你怎么样?!”
他摸索着来到我床前,一摸到我的手便急忙抓住,死拽在手里。
“我没事,谁告诉你的?这么晚了……”
“是宇文慕吗?是他把你打伤的是不是?!”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宇文慕?
九十七
翌日,东溟大军兵临城下,来势汹涌。我与锦润站在城头,锦菡则披甲上阵,出城迎战。虽然在这里锦润实在是个累赘,但他却执意要来,我也好奇他为什么会知道宇文慕,奈何怎么问他都不说,这小子,倒还知道隐瞒了呢。
这次宇文慕倒是没有再使用他的招牌阵法,而是用普通的阵形队列与我军交战。锦菡单枪匹马,先行斩杀了东溟一员大将,之后战鼓擂响,北魏军倾巢而出,与东溟大军混战起来。整场战斗毫无战术可言,仅仅只是单纯的拼杀。只是单纯的激战却引得将士们热血沸腾,就他们来说的话,比起有规则的计谋,这样的拼杀才更加地能够引起战士们的共鸣吧?
我皱着眉头看着战场之上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然而在东溟中军,宇文慕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能一来就使出东溟同胞亲情计,这个时候用此计也太过明显,实乃下下策。
“清明,”锦润死死拽着我的手问,“宇文慕在下面吗?”
“在啊,”我盯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他伤了你!”
的确,我现在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用奇药吊着,精神撑着,所以除了说两句话以外,什么都不能做。这都拜宇文慕所赐,不过在听了我那些话之后,他没杀了我这个祸害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那又怎么样?”
“他伤了你,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无神的双目却是如此坚定,我倒是震惊了一番,总算能说出个像样的话了嘛。
“你要怎样让他付出代付?”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没事,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好好地呆在这里行了。”
“清明,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每次都让你生气的笨蛋了,”他将我抱在怀里,“清明不喜欢笨蛋,所以我就在努力地学着变聪明,清明讨厌弱者,所以我要变强。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听觉锻炼得更加的灵敏,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清明要做的事,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要帮忙的。所以清明不要丢下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苦笑一下,然后回抱住他。还说不傻了呢,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宇文慕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
“是上官跟我说的。上官说宇文慕是你的师父,他本想让你助东方晨君登上帝位,但你却没答应,所以现在你和他是敌人。”
“又是上官啊,”那个老不死的知道得还真多,“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他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他说,清明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所以……”
老个死老头,都是怎么教孩子的?!
“什么我是你的人!”我骂道,“是你是我的人!懂吗?”
城下激战正酣,城楼上却在谈这些儿童不益的事。我侧首望着东溟中兵大旗下的那一点白,回想起昨夜的一掌,还真是毫不留情呢,只怕是到了最后才收回一分力,所以我现在才能活着站在这里吧?
“清明,我也可以的,”锦润说,“我也能像锦菡那样披挂上阵,帮你一统天下。”
我摇摇头,“我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天下,我拿天下来做什么?锦润,你真的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的语气依然很坚定,“但是,不管你做什么,好事也好坏事也罢,我都要和你一起。清明,我喜欢你,在那些喜欢里,就包括了你的全部。”
“你知道我的全部吗?”
“不知道。但如果你让我知道的话,我会一样样地喜欢上我所不知道的部分。”
真是幼稚的发言呢。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我大概只会一笑而过。但却是他说的,是那个笨蛋锦润说的,所以我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全部。
这么多年来总是生活在不断地算计与猜疑中,早已忘了信相为何物。就算是明知绝对忠于我的莫离,我也仍要对他留一手。但他是锦润,正因为他是锦润,所以我放任自己去相信。
毫无计谋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日头西落,到最后,东溟大军也无任何异常,似乎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将领带的兵一般,一点也不像宇文慕的风格。我心下疑惑,越是没有动静,藏在后面的计谋便也越深。收兵之后的作战会议中,所有将领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我还是决定持行乎略战略,也就是说当宇文慕不存在,只考虑其他的因素进行常规作战。万一宇文慕在其间发挥出什么作用,那时的情况就当作突发事件一样处理。
这种战略明显的缺点就是明知敌人有诡计,却不去作万全的防御,故意露出破绽给敌人可乘之机,让事情临到头来才作出紧急应对。这在常人看来是一种玩忽职守与不负责任的表现,但在实战中却有其深意。
一来会引发敌人的轻视之心,而我方虽看似松懈,实则紧凑。二来如果看不出敌人的诡计,倒还不如不看出,临场发挥,随机应变,倒是比疑神疑鬼,万一猜错,全盘皆输来得强。三来也让敌人自己摸不着头脑,心里知道对方清楚自己有所诡计,然而对方却并不十分防犯,敌方心里也会被我方的行动迷惑,变得举措不安。四来也能够让将士们在沙场之上放手一搏,万一敌人真的就像表面所表现的那样全无计策,我方多疑的话倒是浪费时间。
乎略战术是疑兵战术中的一种,假作真是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放松,乎略敌人的计谋以疑惑敌人,以轻松的心态对待敌军的步步为营。
在我方采取了乎略战术之后,战况却空前地顺利。我军竟一路凯歌,沿江而下,在短短一月之内便占领了东溟东部。就在此时,飞燕关也传来捷报,赵炎已于十日之前攻下飞燕关,东方晨君一路溃败,而在他所逃跑的路上,沿途百姓与关卡竟是一路向北魏投诚,并夹道欢迎北魏军。虽然也有对我北魏军心生惧怕之人,但北魏军所过之处,军纪严明,毫不挠民,先前有所疑虑的东溟人都渐渐打消了惧意。
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原因有二。
一是有凤来仪对东溟的物资控制发挥出明显的作用。
一方面国内百姓的生活日渐艰难,粮食、棉麻、食盐、药品等必需物资紧缺,而国家战事又需向民间征兵征粮,国内矛盾急速激化。另一方面国家国库空虚,国家贵重金属流失严重,金银储备军粮军晌不到位,在军中将士之间也引起了不满。北魏军所过之处,向百姓分发药粮,得到了广泛的呼声。这些北魏军向东溟百姓发出的钱粮并不是来自于有凤来仪向北魏赞助的军晌军粮,而是隐秘地屯积于东溟本土的物资。有凤来仪虽然全部转移至天朝,但留下的暗桩也并不少,他们的工作一是看守钱粮,二是作为内应,在民间以东溟百姓的身份为我们造势。所以北魏军才得以一路凯歌,除了与正规军作战以处,基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二是消灭了瘟疫的凤星的贤名被传得响亮。
北疆瘟疫事件之后,凤星的贤名迅速被我们的暗桩与当地的百姓宣传了出去,在短时间之内传遍了整个东溟。流言在民间的演变中,还翻出了不同的版本,让说书先生们带着这些被人们篡改成了奇幻的故事游走四方,广播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至少东溟的民心已被收入了我的囊中,所以东溟也一并在我的囊中了。